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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危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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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了的罗忠此时正跪在燕郡王罗艺的脚边,替他捶着腿。罗艺懒洋洋地伸直了腿,任他揉捏,舒服地长出了一口气,笑骂道:“你就这么撒了谎跑回来了?猴儿崽子,鬼精灵儿劲真像你主子!你说成儿对那个姜松好得狠,你是妒忌了吧!”罗忠陪着笑:“小人只有一个主子,就是王爷您!世子如对王爷不利,小人会大义灭亲!”
罗艺眼一瞪:“放肆!他是我儿子,大义灭亲也轮不上你个狗奴才!”罗忠忙叩头、自己抬手搧了两个大耳光,絮絮叨叨地骂:“小人该死!胡唚什么!”罗艺不耐烦地打断他:“够了!还有什么?只管说。”罗忠停下手,认真地看着罗艺:“王爷!您怪罪小的,小的也要如实禀报,军中皆传闻姜松是窦建德奸细,那窦线娘是来做内应的,可世子偏对他二人很信任,是何居心?王爷不可不察!”
罗艺歪头、撇嘴一笑:“疏不间亲你懂吗?成儿是我唯一的儿子,这幽燕基业本来就是他的,他是个心地纯良的孩子,他会怎么处理线娘的事我还是有把握的!”边踹了他一脚:“去孟夫人那支三十两银子,回家好好歇几天。”罗忠笑嬉嬉地退了出去。
罗艺心绪不宁,坐在椅子里陷入沉思:大义灭亲?真的会到了那种地步,自己该怎么办?现在朝庭分崩离析,已无暇顾及幽州事务,他和儿子的关系也呈现渐渐和缓的趋势,这个时候不该放他远行,应该让他呆在身边。可除了成儿,还有谁能担得起那么一副重担?
成儿啊!我的儿子,你的成长令老父欣慰还是惶恐呢?罗艺叹了口气,用手支着额,闭上眼养神,他的思绪却飘得远了……
罗艺第一次从奶娘手中接过那个粉粉嫩嫩的一团儿,捧在手里的时候,心中忽然有种惶恐不安,他细细地注视着小小的婴儿:花瓣似的皮肤上竟覆盖了一层白绒绒的毛,使罗艺觉得手里是一只幼兽。他被自己的感觉吓了一跳,忙俯下身去亲吻自己的儿子,碰上了婴儿清亮的眼睛。那是怎样的目光啊!天地星华都蕴敛其中、万千秋水流漾在内,让罗艺顿觉魂灵被摄,眼睛被胶着似的再也移不开了。
当初为人父的喜悦和感动还没有褪尽,幽州就迎来了又一次的战争。杨林率大隋精锐10万人征讨幽州。他之前一直在跟大隋打,互有胜负,现在朝庭果然是下了决心,要彻底解决掉这统一的最后一块绊脚石。罗艺不畏惧、他凭着自己果敢英勇的个性、凭着罗家几代人积累起来的政治和军事实力,他不仅打败了杨林、还打败了定彦平、韩擒虎、杨义臣等天下闻名的骁将,为自己赢得了幽燕九郡的自治权。可令他最悔的是在决战前将年幼的儿子托付给了袁天泽。他那时是抱了必死之心的,袁天泽是隐逸之士,从不涉足任何政治势力,儿子或许不会因为是燕郡王之子受到牵累。他希望儿子能活下去、哪怕是一辈子做平民百姓……当他与杨林达成和谈,再次被新皇朝封为燕郡王后,马上派人到凤凰岭袁天泽处接回罗成。
再次见到儿子让罗艺热泪盈眶:粉团儿般的儿子长大了、结实了,他想紧紧地拥抱他,可触到他目光时却呆住了:儿子的目光陌生、警惕、竟是带着凌厉的寒光,让他打了个寒噤,心里又一次涌起了惶恐。是的,惶恐!尽管这感觉很快被王妃秦蕊珠的嚎啕冲散,母子抱头大哭的场景使得他第一次对妻子有了负罪感。
王府的世子注定享受不到普通百姓平凡的天伦之乐。罗成回府不久,朝庭就为世子派来了一位启蒙老师,教授世子学业。罗艺敏感地意识到其中玄机:对于树大根深的罗家,想要瓦解分化最好的办法是王族内部。他不敢让那位老师碰他的孩子,天知道他会教他些什么,对朝庭却推拖说让儿子从军,把儿子带在身边寸步不离。在和朝庭斗智斗勇过程中,他浑没注意到儿子长大了。
转眼儿子十四岁了,他开始猛蹿个头,也变得青春勃发,像个男人了。在军中成长起来的孩子,沉稳干练、战功显赫。罗艺一时高了兴,向朝庭上表,要求根据军功表彰儿子。朝廷的批复很快下来了,罗成被封为靖边侯。一时天下震动、朝野哗然:年仅十四---百战封侯!燕郡王有一个神童儿子的消息不胫而走。
可对于罗艺来说,危机就此开始了……
他很快发现他的儿子有一个天才少年共有的通病:狂傲!罗艺自治幽燕九郡,一人独揽军政司法大权,看人的眼光早是百练成刚。他见过多少天资聪颖的神童,身负绝学才华横溢,却因为年少成名而得意忘形,最终沦为昏庸的平凡之辈,或是因过于张扬招来杀身之祸。儿子做事追求极致的完美、对人对已都要求得严谨严格,不留丝毫余地。儿子被封为靖边侯后,在议事时有了发言权,经常是言辞犀利滔滔不绝,让他这个做父亲的应接不暇。这倒还罢了,小孩子意气风发,可以慢慢教他。让他担心的是儿子少年居高位、根本没有政治头脑。他第一次派他出幽燕去联络中原势力,他表现得太差劲了:一路上张扬显摆不说,还跟六省绿林的首领单雄信打起了架,根本就忘记了自己主公的身份,幸亏秦琼极力调停,才没有坏了大事。他想扳扳他的毛病,父子两人冲突不断。儿子跟那位朝庭派来的老师谢若弼打得火热。罗艺对老狐狸谢若弼一直比较反感,总想找机会干掉他,可谢若弼滑得很,跟他周旋起来颇费心思。就这么一放松,罗成利用靖边侯身份多次上表,突击提拔自己手下的将领,而朝庭也很慷慨,要钱给钱、要官给官,少主派势力飞快膨胀。罗艺已看出朝庭险恶用心,儿子却浑然不觉,心急之下难免暴躁,不久就引发了少主派势力与他的第一次正面冲突。
那回是罗成向他奏报说想和□□联手灭掉柔然部,他没有同意。柔然部已经衰落多年,无力对抗幽燕铁骑,已向西迁入大漠,打他劳神不说,还没有什么利润。可儿子逞强斗勇的劲儿上来了,竟当殿和他争执起来,他生气了,拍案大怒:“敢私自出兵、违我军令者斩!”罗成当即拂袖而去。叫他想不到的是罗成虽没有私自调兵,却只带了自己的亲兵卫队五十多人就出走了。把罗艺慌得够呛,日夜不宁到处派人打探,后来终于听说儿子跟突厥打柔然去了。这一去就是三个多月,当儿子兴冲冲地回来,眉飞色舞向他讲起扫灭柔然的辉煌时,他再也忍不住长久以来积累的怒火,全然顾不上儿子的公侯身份,竟然在大殿上当着文武官员的面,叫人把儿子拖下去打了一顿军棍。他当时气得发疯,却没想到自己一时鲁莽激起了轩然大波。
先是儿子被抬回王宫后,他就接到了禀报:人伤得太重,已经不行了。罗艺不以为然:教训儿子的分寸他还是有的。当即离了前殿,赶往后宫罗成的寝殿。当他揭开锦被,看到儿子伤势时,一下子吓得傻了眼:怎么会?才三十军棍就伤成这样?罗艺混沌的头脑突然闪电一般明白了: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自己已经如期掉进了泥潭。谢若弼!他脑中闪过老狐狸的笑脸,咬牙切齿地回身传令:“来人!把谢若弼抓起来,先关进大牢。”他踉踉呛呛地冲进了家庙,跪倒在祖父及父亲的灵前,痛哭失声,心里无数遍地祈求先祖护佑,保佑他的孩子平安。他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在家庙跪了整整两天两夜,才听说家仆来报说世子缓过来了。
还没等罗艺喘口气、看一眼儿子,中军官杜文忠就跑来禀报:“殿下!少主重伤、谢若弼被囚,苏定方、张公瑾约了二十多人在王宫外跪殿。他一边问:“什么时候的事?”一边接过杜文忠手中的请愿书,瞟了一眼,见上面写着:靖边侯罗成以公侯之尊,有功无过,何招飞来之罪?自古刑不上大夫,燕郡王既无夺爵之权,何以下人之刑辱没侯爵之仪,朝庭法度,可在心上眼中!……罗艺再也看不下去,两把扯得粉碎,大声吼道:“一个也不许跑了,全都给我抓起来杖毙!”杜文忠忙过来低声说:“请殿下息怒!此事要三思呀!若是把这些人全杀了,那少主的命只怕是保不住了。”罗艺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一声:鲁莽!设局的人要的就是这种结果,做的就是圈套,自己还在往里跳。跟以往不同,这回面临的政敌是自己心爱的儿子,叫他怎么下得去手?可对这帮忙闹事的人该如何处置?杜文忠接着说:“已经跪了两天两夜了,今听说已经晕倒了一个文官。”罗艺叹了口气,低声说:“解铃还需系铃人。你下去吧,我自有办法。”
罗艺顾不上去看儿子了,令人传来了李靖,现在李靖就是他救命的稻草。李靖一进书房,罗艺慌得过来挽他的手,止住他施礼的举动,亲切地说:“先生快坐,我有要紧的事要求先生。”李靖微笑:“燕郡王殿下气色不太好,跟儿子逗气就不要太认真了。成儿他一天天大了,会明白这其中的玄机的。”罗艺正色道:“先生是旁观者清。这些日子我也很感谢先生从中周旋,让成儿也收敛些。可这回我确是气疯了,一时之忿,在众人面前伤了他的自尊。我还有些悔,总不能让我找他认错去。现在他手下那些人闹事,还是劳烦先生去劝劝成儿,由他出面劝阻比较合适。”李靖说:“你不说,我也要去找成儿的。幽燕内乱,是朝庭最根本的目的。可成儿太小,我得让他慢慢懂得这些。”罗艺忙说:“这样最好!……”李靖又说:“那要请殿下放了谢若弼。”罗艺咬牙:“成儿就是他怂恿坏的,他太歹毒了,竟是想要成儿的命!这回成儿伤得这么重,他难逃嫌隙!”李靖劝道:“这事儿没有证据,也说不得,成儿敬他如父,你若当真把他怎么样,只怕成儿不依。”罗艺骂道:“正经他娘的认贼作父!这个混小子……”李靖笑了:“快别骂了,你都两天没休息了,还不是为了小子祈祷。”
李靖进了罗成寝殿,尽管心里有准备,看到他时还是心疼地掉下了泪。罗成面白唇青、奄奄一息,正趴在床上闭着眼,不知道是醒是睡。李靖轻轻地揭开锦被,见他没有穿衣服,由背及臀缠满了白布,有的还在往外渗着血迹。他用手轻抚他的额头,烫得厉害,心里担忧起来,悄声儿问旁边的小侍女:“用药了吗?怎么还烧呢?”
小侍女悄声说:“刚刚用过,这两天吃的药倒比饭多,今吃的都开始吐了,急死人了……”正说着,王妃从里间出来,见是李靖,忙让坐。李靖打量她容色憔悴,想是这两天也累坏了,正要开口劝两句,王妃却先说话了:“你这两天跑到哪去了?成儿醒着梦着一直在叫你。”李靖忙低了头回禀:“我前儿听说成儿挨了打,就想着配些新鲜的药带过来,到山里去采时走得远了,才回来。”王妃叹了口气:“差点儿就见不着了。好凶险呢!刚回来时气都没了、还吐了血。那些侍卫好大的胆,下手太狠了……”李靖心里一惊,床上的罗成忽哼了一声,微微睁开眼睛,见是李靖,递了一只手过来。李靖忙握住他手,凑近他耳边,柔声道:“成儿莫怕,我在这!”罗成萎靡地闭上眼,呻吟着:“疼……”李靖低声说:“傻孩子!伤成这样!为什么不运功抵御?”罗成泪水从密密的睫毛中流出,断断续续地说:“是父王想要成儿的命!殿下侍卫来拖我时已点了我的穴,我根本无法运功……”李靖一听就明白了:习武之人在遇到外力打击时,肌肉会反射地崩紧,对抗击打。武功高强的人肌肤真气流漾,普通棍棒根本伤不了。现在罗成伤得这么重,是根本处于松弛状态,没有武功相护。而且很有可能,打人的也是一位高手。这下李靖真感到事态严重:这件事一定有更深的内幕,怪不得罗艺要抓谢若弼……可现在外面闹得沸反盈天,少主派军官群情激愤,稍有不慎,就会酿成兵变。眼下要先让苏定方等人明白:罗成并无僭越篡权之心——他也的确没有,想要做文章的人才没了借口。朝庭的如意算盘是将这幽燕九郡交给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自然是比罗艺好对付。
王妃见他直发愣,担心地问:“你把脉了吗?怎么样?”哦!李靖回过神儿来,忙敛心静气,用手握住罗成手腕,真气一探,就明白了:果然有内伤,急怒攻心、中气纠结。他一边暗运真气替他疗伤,一边示意小侍女把他带来的药给世子重新敷上。等运功行完一周天,外面天色已黑下来,罗成烧退了不少,安安稳稳地睡着了。李靖站起身,爱抚地轻试他额头,又拉了拉锦被,转过身却看见了罗艺。李靖轻声说:“成儿伤得太重了,没有精力听我说。等过两天他的伤好些了,我再劝他。”
罗艺拉他出了房门,才说:“外面跪殿的人还闹呢,要我自辞燕郡王之位,要让成儿总理军政。”李靖沉思着说:“看来这件事是有人策划下来的。你抓谢若弼也不是没有道理。成儿说值事的侍卫上来就点了他的穴道,他无法运功才伤得那么重。”罗艺咬牙:“我也早看出来了。成儿武功高强,三十军棍奈何不了他分毫。他伤得那么重,定是有人做了手脚,想要他的命。好算计呀,成儿若是死了,就除去了我左膀右臂、谢若弼等人就有兵变之虞;成儿若是不死,就一定恨透了我。让我是养虎为患,到头来被自己儿子干掉……”李靖忙劝:“事情并没有那么坏,成儿到底是个知书达礼的孩子,也并没有要夺幽燕大权的意思。”罗艺长出一口气:“生在王侯之家,真不知是幸与不幸?”李靖上前一步,低声问:“谢若弼回家了吗?”罗艺回头看他:“我已经把他放了。”李靖说:“现在事态已经扩大,怕是要惊动朝庭。成儿眼下状况一时半会也好不了,我们不能等他出面。我现在就去谢府,将计就计,以王爷同意辞职为由、先让谢若弼出面劝阻那些人,等事态平息,王爷秘密将他拘捕,我来审他。”罗艺眉一轩,笑道:“此计甚妙!”又长叹了一口气,深深地看着李靖:“你这些年对成儿比我这个当爹的还上心。也难为你以布衣之身,周旋于各派势力之间,尽心竭力,也全是为了成儿。成儿依赖你比他母亲还甚!”
李靖眼光飘向远处,心往神弛,微笑着说:“师父刚带他到山中,他才三岁,我既当爹又当娘了呢。他刚到的两天,天天哭闹着要找娘亲,是我带着他上树掏鸟窝、溪边捉鱼,才逗得他不想家了……”罗艺心一酸,几乎落泪,忙掩饰住了,打断李靖的话:“不是我狠心,实在是成儿生来注定要担负得太多,是他的宿命!成儿天赋异常、才华横溢,我对他的期望绝不只是这幽燕九郡!”李靖有些吃惊地看着他炯炯有神的眸子,心里却不由叹息:成儿成儿……这是你之福还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