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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二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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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秋,天气一日凉似一日,皇帝的病却总不见好转,不仅上苑的秋狩取消,宫中的宴乐都禁了。建武帝朱仪素来勤政,一开始,他还强挣着每日去勤政殿视朝,后来渐觉精力不济,又架不住内阁一班大臣们死命谏阻,每日里只得卧在寝宫养病,但凡觉得重要的事情,或召朝臣面谕,或朱笔批示,一些无关紧要的,便暂且交由太子和内阁处理。
长盛宫的暖阁中,飘出袅袅轻烟,满室都是龙涎香的淡淡气味,总管太监高有福转过黄花梨雕龙纹的十二扇大屏风,绕到御榻前,弯腰轻叫:“皇上,皇上。”
建武帝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依旧合目而眠,高有福心知皇帝近段病中烦躁易怒,踌躇了半晌,只得又开口轻唤。
“唔”建武帝慢慢睁开眼睛,又合上,好一会儿才道:“朕睡了多久了?”
高有福肥胖的脸上陪着笑:“皇上,这已有大半个时辰了。”
建武帝枯瘦的手动了动,高有福知道他的意思,连忙上前扶他坐起来,再挪过一个明黄色大枕垫在他身手,早有小太监递了热毛巾和茶过来,建武帝推开高有福的手,自己接过来擦了一把脸,又用茶漱了漱口,这才不紧不慢的道:“这中间有谁来过吗?”
“淑妃娘娘和端妃娘娘来问过安,太子和首辅大人、梅太傅也在外面等了许久,奴才想着皇上的吩咐,都没敢来打扰,如今太子爷已叫两位大人回去了,自己还在等着呢。”
“哦?叫他进来。”
“是。”
不过一会儿,一位身着杏黄色四爪龙袍的青年走进暖阁,他身体单薄,眉清目秀,一张脸白皙得几乎可以看见皮肤下青紫色的细小的血管,行至御榻旁,他便低眉顺眼,恭恭敬敬跪伏在地:“儿臣向父皇请安。”
“起来吧。”
建武帝早年夭折过数子,如今膝下五六位皇子,成年的只有太子朱枫和温王朱松两人,余者年纪最大的都只有十二三岁,最小的三四岁。他生性严苛,对儿子管教十分严厉,若诸子有不端行为,轻则怒骂,重则鞭挞,对待太子尤其如此,因此太子一向对他十分惧怕。
建武帝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却仍是神光如电,他看着自己的儿子:“今日朝中可有什么要事?”
朱枫被他的眼神一扫,本能的瑟缩了一下,可是神色却因为他的问话而兴奋起来:“启禀父皇,今日朝臣们并无要事启奏,但是西北有有捷报传来,赵赫将军已率兵击退龟兹楼兰联军,并生擒龟兹王及宗室后妃若干人等,不日便会押往来京。”
“嗯,朕知道了。”
朱枫兴冲冲的赶过来禀奏这个天大的喜讯,哪想到自己的父皇反应如此冷淡,不禁呆了一呆,轻声叫道:“父皇。。。”
建武帝用手帕捂着嘴,轻咳了两声,方道:“有赵赫在,西北便固若金汤,楼兰龟兹等跳梁小丑不足为意。”
“是啊,父皇,如果现在你下一道圣旨让赵将军乘胜追击,我大秦铁蹄可以在半个月之内扫平那两个小国。”
建武帝皱了皱眉:“你想让朕下旨?”
朱枫看看他的表情,讷讷道:“儿臣愚笨,想着这样师出有名,可以顺势扩展我大秦的疆域。”
“西域小国,土地贫瘠多荒漠,朕志不在彼。”建武帝沉默了一下,慢慢的道:“朕的心思和担忧,都在北燕和南陈。”
朱枫迟疑的道:“父皇,燕国和陈国都跟我大秦订立了盟约,说好永不再开战。”
“你怎会如此天真?这便是太傅平日里所教给你的东西?”建武帝脸色突然一沉,声音中已含了几分怒意:“盟约只是一张纸而已,人心却是千变万化。楼兰龟兹每年向我大秦朝贡,一向相安无事,突然犯我边境,你就没去想过这其中有没有什么阴谋?如果贸然派兵深入西域,大动干戈,燕国或陈国偷袭,那又将会怎样?”
朱枫见他发怒,吓得脸色发白,立即跪了下去,连声道:“儿臣目光短浅,不及父皇思虑周全,请父皇息怒。”
“咳咳。”建武帝剧烈的咳嗽了几声,慢慢平静下来,长叹道:“朕只是病了这么一阵子,连楼兰等小国都敢来捋我大秦的虎须,唉,将来朕若死了,那又如何?”
朱枫只是叩头,颤声道:“儿臣教父皇失望了,请父皇息怒。”
建武帝见他战战兢兢的样子,心里忽然涌上一阵深深的疲倦,无力的摆了摆手:“朕累了,你下去吧。”
“是,是,请父皇安养龙体,儿臣告退。”
朱枫唯唯诺诺,向后退了几步,转身迈出暖阁,一出长盛宫,他如释重负,伸手抹了抹额上的汗,背脊也自然而然的挺直,东宫跟随的人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去,谄媚的笑:“太子爷,您出来了。”
朱枫满肚皮怒气正没处出,一脚踹过去:“狗奴才,都给我滚!”一拂衣袖,竟自顾自的走远了,那被踢的内监忍着痛,慌忙爬起来小跑步跟上去。
深夜时分,月凉如水,巍峨的赵王府中,重重房宇的屋顶的琉璃瓦上,似被抹上了一层银质的光辉。
书房内巨烛高照,明亮有如白昼,宽大的紫檀木书桌上,平铺着一张宣纸,一个轻裘玉带,面白微须的中年人站在桌前,饱蘸浓墨,正挥笔作画,他便是这座美轮美奂府邸的主人,当今建武帝的异母弟赵王朱伦,而站在旁边的瘦小中年人,却是赵王府中新进的幕僚郝不同。他正一边欣赏着朱伦的画作,一边抚掌而赞:“好!王爷的丹青果真是出神入化,这幅‘雪夜访友图’一成,在下说不得要厚着脸皮向王爷讨要了。”
赵王朱伦哈哈大笑:“郝先生言重了,等画作一成,本王便会赠与先生,权当一年俸禄,如何?”
赵王府幕僚并不少,朱伦却唯独对这个新来不久的郝不同另眼相看,不但以王爷之尊亲自请他出山,待他更是亦师亦友,口口声声尊之为先生。
“别说一年俸禄,就算十年,得了这画,那也值了,到那日我必定还要置酒相谢王爷。”
朱伦一边作画,一边道:“说到酒字,就不由得想到太子,皇上去年下令东宫禁酒,太子这一向的日子,怕是难过得很了。”
郝不同沉吟半晌,道:“皇上对太子之严厉,古今罕见,对太子之宽容,亦是古今罕见。”
“先生虽久不问世事,却是耳聪目明。”朱伦轻轻将画笔搁在一边,端起一盖碗茶,轻轻吹了吹上面漂浮着的茶叶,浅浅啜了一口,方才吐了口气,道:“太子毕竟是先皇后所生,是皇上唯一的嫡子。”
“王爷几次三番劝皇上废太子,这种情形,对王爷可是大大不利啊,我深为王爷担忧。”
朱伦将茶杯放到一边,在椅子上坐下,他淡然一笑:“皇上一病,我担心的事情就多了起来,不过目前我最担心的事情,也就是三件。”
“第一件事,便是刚刚所讲之事了。”
“太子资质平庸,荒淫好色,不堪承继大统,偏是皇上重嫡庶,迟迟不能下决心废立。温王聪敏好学,仁德孝义,偏又母妃出身寒微。”
郝不同接口道:“温王自己也无心皇位,一门心思结交文人雅士,每日里以吟诗作赋为乐。”
朱伦轻轻叹了一口气,沉默不语。
“王爷所担心的第二件事,自然是关乎襄国公杨庄了。”
朱伦点点头,面上已多了一丝凝重:“杨庄魁伟沉毅,恐非久居人下之辈,此人的确为我所深忌,我早就向皇上进言,及早除掉此心腹大患,可是皇上念着少年时与他的情分,竟动了妇人之仁,只削了他的兵权,仍保留他的公爵之位,唉!”
郝不同摇摇头,缓缓道:“正德公,杨庄父子两代皆有大功于我大秦,又手握军权多年,如今武将中,还是有许多他的故旧。我看皇上并非无诛他之心,只是心里仍是有所顾虑,怕功臣寒心,军心离散吧。而且,杨庄也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如今南陈皇室虽是每天莺歌燕舞,乐享太平,北燕慕容氏却是虎视眈眈,有吞并天下之志啊!”
朱伦对他的言论颇有点不以为然:“难道我大秦除了他杨庄,就没别的将才了吗?”
“可是他才是军心所向。”
“正因为如此,才非除去他不可。”朱伦眼里寒光一闪而逝,道:“我必须劝得皇上下了这个决心,他的女儿可是太子妃,等太子一即位,必然倚重他,那时可就晚了。”
郝不同笑了一笑:“王爷所担心的第三件事,可是永乐公主的婚事?”
朱伦面有忧色:“正是,凝儿已经到了可以婚配的年纪,如今皇上龙体欠安,必定已经在心中斟酌此事了。”
郝不同捋了捋颌下三缕胡须,亦欠身坐下:“皇上素来视公主为掌上明珠,万般疼爱,公主的婚事,必然影响朝中的局势。”说着话锋一转:“朝中与公主年纪相若的亲贵少年似乎不少,依王爷所见,哪些能入得了皇上的龙目?”
“首辅大人的二公子,梅太傅的孙子,明大人的儿子。。。”朱伦话声一顿,过了一会儿才道:“杨庄的三个儿子,都与凝儿年纪相若。”
郝不同诧异:“襄国公膝下似乎有四位公子?”
“元达只是养子,怎能备选驸马?”
“我竟不知此事。”郝不同笑道:“二公子元皓远在西北军中,三公子元爽生性风流,据说日日流连花丛,自然也可以除去在外了。”
朱伦颔首:“可是就算只剩元泰一人,也足够让本王忧心,若他中选驸马,太子和杨家的地位就都稳若磐石了。”
“王爷所担心的三件事,环环相连,其实只是一件事而已。”郝不同轻呷了一口茶水,慢条斯理的道:“王爷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担心,昨日我以梅花易数之术为皇上卜了一卦。”
“哦?”朱伦显然对他的话颇感兴趣:“卦象显示如何?”
“自此之后,皇上虽病情反复,时好事坏,但一年之内绝无性命之忧。”郝不同将茶杯放下,神色变得郑重:“所以,此三件事,王爷都可慢谋,关键都在于一个‘慢’字,不能操之过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