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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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早晨，他们终于收到了捷报：田承嗣献莫州降，李怀仙献范阳降，史朝义于林中自缢而死。
似乎一切都结束了，该是到论功行赏的时候了。
他比起其他同列的将领显得平静很多，只是眉眼间稍带上了点喜意，第二天一反常态地起得很迟。
八景没有意识到他的异常，觉得他累了这么多年，也是该好好放松、好好休息了。
那天午食时，他突然问他：“八景，你还记得我们以前的庙观在哪吗？记得那棵春榆吧？”
他以为他想家了，想要回去了，就很直接地点了头。
他却没有了下文，这么沉默着一直到了午后。
他骑上了自己的那匹乌骓，出去逛了驻地一圈又一圈，没有佩着八景挥灵。
回来之后，他坐了很久，好像也想了很久，跟他说：“八景，别叫‘羡仙’了，回去之后，把这个名给另外一把‘八景挥灵’吧。”
“不然我……不然能看到你的只有我，而你在世上，总得要有人陪的。它这么久了，都没能像你这样，我以为，缺了个名。”
“名以正体，没有名，是正不了体的。”他以这么一句话作为结尾。
八景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只是想到要抛弃“羡仙”这个名就本能地十分排斥，但毕竟现在的主人是他，他自己其实也十分期盼那把剑的剑灵，也就沉默着点头应承了下来。
“那就好了。”他感慨般地叹了一口气，“八景啊，人世原同一梦，当醒也，当醒也。”
他以为这句话是在告诫他，却不知道，这句话明明白白宣告着的是他们之间缘分的结束。
当晚，他此生最后一次擦拭了八景挥灵，然后说着“抱歉，八景，送我一程吧。”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就横剑自刎了。
这是他从战场上磨炼来的技术，极快、极狠、极准，不留丝毫余地，没有残喘之机。
血喷溅出来，在八景挥灵的眼前，到处都是。而他用最后一点力气轻轻放下了八景的本体剑，调动着面部的肌肉，对惊愕恐慌的剑灵露出了个柔软的微笑，依稀看得出许多年前的夏日，那个孩童眼睛黑白分明的模样。
他就这么轻易地死了，死在了捷报到后的第二天，死在了最安全的自己的营帐里。那晚的血粘在剑上，怎么擦也擦不掉，过了很久也都还带着可以灼伤所有的温热。仿佛是又烙下了一个印记，和着之前的那个一起提醒着他——他又弑主了，八景挥灵再一次弑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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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1」
八景在一片黑暗中睁开了眼睛，昏昏沉沉的。
又来了，又是梦么？
人世原同一梦，那我什么时候才能醒呢？
他疲惫地又闭上了眼，却迟迟没有再度睡下。
他直到无可挽回的那时才领会了主人白天那些话的意思。
在此后的千百年间，他无数次的想，如果那天中午他问他是否记得回家的路时，他摇头了，他会不会亲自回乡，亲自带着他回乡？那是不是在路上，他就能够想通了；抑或显露出更多的端倪，让自己能够察觉、阻止他？
就像很久之前艳阳高悬的下午，如果他没有到场，是不是主人就不会自废修为、自逐门墙；是不是就不会从此弃剑，不会以八景挥灵自绝仙途？
是不是？到底是不是？
太迟了，太迟了。他总是这么后知后觉，总是这么无能为力，总是不明白相遇开始的美好、相扶相持过程中的快乐，也往往昭示着、反衬着每每猝不及防而到来的结局的……惨烈。
想要对方长存于世的感情是相互的，可从来，他都是被抛弃、被留下的那一个。作为一把剑，没有人注意到他也是同样希望着主人能够于世长存——纵然这几无可能。
所以他希望主人活着时可以使用他，如果主人一朝辞世，他也能、也愿意陪着他腐朽于地下。可即便是这种卑微的期望，也从来未曾实现过，连一次，都没有。
八景好几日没有入眠，今夜实在是过于倦乏，让他忽略了身体上的不适，躺着躺着竟不知不觉浅浅地睡了过去。只是其中梦多且杂，多半是过往那些算不上愉快的回忆，所以他很快就醒来了。
门外只有微微的淡蓝色光亮，八景揉按着太阳穴起了身。深秋时节，又是凌晨，离开被窝之后的冷气让他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
他坐着没有动，突然想到那之后，等他不是“羡仙”时，另一把剑也果真如其言。
亲手摧毁了他整个世界的两个人又再给了他一个世界，给了他另外的精神支柱，确保他可以像他们规划的那样继续苟活下去。他一直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向是被他们所珍爱着的，只是他们一直忽略了“剑”本身的意志，或者——他们并不认为“剑”本身能有什么个“人”意志。
天光渐明，八景收拾好了被褥，提着剑和一只小桶到了浴场。
在部屋前的庭院里放了几天血后，他便察觉到其中的不妥：因为今剑的缘故，侦查值极高的短刀来他这里是常有的事，他们甚至有几次都露出了狐疑之色，只不过是认为在本丸中没有刀剑会受伤流血，才把它归咎为错觉，轻轻放下。
浴场便不同了。这里是温泉，充斥着的都是硫磺味，他放血产生的那点血腥气在这里根本不值一提。而且这同样也有淋浴，完事后的清洗也非常方便。
虽然在此之前，八景从来没有踏进过浴场一步，但几天下来，他对这里也很熟悉了。轻车熟路地到了温泉池旁边，他放下小桶，脱了披着的深蓝道袍，露出里头的半袖小褂来。
他现在穿的衣服都是在华国时，剑灵们为他选定的款式。他们有的已经适应了现代的衣物，并且极为喜爱其的简洁方便；有的还是坚持着自己诞生的时代的服饰，认为现代衣物简直就是伤风败俗；还有的处于这两派中间。不过，这类剑灵虽然两种都穿，但毕竟习惯了华国古代的装束，还是比较偏好一些风格保守的。这也就造成了八景衣柜里衣服的五花八门，现在他身上的这一件，就是属于第三派系的湛卢给他定的。
小灰褂的袖子只到手肘关节处，他小臂上有血色渗出的绷带无遮无拦地露了出来，八景迅速解开了它，遇上被/干透的血粘在伤口上的就直接撕下，然后一样叠好放在一边的道袍上。
由于他粗暴的动作，两三道时间较久的、已经结痂的伤痕又被揭开，流出了血。而其他的伤口虽然没有继续出血，也没有感染化脓，却也没有愈合，颜色呈被水泡过的苍白。
小臂上的伤口排列得整整齐齐，一道接着一道，已经找不到地方再下手了。其实八景对自己右手还没有完全死心，这些天都避开了手筋和动脉，割在手背那一侧。但大概是割得太深了的关系，现在他的小臂也不能发力了。
左手目前是不能动的，八景盯了会儿右掌，又尝试着握紧拳头。他毫无疑问的失败了，看这只手似乎已无挽回的可能，八景咬着牙关，终于在手腕处割了下去。
鲜红艳丽的动脉血几乎是射出来的，八景蹲下来让它流进桶里，而他本人却怔怔出神地注视着汤池里微微波动的温泉水，平寂的神色始终如一。他等了差不多一刻钟才把剑放进去，血则依旧让它留着。
估摸差不多够了之后，他压着肘窝的动脉搏动处站了起来，拿起一边的绷带，缠紧在受伤手腕的上端并打了个活结，接着拔下了头上的发簪插进打结那一侧的绷带缝隙里，一圈一圈地绞紧，直到手腕不再出血。
“是的，我是自愿的。”
他突然听见了熟悉的声音这样说，动作便一下顿住了。他停在那儿好久，都没等到这个声音再次出现。于是他把这归类为自己这几日愈演愈烈的幻听，晃了晃脑袋。
他慢慢去收拾清理好了一切，期间他听到了自己极快的心跳声。他恢复了来时的模样，几乎是踉跄地走了回去。
浴场离部屋不算近，行至中途他就有些撑不住，是拄着剑才一步一步蹭回去的。重新包扎伤口时，他手口并用，急促的呼吸声回荡在屋里，只被他自己所听到。
他突然感到有些困倦，无法抵挡的疲意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催促他尽快进入黑甜的梦乡。他也因此没有注意到，被随手摆在一旁的剑上，虚幻的影子出现又消失，其上布满裂痕。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第 16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