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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章:也曾弯刀破空立战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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挈越哆嗦着,断断续续将他所知的那一段往事交代干净。没有人出声,许多次挈越心虚移开目光抑或是替自己开脱求饶的时候,我都清晰地感知到了上神身上的杀意。
头顶乌云聚拢,雷声轰鸣,天地间一片混沌,连素来如世外桃源的细水桥也像是被一只巨兽吞进肚里,阴暗,潮湿,带着水腥气。
我被这段往事压得喘不过气。
当年,布婼代替上神去魔界平叛,还是个无名之辈的无渊对她一见钟情。不过百年,无渊以残忍暴戾出名,在魔界大杀四方,一举成为魔界之主,立于堆积的未寒尸骨上俯瞰他的土地。
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处,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几乎无懈可击。魔界上下畏惧他的实力,也揣摩不透他的心思。
无渊成为魔尊后,第一件大事就是挑起神兽不和。凤凰一族向来清高自傲,自居神兽之首,与其余几族往来甚少。而麒麟谷和雪狼山同在人界边缘,唇亡齿寒,关系甚好。剩下的九尾狐虽和其它几族也没有往来,但关系并不冷淡,算是中立派。
无渊挑起神兽不和,麒麟一族和雪狼一族立马结盟,九尾狐一族本就是墙头草,神兽大乱这股风一刮,就偏向了凤凰一族的对立面。三抗一的局面,哪怕凤凰一族有布婼这样骁勇善战的将士,也不得不焦头烂额了。
挈越处世圆滑,琢磨透了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直接遣人去魔界问话。问话的小厮去了,回来的却是一堆残尸。挈越不顾反对继续往魔界派人。可残尸摆在眼前,无人接下这把架在脖子上的刀。他便亲自去了魔界。
“我还不是为了凤凰一族着想!我身为族长,难道能眼睁睁看着麒麟,雪狼和九尾狐将梧桐脉踏平吗?不怪我,不怪我啊。”
挈越到了魔界,很是吃了一番苦头才见到了无渊。
无渊高高在上,坐在魔尊之位,并不看他,只垂首把玩一对宝珠,神情漫不经心,不知在想些什么,间或停一下,眼里微微有些神采,又继续把玩。
他斟酌着将来意说清了,躬着身,脑门儿上都是豆大的汗。
无渊开始像是没听到一般,整个大厅里只有他们两人,宝珠在他手上打转,发出的声音越来越急,一如挈越砰砰的心跳。
过了半响,无渊突然开口,说道:
“你有个女儿。”
毫无波澜的陈述,挈越愣了一愣,忙不迭点头道:“是是是,爱女布婼,秀外慧中……不知魔尊是想——”
“我要她。”无渊的目光终于从宝珠上挪开,一双似浸了血的眼睛,看深了便是杀戮与血腥,令人胆寒。非上位者的气势,而是从人堆里杀出来的危险性。
挈越猛地一惊,心里滑过几个念头,堪堪把到嘴边的疑惑忍了回去。无论布婼是得罪了无渊,还是得了无渊的青睐,他都只能把她交给魔界。
又或者说,最开始,他就没有考虑过给自己亲生女儿留一条生路。
这个将布婼逼到绝境的决定如此潦草。她仿佛不再是一个独立的人,而是一场见不得光的交易的货物。挈越以大局为借口将布婼哄骗去了魔界,挂在他嘴边的情义,廉价得不值一文。
魔界与天界对立,他不该不知道,无渊不会好好对待布婼。当然,无论怎样残忍的对待都不会落在他和他的族人身上就是了。
整个凤凰一族以她的自由和尊严为代价苟且偷生,或许他们不知道内情,可作为流言蜚语的源头、布婼屈辱与痛苦的制造者,他们每一个人都不无辜。
那段神兽大乱里让他们喜悦的和平日子,不过是有人替他们负重前行。
英雄退下了战场,子民亲手将她的荣光扒掉,推入屈辱的泥沼,当她拼命挣扎为自己博取一丝生的希望时,他们就不断按下她的头颅。
布婼从魔界回来,他们看不见她褴褛衣衫下的伤痕,一道一道触目惊心,他们也看不见她发灰的眸子,暗淡无光如一潭死水,他们讽刺她隆起的腹部,用狭隘和卑劣中伤她。
布婼成为了众矢之的,在族人眼里,她是不敢上战场的逃兵,是未婚有孕的□□,一无是处。他们都忘了以往每一次她凯旋,路边扬起的花瓣和欢呼能淹没她的战马。
一口口鲜血堵在喉头,郁结于心,布婼住进了梧桐脉深处,谁也不见,日渐消瘦。她还怀着孕,瘦骨嶙峋的身子配上大大的肚子,说不出的骇人。可每当她坐在悬崖边,脑海里不断回放所有令她恶心的事情,失去理智甚至想跳下去结束这一切时,肚子里的小生命就会踢踢她,好像在说,妈妈,你别怕,有我呢。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布婼坚持把孩子生了下来,就在悬崖边上,一棵落着碎花的树下。没有人帮她接生,她躺在一地落花里,鲜血和汗液都几乎流尽了,疼痛撕裂她,孤独与绝望也撕裂着她。世界好像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扭曲成了让人无法欢喜的模样,只有嘲笑辱骂,痛苦悲哀,哪怕是惊艳的落花,在她眼里也残成了悲景。
直到那一声啼哭响起。
孩子刚生下来时脸还皱巴巴的,哇哇大哭。生孩子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可她强撑着哄一哄怀里的孩子时,心突然平静下来,渐渐被酸涩塞满,一身疲倦都像找到了可以倚靠的地方。身为女将,她几乎没有流过眼泪,哪怕再委屈难过也会把泪水憋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可这一次,眼泪先于理智。
对于布婼来说,每一个决定都不容易。她选择生下孩子,也就选择了承受所有她不该承受的,这个孩子是她的希望,也是她的灾难。
又或者说,她放弃了所有,但是没有放弃生命。哪怕世界恶意丛生,她也依旧保持着最初的本性。曾弯刀破空立战马,亦不耻今褪戎装素手做贤娘。
她以为能这样将过去抛却,可罪恶从未想过要放过她。
布婼是个好母亲,她勤勤恳恳教导养育阿堪长大,无视族中人的诽谤与侮辱。阿堪身藏魔性,爱食恶灵腐尸。她便教她戒除魔性,回归正道。
那是布婼母子不沾染尘事的一段时光,还未及阿堪真的戒除魔性,是非已然找上了她们。
因为红眸和身体里的魔性,族中已经有人猜到布婼与魔尊无渊的瓜葛。挈越心慌意乱,寝食难安。若是当初他逼自己亲生女儿委身于人的事情败露,族中知道这几百年的和平都是靠女子容色换来的,必然大乱,岂不是给了乱党余孽混水摸鱼的机会。别说他的威望了,他的族长之位都保不住。
几番权衡之下,挈越踏入了梧桐脉的深处。
“这怎么能怪我,我身为族长,本就该为族中利益着想。她与魔界私通,早就不是我凤凰一族的人了,我也是念及父女之情,允她投崖自尽,死得体面点。”
那个腌臜的秘密,和布婼一样被埋葬在梧桐脉深处的无尽悬崖里。
时至今日,才在天光下被吹开经年累计的尘土,再次露出狰狞的脉络。
布婼在战场上没有输给其余几族的英勇敌军,却输给了亲生父亲在无渊面前的虚与委蛇,她也没有输给族中人的谩骂侮辱流言蜚语,却输给了亲生父亲的一再相逼。
四下安静得不像话,只有冷风呼呼地吹,雨丝落下来,我却似被鲜血淋了周身。
上神浑身杀气涌动,白衫在风里不断浮动,拿剑的手明明稳稳当当,那柄剑自己好似有了神识一般裹着杀气狠狠地颤动,急欲饮血。
挈越还在地上俯着身苦苦哀求着,嘴里零零碎碎的几句求饶,余下全是替自己开脱。
我已气急,反而没有什么表情了,只冷冷地想,上神此时便是杀了他,我也不会阻拦的。
他早在几百年前就该死了。
“我只问你一句,”上神背对着我,看不起神情,声音冷到了骨子里,少有的微微发颤,“这几百年过来了,你究竟悔过没有?”
挈越匍在地上,眼里空空的,愣了好一会儿。
我咬碎牙了似的,使劲偏过头去,将眼泪拭了。
还未等到他的回答,一道强刃直直从他胸口穿过,鲜血迸出,他死死瞪着一双眼,表情狰狞可怖,望着我们身后的方向,张了嘴要说什么,倒在地上时,还是副死不瞑目的模样。
我惊了许久,才缓缓往身后看去。
阿堪站在梨树下,许是用力过猛,树上落了好多白色花瓣,她就在那一片白色里,两眼已看不出眼瞳了,只有一片血红,似个怪物一般,两行血泪淌下来,嘀嗒溅在白花上。
一股滔天怨气从她身体里腾出,继而是愤恨,绝望。她头顶的天空都变成了赤红色,如血流成河。
这是魔性苏醒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