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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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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声音是那么严肃,那么伤心,小鸟的鸣啭立刻停止了。她们看见她那双好看的大眼睛充满泪水,饱含愁思,明亮而恳求似地望着她们。她们明白,再坚持下去不但无用,甚至是残酷的。
“至少得换一种发式。”小公爵夫人说,“我对您说过,”她带着责备的口气对布莉恩小姐说,“玛丽雅的脸型完全不适合梳这种发式。请您再换个样子。”
“别管我了,我反正都一样。”公爵小姐强忍着眼泪回答。
布莉恩小姐和小公爵夫人心里不得不承认,玛丽雅公爵小姐这样打扮是很丑的,比原来更丑,但已经晚了。她带着她们所熟识的沉思而悲伤的神情望着她们。这种神情并没有使她们害怕玛丽雅公爵小姐(这种神情不会使任何人害怕)。但她们知道,当她脸上现出这种神情时,她总是一声不吭,而她的决心也不会动摇。
“您会换个式样的,是不是?”丽莎说。玛丽雅公爵小姐什么也没有回答,丽莎就走出她的房间。
玛丽雅公爵小姐独自留在房里。她没有照丽莎的请求做,不仅没有改变发式,连镜子都没有再照一照。她颓然垂下眼睛和双手,默默地坐在那里沉思。她想象她有了丈夫,一个具有不可思议的特殊魅力的男人,突然把她带到一个截然不同的幸福世界。她想象她怀抱着自己的孩子,像她昨天在奶妈的女儿那里看到的那样。丈夫站在旁边,温柔地瞧着她和孩子。“哦,不,这不可能,我长得太丑了。”她想。
“请您用茶,公爵马上就出来。”门外传来使女的声音。
玛丽雅公爵小姐清醒过来,对自己的幻想吃了一惊。下楼之前她先走进圣像室,凝视着被神灯照亮的救世主巨像的黑脸。她在胸前叠着双手面对圣像站了几分钟。她心里充满痛苦的疑虑。她能获得爱情的欢乐吗?能获得钟情男子的尘世欢乐吗?在想到婚姻问题时,玛丽雅公爵小姐幻想着家庭幸福,幻想着有自己的孩子,但她最强烈的梦想却是获得尘世的爱。这种感情她越想瞒过别人,甚至瞒过自己,就越强烈。“上帝呀,”她说,“我怎样才能压下心中这种鬼念头呢?怎样才能永远摆脱这种罪恶的念头,无所欲求地奉行你的旨意呢?”玛丽雅公爵小姐刚提出这问题,上帝立刻在她心里回答说:“不要存什么个人的愿望,不要追求什么,不要激动,不要妒忌别人。人类的前途和你的命运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你活着,就要准备忍受一切。如果上帝要在婚姻义务上考验你,你要遵奉他的旨意。”玛丽雅公爵小姐带着这种宽慰的念头(但仍希望获得她那被禁锢的尘世的幸福),叹了一口气,画了十字,走下楼去,根本没想到她的服装、发式,也没想到她该怎样走进客厅,说些什么话。这一切同上帝的旨意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我们都知道,没有上帝的旨意,人是连一根头发都掉不下来的。
四
玛丽雅公爵小姐进来的时候,华西里公爵父子俩已在客厅里同小公爵夫人和布莉恩小姐谈话了。她脚跟着地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来,两位男客和布莉恩小姐欠起身,小公爵夫人指着她向两位男客说:“瞧,玛丽雅来了!”玛丽雅公爵小姐看见所有的人,而且看得很仔细。她看见了华西里公爵的脸。华西里公爵一看见公爵小姐就绷紧了脸,但又立刻露出微笑。接着她又看到小公爵夫人的脸。小公爵夫人好奇地观察着客人们的脸,看玛丽雅给了他们什么印象。玛丽雅公爵小姐也看见布莉恩小姐,她头上扎着缎带,脸蛋长得很美,目光熠熠地盯着他;但玛丽雅公爵小姐却无法看见他,她只看见进屋时有一个俊美的庞然大物向她逼近。华西里公爵先走过来,玛丽雅公爵小姐吻了吻俯向她手上的秃头,回答他说她不但没有忘记而且很记得他。然后阿纳托里走到她跟前,但她还是没有看见他。她只觉得有一只柔软的手紧握着她的手,她微微碰到他那覆盖着搽过油的亚麻色头发的白净前额。她对他望了一眼,他的俊美使她吃了一惊。阿纳托里把右手大拇指伸到制服纽扣下,挺起胸膛,轻轻晃动一条向后伸的腿,微微低下头,快乐地默默瞧着公爵小姐,其实心里根本不在想她。阿纳托里生得并不机灵,也不善于辞令,但具有上流社会所欣赏的那种镇定沉着、满怀信心的风度。一般自信心不强的人,初次同人见面往往想不出话来,但又觉得沉默是不礼貌的,就竭力找话说,结果往往弄巧成拙。但阿纳托里默不作声,只摇摇腿,快乐地察看着公爵小姐的发式。看样子,他能镇静地长久保持沉默。他的神气仿佛表示:“要是有人觉得这样沉默很难受,那就请先开口吧,我可不愿意。”此外,阿纳托里在女人面前有一种特殊本领,他能激发她们的好奇、恐惧,甚至爱慕。这种本领就是目空一切的优越感。他的神气仿佛在说:“我了解你们,了解你们,但我何必为你们费神呢?你们自己快乐就是了!”他遇到女人时也许并没这样想(多半不会这样想,因为他平常很少动脑筋),但他的神气、他的态度却给人这样的感觉。公爵小姐感觉到这一点,她仿佛要使他明白,她不敢奢望引起他的注意,就向华西里公爵转过身去。大家一起谈得很热闹,这得归功于小公爵夫人的清脆声音和露出雪白牙齿、长着毫毛的嘴唇。她对待华西里公爵,就像那些喜欢夸夸其谈的人,仿佛他们两人早就知道一些鲜为人知的趣闻和往事,其实却根本没有这样的事。现在,小公爵夫人和华西里公爵之间的情况就是这样,华西里公爵毫不犹豫地附和这种语气;小公爵夫人把她几乎不认识的阿纳托里也吸引过来回忆他一无所知的有趣往事。连布莉恩小姐和玛丽雅公爵小姐也高兴地被吸引来参加回忆。
“亲爱的公爵,现在我们可以趁机向您请教了,”小公爵夫人对华西里公爵说,当然用的是法语,“这里可不像安娜·舍勒家的晚会,您在那里常常溜掉。您记得那位可爱的安娜吗?”
“那还用说,但您可别像安娜那样老跟我谈政治!”
“那您喜不喜欢我们这里的茶会?”
“那还用说!”
“您为什么从不到安娜·舍勒家去呢?”小公爵夫人问阿纳托里,“啊!我知道,知道,”她挤挤眼说,“您哥哥伊波利特把你们的事全讲给我听了。哼!”她举起一个手指指指他,“您在巴黎的胡闹我也知道了!”
“那么,伊波利特有没有对你说过?”华西里公爵说。他转身对着儿子,同时抓住小公爵夫人的手臂,仿佛她要逃跑,而他好容易才把她捉住,“他没有告诉你,他伊波利特自己为了公爵夫人害相思病,她怎样把他轰出门吗?”
“哦!她真是女中豪杰,公爵小姐!”华西里公爵对公爵小姐说。布莉恩小姐一听到巴黎两字,就抓住机会加入大家的回忆。
她冒昧地问阿纳托里离开巴黎有多久,他是否喜欢这个城市。阿纳托里高高兴兴地回答法国女人的问题,笑眯眯地望着她,同她谈她祖国的情况。阿纳托里一看见漂亮的布莉恩,就认定在童山这里也不会寂寞。“长得真不错!”他打量着布莉恩小姐,想,“这位女伴真不错。我希望玛丽雅嫁给我的时候把她一起带来。她长得不错,真不错。”
老公爵在书房里从容不迫地换衣服,皱起眉头,考虑他该怎么办。这两个客人的到来使他生气。“华西里公爵父子同我有什么相干?华西里公爵是个牛皮大王,废料,儿子准也是个宝货。”他暗自嘟囔着。他生气的是,这两个客人的到来又勾起他一桩心事:是不是有一天他得跟玛丽雅公爵小姐分手,让她出嫁。老公爵一向把这问题压在心里,从来不敢正面提出,因为知道他得作出公正的解答,而公正的解答不仅违反他的心愿,而且会破坏他的生活。尽管保尔康斯基公爵似乎并不宝贝玛丽雅公爵小姐,但要是少了她,他的生活将不堪设想。“她为什么要出嫁?”老公爵想,“她出嫁准不会幸福,瞧丽莎嫁了安德烈(现在恐怕很难找到比他更好的丈夫了),难道她对她的命运感到满意吗?有谁会出于爱情娶她呢?她又丑又笨。人家娶她无非是为了地位和财产。不是有人一直不出嫁吗?她们反而过得幸福!”保尔康斯基公爵一面想,一面换衣服,而那个一再被耽搁的问题却要求他立刻作出决定。华西里公爵把儿子带来,显然是来求婚,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会要求当面答复的。论门第和地位还可以。“好吧,我不反对,”保尔康斯基公爵自言自语,“但他要配得上她。这一点我们要瞧瞧。”
“这一点我们要瞧瞧,”他出声说,“这一点我们要瞧瞧。”
老公爵照例健步走进客厅,对在座的人迅速地扫了一眼,发现小公爵夫人换了衣服,布莉恩小姐系了头带,玛丽雅公爵小姐梳了难看的发式,布莉恩和阿纳托里满面春风,女儿在大家谈话时被撇在一边。“打扮得像个傻瓜!”老公爵怒气冲冲地瞧了女儿一眼,想。“真不要脸!人家根本不愿理她!”
他走到华西里公爵面前。
“哦,你好!欢迎,欢迎!”
“友谊不怕走千里,”华西里公爵照例迅速、自信而亲昵地说,“这是我家老二,请多多关照。”
保尔康斯基公爵打量了一下阿纳托里。
“好样的,好样的!”他说,“喂,过来吻吻我。”他把自己的脸颊凑过去。
阿纳托里吻了吻老头儿,好奇而镇定地对他瞧瞧,看他会不会像他父亲所说的那样发怪脾气。
保尔康斯基公爵坐到他惯坐的沙发角里,替华西里公爵拉过一把扶手椅,请他坐下,接着就向他打听时局和新闻。他仿佛专心地听着华西里公爵讲话,眼睛却不停地望着玛丽雅公爵小姐。
“这么说,他们已从波茨坦来信了?”他重复着华西里公爵最后一句话,突然站起来走到女儿面前。
“你这是为客人才这样打扮的吗?”老公爵说,“好看,很好看。你在客人面前梳这种新式头,可我要当着客人的面对你说,以后没有我的许可不准改变打扮。”
“这是我的错,爸爸。”小公爵夫人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
“您完全可以自便,”保尔康斯基公爵姑息儿媳妇说,“可她不用丑化自己,她已经够丑的了。”
老公爵又在原位坐下,不再理睬被他弄得眼泪汪汪的女儿。
“我看公爵小姐梳这种发式倒挺合适。”华西里公爵说。
“喂,小公爵,老弟,你叫什么名字?”保尔康斯基问阿纳托里,“过来,咱们谈谈,认识认识。”
“啊,这下子好戏开场了。”阿纳托里想,笑嘻嘻地坐到老公爵旁边。
“哦,老弟,听说你留过学,不像我和你父亲是跟教会职员认的字。告诉我,老弟,你现在是不是在近卫骑兵队服务?”老头儿凑近阿纳托里,凝视着他问。
“不,我调到陆军了。”阿纳托里回答,好容易才忍住笑。
“啊!好事情。这么说,老弟,你愿意为沙皇和祖国服务?现在是战争年月,像你这样的小伙子应该服役,应该服役。那么,你上过前线吗?”
“不,公爵。我们的团已出发了,而我刚刚列入编制。我列入了什么编制,爸爸?”阿纳托里笑着问爸爸。
“太好了,太好了。‘我列入了什么编制?’哈,哈,哈!”保尔康斯基公爵说着笑起来。
阿纳托里笑得更加响亮。保尔康斯基公爵忽然皱起眉头。
“好,你去吧。”他对阿纳托里说。
阿纳托里笑着又走到女人群里。
“你把他送到国外去受了教育,是吗,华西里公爵?”老公爵问华西里公爵。
“我为他尽了我的力。老实对您说,那边的教育比我们这里好得多。”
“是啊,如今一切都变了样,一切都换了新花样。真是个好孩子!好孩子!怎么样,到我屋里去吧。”
保尔康斯基公爵挽住华西里公爵的手臂,领他到书房里。
华西里公爵跟老公爵单独在一起,立刻向他吐露了来意和希望。
“你想到哪儿去了,难道我会不放她,不让她离开我吗?”老公爵怒气冲冲地说,“亏你们想得出!她就是明天走,我也不在乎!我只是向你声明一点,我要好好了解了解我的女婿。你知道我的规矩:什么事都公开!我明天要当着你的面问问女儿:她要是愿意,就让阿纳托里住下来。让他住下来,我要看看。”老公爵哼了一声,“让她出嫁好了,我不在乎!”他用送别儿子时一样尖锐的声音嚷道。
“我坦白对您说,”华西里公爵说,语气就像一个狡猾的人,知道在一个明察秋毫的对手面前耍不得花招,“我知道,您有本领一眼把人看透。阿纳托里不是天才,但是个诚实善良的小子,待家里人很亲切。”
“噢,噢,好的,我们等着瞧吧。”
就像长期不接触男性的女人那样,老公爵家的三个女人在阿纳托里来到后都感到她们以前的生活简直不是生活。她们思想、感觉和观察的能力一下子增强了十倍。她们仿佛长期生活在黑暗中,如今突然被一片全新的令人精神振奋的光辉照亮了。
玛丽雅公爵小姐把自己的相貌和发式抛诸脑后。那个可能成为她丈夫的男人英俊开朗的脸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她觉得他善良、勇敢、刚毅、心胸开阔,有男子汉气概。她对此深信不疑。她的头脑里接二连三地出现未来家庭生活的种种幻象。她把它们一一驱散,竭力避开。
“我对他是不是太冷淡了?”玛丽雅公爵小姐想,“我竭力克制自己,因为觉得我内心同他已太接近了。但他不知道我对他的想法,也许还以为我讨厌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