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谙须臾》沈清明

6、有没有听见

　　“沈谙。”
　　滚滚浓烟尽头，卫咫慢慢地伸出手按住腹上的伤口，把汩汩往外渗的血迹无声地按在掌心里。
　　“你别闹了。”
　　他的长发如同雨流一般无声地泻下来，尾梢就垂在她浸满泡桐花香气的肩头。沈谙不知为何隐隐有些迷恋，半晌她缓过神来，发觉自己莫名其妙地发了脾气，好像对于他来说，是有些失礼了。
　　……怎么会这样呢？她自己也有点不明白。
　　她只是想救人而已，在乎他是否认错了她的身份……有必要么？
　　啊啦啊啦，学雷锋做好事，干嘛要留名呢？她心里干笑了几下，觉得有必要出声和卫咫解释一下。
　　“卫——”
　　下一刻，天旋地转。
　　……
　　卫咫紧紧地把她的头按在怀里，一手揽着她的膝弯，径自向走廊外跑去，他的长发散落在她的侧脸上，下颌就抵在她发顶，沈谙刹那间脑海一片混乱，半晌听清他低低地在她耳边问了一句：“喂！你有没有听见？”
　　沈谙低垂眼帘，心虚地摇了摇头。
　　“沈谙——”
　　“沈谙，……”
　　他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两遍，语气依旧是清冷的，可是刹那之间却泄露了压抑不住的温柔意味。
　　沈谙心脏狂跳起来。
　　“我在叫你的名字，听见了没有？……别再闹脾气了。”
　　他就这样抱着她竭尽全力地向走廊外奔跑，身后的浓烟和火光越来越远，巨大的声响震耳欲聋，顶梁要塌下来了，尘埃和破碎的水泥在冰凌外崩溃般泄落。
　　她有点害怕又有点思绪混乱，等她回过神来时已经紧紧地抓住他抱住她的一只手。那只手修长而冰凉，上面依稀沾着温热潮湿的东西。
　　“卫咫——卫咫……你的伤……”
　　她语无伦次地问他，害怕得全身都微微发抖。
　　“……我醒过来了，就没关系了。”卫咫淡淡地说，声线里隐隐带着点喘息。
　　“那你不用输血……”
　　“不用。”卫咫的呼吸就在她发顶，明明肌肤和性格一样冰冷的一个人，呼吸却是潮湿温热的，他就这样轻轻地说，“你见过妖怪需要输血的么？”
　　“你是妖怪？……”
　　“不会吃掉你的。”
　　沈谙微微侧过头，悄无声息地把脸埋在他怀里。
　　就算吃掉我，也没什么关系。
　　反正我只剩下一个每月勉强寄给我二百元作生活费的叔叔，……也只是为了避免官司和舆论而已。
　　就算吃掉我，也好。
　　至少不必继续孤独下去，是个解脱啊。
　　更何况，吃掉我的人，是你。
　　她如此想着，慢慢地闭上眼。
　　脚踝好像没有之前那么痛了。
　　……
　　凋零。
　　凋零……
　　有人在耳边悄声呢喃，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像是担忧会惊醒她。
　　周遭寂静，恍如沉寂万古的坟墓。
　　清冷的声线里夹杂着哭腔。
　　他好像真的在哭。
　　凋零，凋零，……
　　千千万万次重复。以至于她能闻到强烈到令人心惊的执念的气息——就在这一方黑暗笼罩的所在。
　　别哭了！别哭了！别哭了！她虽然昏昏沉沉得感觉自己即将就此死去，却忍不住拼命地挣扎着想要醒来——别哭了别哭了别哭了！卫咫！卫咫——
　　……
　　……对啊，卫咫，那个人，……是你。
　　……
　　沈谙微微睁开眼，看见卫咫就坐在近在咫尺的月光之下。泡桐花的香气温柔地浸润在水汽里，月光稀薄，可他就长发沿着肩头倾泻下来，是浓稠的墨色。
　　空气间隐隐传来鸡汤的香气，她第一反应是自己哪来的买鸡肉的RMB，然后她惊呼：“这是哪啊！”
　　“家。”
　　卫咫察觉到她的呼吸频率改变的刹那就知道她已经醒来了，他淡淡地回应她，而后起身走出门去。
　　沈谙顾不得浑身疼痛地坐起来，透过窗口看见一方玻璃以外的篝火。
　　篝火上吊着器皿，里面熬煮着的应该是鸡汤，香气如水渗入月光深处。
　　“你煮的吗？”沈谙冲着窗外用力挥手，“分我一点啊！我也是伤员诶！”
　　无边无际的月光深处，卫咫微微抬起头来与她对视，瞳孔乌黑而幽深。
　　刹那之间时光仿佛归于起点，万顷阳光之下，泡桐满树，而他站在窗边，站在泡桐温柔的香气深处，久久地凝视她。
　　卫咫微微笑了一下，算作回应，黑曜石般的瞳孔在月下幽幽发着光。
　　他脸色很不好，但眼睛非常明亮，像是整个世界的月光都积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
　　沈谙怔忡了一下。
　　她看见他侧脸上微微的木灰的痕迹，就那样无言地横亘在眼角到耳际，细细的，和着些许潮湿的蒸汽的痕迹。
　　于是她的心狂跳得猝不及防。
　　……那个叫作凋零的女孩，每日面对他的清冷与温柔交织的面孔，也如此心跳得抑止不住么？
　　她该，多么幸福。
　　有这样的一个人，永伴身侧，长此不离。
　　月光下，他墨黑的长发仿佛星河逆流在他单薄的肩头。沈谙盯着他漂亮的长发看了不知多久，只觉无论如何都移不开视线。而卫咫就那么用安静的目光回望她，眼睫下有流银般的星光晃动了刹那，又消失在深渊般无际的午夜深处。
　　一定是的。没错。
　　这样的目光，过去的百年中，日日夜夜，被此包围——温暖柔和的、像是冬夜熏着炉火气息的小小的掌心。
　　他偏过脸去，悄悄地按了按胸口。
　　……无论如何，都平息不下来，……慌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偏偏她还一直盯着他看，目光如同被火光熏暖的月色，竟是丝丝缕缕，……扣入魂魄。
　　于是他再用力偏了偏头，无法坦然面对她灼灼的目光。
　　“喂，卫咫——”
　　明明只是低声唤他的名字，却令他的心难以抑制地猛然跳了一下，撞得胸口都有点闷痛。他完全不敢转开目光，只是淡淡地回她，“什么？”
　　“我盯着你看了这么半天，”她一挑眉，“居然还看不出你是什么妖怪啊。”
　　卫咫微微扬起眉角，瞳孔里没有浮出任何情绪，他顿了半晌，慢慢地说，“狐狸。”
　　“狐狸？！”
　　“嗯。”卫咫用汤匙按了按容器里的食材，低头嗅了嗅散逸的香气，彼时的他长发滑落，刹那仿佛星河沉落于黑夜笼罩的尘世。
　　过了一会他突然抬起头，结冰般的黑色瞳孔里倒映着沈谙的影子，他缓缓地说，“沈谙，你去过魔界么？”
　　沈谙微微怔忡了一下，旋即失笑：“怎么可能……”
　　恍惚间她看见卫咫映在月光下的半边侧脸上弥着淡淡的潮红，只是一个呼吸间他就转开脸去，她还未来得及看清楚他眼底究竟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浮现……刹那之失，便再不可见。
　　“想知道魔界是什么样子么？”他低声说，视线一直留在燃烧着的火光上，久久不转过来。
　　“不想。”沈谙低声说，“……我害怕。”
　　卫咫微微垂下眼帘去。
　　只是一个呼吸间，异样的感觉在沈谙心头掠过，仿佛蜻蜓过水，转瞬无痕，以至于她都觉得那个刹那仅仅是一个错觉——而回过神来，又觉得脊背发冷。
　　“沈谙。”他低沉地说，“汤好了。”
　　那个夜晚应该是罕见的幸福的夜晚吧，沈谙喝了好多好多鸡汤，也和卫咫开了好多好多玩笑，即使卫咫偏过头脸红得要用长发遮掩也不肯作罢。卫咫喝的汤并不多，所以一直都是看着她满脸幸福地喝汤，过了好一会他微微地笑了一下，眼睫微微地发颤，眼角扬起来，有一点长发从侧脸滑过来，在眼前轻轻扫过，遮得那双眼显出几分不真实的意味。
　　沈谙困得眸光恍惚，却不想睡去，但是卫咫好像看出了端倪，他微笑着望着她，手指慢慢地在她眼睫上滑动了一下。
　　“……”他呢喃着说。
　　沈谙恍恍惚惚的也听不清，仰起头望着他：“什么？……”
　　“……”他好像是又重复了一遍，但是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说，然后她微微阖上眼，困意如同潮水汹涌而来淹没一切。
　　恍惚之间，她竟然极度清晰地听见一个人在耳畔极尽温柔地喃语。
　　他说，“我会唤醒八妖狐，……为你铺下通往神龛的路。”
　　不知为何，她突然生出毛骨悚然的错觉，背脊发冷，黑暗久笼，……天寒地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