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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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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西里公爵认定得把这块大骨头(三万卢布支票)扔给可怜的公爵小姐,免得她说出他曾参与抢夺镶花文件夹的事。皮埃尔签了字,从此公爵小姐就变得越发和蔼可亲了。两个小表妹对他也很亲热,特别是那个脸上有痣、相貌好看的最小的公爵小姐,看见他总是羞答答地微微一笑,弄得他有点尴尬。
皮埃尔觉得人人喜欢他是理所当然的。要是有人不喜欢,那就有悖情理,而他不能不相信周围的人待他是一片诚意。再说,他也没时间去考虑他们有没有诚意。他总是忙忙碌碌,总是陶醉在亲切愉快的气氛中。他觉得自己是某种重大运动的中心,人家对他总是有所期待;某件事他要是不做,就会使许多人痛苦失望;他要是做了,就会使大家高兴。于是他就有求必应,但结果并不美满。
最初,华西里公爵对皮埃尔的行动控制得比谁都严。自从别祖霍夫伯爵去世后,他就没放松过皮埃尔。华西里公爵那副神气仿佛表示,尽管他事务繁忙,疲劳不堪,但出于同情心,不能眼看这个无依无靠的青年听凭命运和骗子们的摆布,因为他毕竟是他老朋友的儿子,而且有这么一大笔财产。别祖霍夫伯爵去世后,华西里公爵留在莫斯科的日子里,他几次把皮埃尔叫到跟前,或者亲自去找他,指点他事情该怎么办。他用疲倦而肯定的语气说话,仿佛还对他说:
“你知道我忙得不可开交;但我要是不管你,于心不安;你要知道,我对你说的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我说,老弟,明天我们非走不可了。”有一天华西里公爵闭上眼睛,抚摸着皮埃尔的臂肘,对他说,那语气仿佛在说一种他们早已商定而不能改变的事。
“我们明天就动身,我在马车里给你留个位子。我很高兴,这里的重要事情都办好了。我早就该走了。我从大臣那里收到一封信。我向他推荐你。你的名字已列入外交使团,你已当上宫内侍从。现在,外交官的路已在你面前展开了。”
虽然华西里公爵说话疲惫而又肯定,长期考虑自己前途的皮埃尔却很想表示异议。但华西里公爵用低沉的温柔语气抢在前头,使他无法插嘴,而且觉得非服从不可。
“不过,老弟,我这样做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良心,你可不用谢我。天下没有人会因为人家太爱他而诉苦的。再说,你享有自由,即使你明天辞职不干也行。你到了彼得堡就会明白。你早就该把那些可怕的往事给忘了。”华西里公爵叹了一口气,“就是这样,老弟。让我的跟班也搭你的马车走吧。哦,对了,我差点儿忘了,”华西里公爵又添加说,“不瞒您说,老弟,你父亲同我还有点账目未清,所以我收到梁赞田庄的款子就收下了,反正你也不需要钱用。咱们的账好算。”
华西里公爵所谓“梁赞田庄的款子”是指农民缴纳的几千卢布代役租,他早就把这笔钱扣下了。
在彼得堡,也像在莫斯科那样,皮埃尔被热情友好的气氛所包围。他无法推辞华西里公爵为他谋得的职位,或者毋宁说头衔(因为他什么事也不用做),而交际、邀请和社会活动是那么多,以致皮埃尔觉得比在莫斯科更加使他陶醉、忙碌和幸福。这种幸福,永无止境。
皮埃尔原来的单身汉朋友,很多都不在彼得堡。近卫军上了前线,陶洛霍夫降为士兵,阿纳托里在外省军队里,安德烈公爵在国外,因此皮埃尔不能像以前所喜爱的那样消磨夜晚,也无法同他所尊敬的老朋友促膝谈心。他把全部时间都花在宴会、舞会上,主要是在华西里公爵家里,同肥胖的公爵夫人和他们美丽的女儿海伦待在一起。
安娜·舍勒也跟社交场所别的人一样,改变了对皮埃尔的态度。
以前,安娜·舍勒在场,皮埃尔总觉得自己说话没有礼貌,没有分寸,很不得体。他的话没说出口似乎很聪明,一旦说出来就显得很愚蠢。相反,伊波利特最愚蠢的话说出来也显得聪明、讨人喜欢。现在呢,皮埃尔不论说什么都是动听的。即使安娜·舍勒没开口,他也看出她想这么说,只因为对他的谦逊表示尊重,才克制着没有说出来。
从一八〇五年初冬到一八〇六年,皮埃尔经常收到安娜·舍勒惯用的粉红色请帖,请帖上还加了一句:“在我这里你能看到百看不厌的美丽的海伦。”
皮埃尔看到这里,第一次感到在他和海伦之间形成了一种公认的关系。这个想法使他害怕,仿佛给了他一种他无力承担的义务,但同时又使他高兴,因为这是一种有趣的设想。
安娜·舍勒的晚会仍同第一次一样,所不同的只是现在安娜·舍勒用来款待客人的不是莫特玛,而是从柏林来的一位外交官。这位外交官带来亚历山大皇帝到达波茨坦的最新详情,还介绍了两位君主怎样在那里宣誓结成牢不可破的同盟,来保卫正义的事业,反对人类的公敌。安娜·舍勒带着哀伤的神情接待皮埃尔。她这种神情显然是由于这个青年新近丧父,由于别祖霍夫伯爵的去世而引起的(大家都认为必须让皮埃尔明白,他那几乎不认识的父亲的去世应该使他很伤心)。她这种哀伤的神情就像提到至尊的玛丽雅太后时一样。皮埃尔因此感到荣幸。安娜·舍勒以她娴熟的手腕把客人分成几组。华西里公爵和将军们的大组分到了那位外交官。另一个组围着茶桌。皮埃尔想加入第一组,但安娜·舍勒好像一个战地司令官,头脑里有无数高明主意还没来得及实行,因此心情很紧张。她一看见皮埃尔,就用一个手指碰碰他的衣袖说:
“等一下,今晚我有件事要同你谈。”她说着瞟了一眼海伦,对她微微一笑。
“我亲爱的海伦,请你对我那位崇拜你的姑妈发发善心,去陪她十来分钟吧。为了不让你太无聊,我们这里来了一位可爱的伯爵,他是不会拒绝同你作伴的。”
美人向老姑妈走去。安娜·舍勒仍把皮埃尔留在身边,她的神态表示,她还得再叮嘱他一点事。
“她真迷人,是不是?”安娜·舍勒指着轻盈地飘走的绝色美人对皮埃尔说,“真是仪态万方!这样年轻的姑娘就有这样端庄的仪态,真是雍容华贵!这是出于她的心灵!她嫁给谁,谁就有福了!跟她在一起,一个最不擅长交际的丈夫也会在社交界大放异彩。您说是吗?我只想知道您的想法。”安娜·舍勒说到这里才放了皮埃尔。
对安娜·舍勒谈到的海伦仪态端庄的问题,皮埃尔衷心表示同意。要是他曾经想到过海伦,那想到的就是她的美丽,就是她在交际场所很自然地表现出来的文静优雅的风度。
姑妈在她的角落里接待这两个年轻人,但似乎不愿流露她对海伦的崇拜,而宁愿表示她对安娜·舍勒的敬畏。她瞧瞧侄女,仿佛问她该怎样对待他们。安娜·舍勒离开她们的时候,又用手指碰碰皮埃尔的衣袖说:
“我希望您再也不会说在我家里无聊了。”安娜·舍勒瞧了瞧海伦。
海伦傲然一笑,仿佛表示,她不容许有人见了她而不着迷。姑妈咳嗽了几声,咽下一口唾沫,用法语说,她看到海伦很高兴;然后用同样的神态同样的措辞对皮埃尔也说了一遍。在断断续续的沉闷谈话中,海伦瞧了瞧皮埃尔,并且像对一切人那样,迷人地粲然一笑。皮埃尔已看惯这种微笑,不觉得有什么特殊含义,因此对它毫不在意。姑妈谈到皮埃尔亡父别祖霍夫伯爵酷爱收藏鼻烟壶,并拿出她的一个鼻烟壶给他们看。海伦公爵小姐要求看看鼻烟壶上姑父的画像。
“这大概是维奈斯的作品。”皮埃尔说出著名微型画家的名字,从桌上探身去取鼻烟壶,同时听着另外一桌上的谈话。
他欠起身来,想绕过去,但姑妈从海伦背后把鼻烟壶直接递给他。海伦把身子闪开,含笑回头看了看。她像平时参加晚会那样,穿着当时流行的袒胸露背的晚礼服。她的上半身(皮埃尔一向觉得它像大理石雕成的)离开他的眼睛那么近,连他这样的近视眼都能看清她那富有魅力的肩膀和脖子,而离开他的嘴唇又是那么近,他只要稍稍低下头,就能碰到她。他感到她□□的温暖,闻到香水的芬芳,听到她呼吸时胸衣的窸窣声。他看到的不是同她衣服组成一个整体的大理石般的美,他看到和感觉到的是她那只隔着一层衣服的□□的魅力。一旦发现了这点,他就再不能像原来那样看她,就像我们不能再相信已经揭穿的骗局那样。
“难道您到现在还没注意到我是多么美吗?”海伦仿佛这样说,“您没注意到我是个女人吗?是的,我是个女人,我可以属于任何男人,也可以属于您。”海伦的眼神在这么说。就在这一刹那,皮埃尔觉得海伦不仅可能而且应该做他的妻子。他觉得非如此不可。
就在这一刹那,他确信她会做他的妻子,好像他已同她站在一起举行婚礼。但这事怎样实现,什么时候实现,他却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不知怎的,他甚至觉得这是件坏事),但他知道这事一定会成为现实。
皮埃尔垂下眼睛,又抬起来。他仍希望他看到的只是一个陌生的与他无关的美人,就像以前每天看到她的时候那样,但这已经办不到了,好像一个人原来在迷雾中把一棵草看成一棵树,一旦认出这是一棵草,就再也不能把它当作一棵树了。她挨得他太近了。她可以牢牢地控制他。他们之间,除了他自己的意志,已没有任何障碍了。
“好吧,我把你们留在你们的角落里。我看出,你们在那里挺快活。”传来安娜·舍勒的声音。
皮埃尔恐惧地回想他有没有做出什么不体面的行为,涨红了脸,向周围环顾着。他觉得人人都像他一样知道他出了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皮埃尔走到大组客人那里,安娜·舍勒对他说:
“听说您在装修您在彼得堡的公馆,是吗?”
这是事实:建筑师说,需要这样做。于是皮埃尔就糊里糊涂地装修起他彼得堡的邸宅来。
“这很好,但您不要从华西里公爵家搬走。有他这样一个朋友是不错的,”安娜·舍勒说到这里,向华西里公爵微微一笑,“这方面的事我懂得一点。是不是?您还这么年轻,需要听听别人的忠告。您别以为我倚老卖老,生我的气。”安娜·舍勒沉默了一会儿,就像一般女人说到自己年纪时默默地等待别人开口那样,“您要是结婚,那可是另一回事了。”接着她一眼同时看了看他们两人。皮埃尔没看海伦,海伦也没看皮埃尔。但她依旧紧挨着他。他嘟囔了一句,脸红了。
皮埃尔回到家里,回想刚才发生的事,久久不能入睡。他出了什么事啦?什么也没有。他只明白一点:他从小就认识的那个女人(以前人家对他说起海伦是个美人,他总是漫不经心地回答:“是的,她长得很美。”),如今可能属于他了。
“但她很愚蠢,我说过她很愚蠢,”皮埃尔想,“她在我身上引起的不是爱情,而是一种丑恶的、卑劣的感情。我听说,她哥哥阿纳托里爱过她,她也爱过他,他们之间有过一段丑闻,因此阿纳托里从家里被打发走了。她的哥哥伊波利特……她父亲华西里公爵……这样不好。”皮埃尔想,但就在他这么考虑的时候(这种考虑还没结束),他又情不自禁地产生另一种想法。他一方面觉得她庸俗浅薄,另一方面又梦想她将成为他的妻子,她会爱他,她会完全改变,而他所想到和听到的有关她的一切可能都是假的。皮埃尔又看到她不是什么华西里公爵的女儿,而只是被灰色衣服所遮盖的一身□□。“不过,以前我怎么从没有产生过这样的念头?”皮埃尔又对自己说,这不可能,这样的婚姻有点丑恶,不自然,不正当。皮埃尔回想她说过的话和她的眼神,回想人们看见他们两人在一起时的眼神。他想起安娜·舍勒对他说到房子时的话和眼神,想起华西里公爵和别人所作的成千次暗示。他感到心惊胆战,他怕他已不得不做一件显然是不好而又不该做的事。但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他心中又浮现出她那富有女性魅力的形象。
二
一八〇五年十一月,华西里公爵要到四个省视察。他谋得这个差事,就可以顺便看看他那破落的田庄。他把儿子阿纳托里从部队营地找来,带他一起到保尔康斯基公爵家,目的是要让儿子娶这个老财主的女儿。不过在动身去处理这些新事之前,华西里公爵必须先解决皮埃尔的问题。不错,皮埃尔近来整天都待在他家里,并且像一般恋爱中的人那样,一看到海伦就神魂颠倒,手足无措,但还没向她开口求婚。“这一切都很好,但总得有个结果啊。”一天早晨,华西里公爵闷闷不乐地暗自叹息说,他觉得皮埃尔欠了他那么多情(哦,但愿上帝保佑他!),在这件事上也做得不够漂亮。“年纪轻……轻浮……唉,但愿上帝保佑他!”华西里公爵想,自以为很厚道,“总得有个结果啊。后天是海伦的命名日,我要请几个人来。要是他还不懂应该怎么办,那就让我来。对,让我来办。我可是她的父亲啊!”
皮埃尔参加了安娜·舍勒的晚会,激动得通宵失眠,但断定同海伦结婚是不会幸福的,他得避开她。从那天起,一个半月过去了,可是皮埃尔还没离开华西里公爵家。他恐惧地感觉到,在人们的眼里他同她的关系一天比一天密切,他再也无法恢复以前对她的看法,他无法离开她。这很可怕,因为他不得不把自己的命运同她结合在一起。他本来还可能克制自己的感情,但华西里公爵家没有一天没有晚会(以前他很少请客),皮埃尔要是不愿扫大家的兴,不愿使大家失望,就只好参加。华西里公爵难得在家,他只要从皮埃尔身旁走过,就拉拉他的手,漫不经心地把自己刮得精光的皱脸凑过去让他吻,或者说“明天见”,或者说“来吃饭,不然我就看不见你了”,或者说“我是为了你才留下来的”,等等。尽管华西里公爵为了皮埃尔而留下来(他是这么说的),他同皮埃尔却说不上两句话,而皮埃尔却觉得不能使他失望。皮埃尔天天对自己说:“我一定要了解她,弄明白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我是以前错了,还是现在错了?是啊,她并不愚蠢,她是个好姑娘!”皮埃尔有时这样自言自语:“她从没做过什么错事,从没说过一句蠢话。她话不多,但说起来总是简单明了。她确实不蠢。她从来没发过窘,现在也很大方。她确实不是个坏女人!”他同她谈论各种问题,说出自己的想法。每次她不是用简短而适当的话回答他,表示她对此不感兴趣,就是只用默默的微笑和眼神来回答,但皮埃尔却觉得她超群脱俗,不同凡响。她这样一笑,一切议论就都显得荒谬,只有她才是对的。
海伦一看见他,总是快乐而信任地对他嫣然一笑。她只对他一人才这样笑,比她平时挂在脸上的微笑含义深长得多。皮埃尔知道,大家都期待他越过界线,说出一句明确的话。他知道他早晚得越过这条界线,但一想到这可怕的一步,他就感到莫名的恐惧。在这一个半月里,他觉得越来越被拉近那个可怕的深渊,他成千次问自己:“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要下定决心!难道我没有决心吗?”
皮埃尔想下决心,但恐怖地感到,他在这件事上缺乏平时具有的决心。有些人只在自以为纯洁无瑕的时候才显得坚强,而皮埃尔就是这种人。那天,他在安娜·舍勒家观看鼻烟壶时被一种欲望所支配,从此他就产生了犯罪感,使他下不了决心。
在海伦命名日,华西里公爵家举行了一次由至亲好友(照公爵夫人的说法)参加的小型宴会。赴宴的亲友都预感到,这天将决定命名人的命运。客人们入席了。华西里公爵夫人当年是个美丽端庄的女人,如今身体发胖,她坐了主位。她的两边坐着贵宾:一位老将军和他的夫人、安娜·舍勒,餐桌末端是年纪轻轻的贵宾,还有家里人,皮埃尔同海伦就并肩坐在那里。华西里公爵没有入席,他围着桌子转,心情愉快,时而在这个客人旁边坐坐,时而在那个客人旁边坐坐。他对每个人都随便说几句愉快的话,唯有对皮埃尔和海伦例外,仿佛根本没注意到他们也在场。华西里公爵在场使大家都很快活。灯烛辉煌,银器和玻璃器闪闪发亮,妇女们打扮得光艳照人,肩章上的金饰和银饰相互辉映。穿红制服的仆人围着桌子奔走忙碌。桌上刀叉和杯盘叮当作响,桌旁有几处在热烈谈话。在餐桌一端,一位年老的宫廷侍从正在向一个上了年纪的男爵夫人表白热烈的爱情,使她不断发出笑声。另一端,有人在讲一个叫玛丽雅·维克多罗夫娜的不幸遭遇。桌子中间,华西里公爵吸引了一批听众。他嘴上挂着诙谐的微笑,给太太们讲最近一次(星期三)枢密会议的情况。会上,新任彼得堡军事总督维亚兹米金诺夫接到并宣读了亚历山大皇帝从军中寄来的著名诏书。皇帝对维亚兹米金诺夫说,他从四面八方接到民众的效忠信,其中彼得堡的声明尤其使他高兴,他以担任这个国家的元首为荣,并竭力做到不负众望。诏书是这样开始的:“尊敬的维亚兹米金诺夫!据各方消息……”
“那么,除了尊敬的维亚兹米金诺夫就没有别的了?”一位太太问。
“是的,是的,什么也没有了,”华西里公爵笑着回答,“‘尊敬的维亚兹米金诺夫……据各方消息。据各方消息,尊敬的维亚兹米金诺夫……’可怜的维亚兹米金诺夫怎么也读不下去了,他几次从头读起,但一读到尊敬的……就呜咽……唯——亚——兹——米……他就流泪……据各方消息……他就痛哭起来,再也念不下去。他拿出手帕,又念‘尊敬的维亚兹米金诺夫,据各方消息’,眼泪又涌出来……结果只好请别人代念。”
“维亚兹米金诺夫……据各方消息……眼泪又流出来……”有人笑着模仿说。
“您别挖苦了,”安娜·舍勒从桌子另一端伸出一个手指威吓说,“人家维亚兹米金诺夫可是个好人……”
大家都笑得很痛快。餐桌上首的贵宾个个都很快活,很兴奋。只有皮埃尔和海伦并排坐在下座,一直没说话。两人脸上都保持着欢乐的笑容,但这同维亚兹米金诺夫的笑话无关,而是为自己的感情害羞。尽管别人有说有笑,相互打趣,尽管大家津津有味地喝莱茵葡萄酒,吃加调料的菜肴和冰淇淋,目光有意避开这对青年,仿佛对他们漠不关心,但从偶尔投向他们的目光中,不知怎的使人感到,关于维亚兹米金诺夫的笑话也好,笑语声也好,美味的食物也好,这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大家的注意力其实都集中在他们两人身上。华西里公爵摹仿维亚兹米金诺夫的呜咽,眼睛却瞟着女儿。他笑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对了,对了,一切顺利,这事今天就可以定局。”安娜·舍勒威吓他不要取笑善良的维亚兹米金诺夫,华西里公爵却在她瞟着皮埃尔的眼神里看出,她在为他得到未来的快婿和女儿的幸福祝贺他。老公爵夫人忧郁地叹息着向旁边的女宾敬酒,同时生气地望了望女儿。她这声叹息仿佛在说:“是啊,老朋友,现在除了喝杯甜酒之外就没有咱们的事了;眼下的时势,年轻人都会毫无顾忌地为自己的幸福谋算。”外交官望着这对恋人幸福的脸,想:“我讲的这一切多么无聊,仿佛我真的对此感兴趣似的。其实只有他们才幸福呢!”
在这群上流社会矫揉造作、琐碎无聊的趣味中,融入了一对漂亮健康的青年男女相互倾慕的真挚感情。这种感情压倒一切,远比那些装腔作势的闲谈高尚。笑话并不可笑,新闻并不有趣,兴致显然是装出来的。不仅老爷太太们,就连桌旁侍候的仆人们也有这样的感觉。他们望着美人海伦和她那容光焕发的脸,望着皮埃尔肥胖红润、幸福而激动的脸,竟忘了自己的职务。就连烛光似乎也只照在这两张幸福的脸上。
皮埃尔觉得他是宴会的中心。这种地位使他又高兴又拘束。他好像在专心从事什么工作,看不清、听不见也不明白任何事。他的心里只偶尔掠过一些零星的思想和现实生活的片断印象。
“那么,一切都完了!”他想,“怎么会弄出这样的局面来?而且这么快!现在我明白了,不是为了她一个人,也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大家,这件事无法避免。他们都等待着这件事,都相信它一定会发生,因此我不能,我不能使他们失望。但究竟怎样发生呢?我不知道;但一定会发生,一定会发生!”皮埃尔望着眼前耀眼的光肩膀,想。
不知怎的他忽然害臊起来。他感到害臊,因为他一个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在别人心目中是个幸运儿,他这个其貌不扬的帕里斯
“我问你,你什么时候收到安德烈公爵的信?”华西里公爵第三次问他,“你怎么这样心神不定,老弟。”
华西里公爵微微一笑。皮埃尔看到所有的人都向他和海伦微笑。“你们知道就知道吧,”皮埃尔自言自语,“那又有什么关系?这是事实。”皮埃尔现出温和而天真的微笑。海伦也笑了。
“你究竟什么时候收到他的信的?是从奥洛莫乌茨寄来的吗?”华西里公爵又问了一遍,仿佛要解决争论,他非知道这事不可。
“这种小事值得谈值得放在心上吗?”皮埃尔想。
“是的,从奥洛莫乌茨寄来的。”他叹了口气回答。
饭后皮埃尔带着女伴跟其他人走进客厅。客人们纷纷走散,有的没跟海伦告辞就走了。有的仿佛不愿妨碍她的正事,只走过来向她告别一下就走,而且不让她送。那位外交官闷闷不乐地走出客厅,没说一句话。他觉得他的外交官身份同皮埃尔的幸福比起来一文不值。老将军当妻子问他的腿怎样时,竟对她大发脾气。他心里想:“哼,傻婆娘,人家海伦即使到五十岁也还是个美人。”
“看来我可以向您祝贺了,”安娜·舍勒对公爵夫人低声说,使劲吻了吻她,“要不是偏头痛,我真愿意留下来呢。”
公爵夫人什么也没回答,她十分妒忌女儿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