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海水摇空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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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琴声恬淡清奇，舒徐幽畅，曲调起而又伏，是一曲《平沙落雁》。这曲子当年我也曾苦练过，多年不碰琴弦，陡然听闻，真有几分忽逢故友的喜悦感慨。走着走着，我不由得停住脚步，凝神细听。
弹琴人必是学琴不久，指法还有些生涩，但曲中秋高气爽，云程万里的高洁旷达却展露无疑。技巧尚可练习，气度却是生就，以琴中气象来看，弹琴之人必不凡。
十三见我驻足听琴，也不催促，静静站在一旁相陪。一曲奏罢，我才醒过神，低头一笑，迈步走进了小院。
一进院门，大感意外：这院子玲珑小巧，不想园后竟还藏着一方浩淼水塘。时序入秋，荷叶却还未及凋谢，绿油油覆着半顷水面，亭台水榭小桥一概全无，更有几分洋洋然气象。
环顾小院，芭蕉，梅树，葡萄架，我无端觉得眼熟，心里对云姜又多了几分亲近。
方才带路的小丫鬟已笑盈盈立在了门外，我们微笑着走近小屋，还未开口，只听屋里琴声叮叮咚咚又响几声，一女子清甜声音道：“你来得正好，末段正宫调转商调总有些不畅，快来瞧瞧是什么缘故？”
话音未落，我已迈过门槛，内室一位粉脸桃腮的黄衣少女正挑起珠帘，含笑走进花厅，抬头瞧见我，微微一愕，自然而然望向我身后的十三，眼波流转，似有疑问。
我含笑道：“赵小姐别来无恙？经年不见，想是有些眼生了。我姓程，与小姐有数面之缘。”
云姜微微一笑，敛衽施礼：“怎会不记得程小姐？——恕民女无礼，该当称一声安嫔娘娘，好生见礼才是。”
我失笑，果然还是那个心高气傲的云姜。
小丫鬟轻手轻脚上了茶，还有几碟点心。茶是上等的白毫银针，点心是芙蓉金丝卷，栗子豆糕，玫瑰酥，精致细腻，色香俱全，与宫制糕点相比也未必逊色多少。
再环视屋内，门口竹帘筛下丝丝绿意，映得屋内愈发安闲沉静。家具不多，样式简单，却十分考究，多宝格上摆放的几件古董想必也不会是假货。我拈起一块点心，暗想，这等用度，赵瑾瑜那点微末俸禄根本无力供给。若非云姜这些年攒□□己，便是有十三帮衬。
想到这里，我的嘴角又忍不住微微勾了勾。
那边二人已闲闲叙了几句，似乎在说琴曲。云姜形容虽淡淡的，眼角眉梢却拢着一丝笑意，整个人水一般温婉，与往日我来看望她时的淡漠疏远大不相同。我也不插话，只含笑听他们言语。
又聊了一会儿，慢慢觉得有些不太对。我心中疑惑，收了笑意，静静打量二人，云姜眉目柔和，十三却一改来时路上的言笑无忌，虽还是一般说笑，却总好像隔着点什么。
我又不露痕迹地细看了一会儿，忽然了悟：这神情竟像足了他们兄弟间说话，表面上兄友弟恭，一个比一个亲敬客气，实则剥去外衣，内里尽是冷漠。
十三这神情，彬彬有礼，谈吐雅驯，温和大方，嘴角含笑，正是天家子弟从小受教而成的气度风范，冷漠当然谈不上，亲近却更加谈不上。
我诧异的看着，有点犯嘀咕：难道先前还是想错了？云姜本就矜持，从进门那两句话听来，显然熟稔自然，压根就没拿十三当外人。反观这位怡亲王，明明是在刻意保持距离，却又不像心存反感——以他的性子，现如今的地位，绝不会为了一个下臣违逆自己心意。这可真有些糊涂了。
还在发怔，忽听十三道：“……不若请教安嫔娘娘，她于音律一道极是精通的。”
云姜站起身，弯腰行礼：“请娘娘指点。”
我笑笑说：“这会儿并不在宫里，我和王爷来访是客，妹妹还依着往日，叫我程姐姐吧。”
她看了一眼十三，微笑又行一礼：“云姜僭越了。”
我打叠精神，细问几句，原来学琴也不过月余。她道：“以往只弹琵琶，偶然听王爷说起古琴曲，临时起意学的。原想着一通百通，原来竟不是。练了这许久，并没多少进益。”
我轻笑道：“王爷方才是有意谦退了。若得他悉心指点，以妹妹天资，迟则一二年，必有小成。”
她微笑：“尚无机缘聆听王爷雅奏。想来必定是好的。”
我笑看了看十三，道：“我也没这个耳福呢。往年见识过王爷赏鉴古琴的眼光，可见是个中人。”
云姜嘴角微弯，含笑立了一会儿，低声道：“原来如此。”
我笑着起身，道：“妹妹的琴音质清越，一定出自名家之手。”小丫鬟忙撩起珠帘，我携了云姜的手，缓步走到琴架旁。
琴是连珠式，深红色，轻轻一拂弦，发出流水般的清响，我抬头赞道：“果然是好琴呢。我那一张也是连珠式，似乎比你这个还要古些，反正搁在那儿没人碰，倒不如送来给你。”
云姜浅浅一笑：“那怎么敢。姐姐的琴必定是御赐的了，我这点微末技艺，只怕辜负了姐姐的心，更辱没了那张好琴。”
我微微一怔，这才恍然想起我那张琴还是十三送的呢，当时怀着铮儿，正闷得发慌，多亏十三细心，送琴给我解闷。记得还兴兴头头练了好一阵子，夸下海口要练几首新曲子弹给他们哥俩听，结果……没仨月就丢到一边了。
辜负那张琴的，貌似是我吧……我尴尬地瞥了十三一眼，有些心虚地打圆场：“这话教十三爷听了又得笑话我，那琴在我那都快搁废了，今儿个回去得瞧瞧霉了没有。要是还拿得出手，送了你倒好些，在我那儿还不如劈了烤火来得有用呢——”瞧了瞧帘外的人，我抿嘴笑，“——宝琴配美人，十三爷，你说好不好？”
帘外静了一瞬，紧接着传来十三含笑的声音：“既送了你，自然随你高兴了。自古来琴是要跟着知音人的，若被你这俗人劈了烧火，真不如早早另寻明主。”
我噗嗤一笑，正待反唇相讥，云姜轻轻握住我的手，垂首道：“小女子无德无才，不期能得姐姐如此厚爱，实在是……”
我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那就再奏一首，权当谢礼吧。”
云姜莞尔一笑，款款坐下，细细奏了一曲《流水》。我微瞥了一眼帘外，十三静静喝着茶，眼光定定瞧着窗外，仿佛若有所思，又好像漫不经心。
耳边琴叮咚响了两声，缓缓住了，云姜起身道：“献丑了。技艺拙劣，有辱姐姐请听。”我微笑道：“妹妹过谦。当年我也是练了一二年才略窥门径，今日听了妹妹的琴，才知真有天分一说的。”
十三隔着珠帘笑道：“当年跟四哥进宫给皇阿玛请安，路过西苑走廊，老远就听见永寿宫后园子传来琴音，咯咯吱吱不成调，四哥侧头跟我说，‘锯木不过如此’。”
我气道：“好啊，当着面尽说好的，背后非议我。难为你们了，好好的路过也遭无妄之灾，听我锯木头。”
十三捏着茶碗盖儿哧哧笑着：“良妃娘娘都忍得，我们自然也忍得。”
我板着脸瞪他，他只是笑个不住，云姜在一旁忍不住也掩口笑起来，我绷了一会儿，败下阵来，摆手颓然道：“算了，陈年旧账，我大人大量不跟你们计较。”
又坐了一会儿，方才告辞出来。云姜一直送到门外，我们的车马走到巷口，我掀帘回望，她还静静伫立在那儿。
一路都在打腹稿，想着怎么问才好，几次差点开口都咽了回去。微微挑帘，看着十三高高在上的侧脸，忽然觉得有一点点陌生。这感觉真有些奇怪，自初相识，十余年来我们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的心思在我面前从来明明白白，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这是第一次……陌生得好像换了一个人。
一直到进了宫，我都还有些心神不定。马车悄无声息停了下来，青布车帘被掀起一角，宫人轻声道：“娘娘，请下车上轿。”
我稳了稳神，扶着小丫鬟下车站定，犹豫着正想开口，十三摸出怀里的珐琅表瞧了瞧，道：“明儿个再进宫面圣吧。”
我见他像是要走，忙招手道：“有话问你。”
他愣了愣，还是走了过来。我想想，干脆也别绕弯子了，直截了当：“你打算接云姜回府吗？”
十三皱了眉，半晌不说话。我又说：“你是怎么想的，总不必瞒我们。你四哥跟我露了点影子，看意思是想让我牵个线儿。我这人懒，干脆直说了，你就给个明白话吧。”
他无奈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低头静想了一会儿，长出一口气，挑眉道：“得了，这儿不是说话地方。明儿个再谈吧。”
作者有话说
第140章 【海水摇空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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