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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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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驾盖着青色油毡、毫不起眼的马车在通往骊山的官道上颠簸飞驰着,除了车轮碾过崎岖不平的土路那种单调枯燥的辘辘声,偶尔还夹杂两声车夫的吆喝和鞭子抽打在马背上的刷刷声。车厢内,无忧和无瑕两姐妹相对而坐,却都默默无言,想着各自的心思。
无忧迷惘的目光一直紧盯着半敞的车窗上遮挡的那层碧绿窗纱。官道两旁一片片农田大多都已被收割过,裸露出大块大块灰黑色的土壤。路两旁高耸的一排排树木,苍翠早已变为金黄,甚至在金黄中还加进了一抹颓败的赤褐色。不过透过那纱窗,路边田野的景象在她眼中仿佛都蒙上了一层绿意,让她恍然生出盛夏仍未退去的错觉。可是从车窗中吹进的微风,清爽中夹杂着凉意,却提醒着她深秋的脚步已在逼近。冒险入皇宫中去见李恪还是初秋时节,没想到日子竟过得飞快,毫不顾忌她沉郁的心情,一下子就到了重阳登高之时。
自那天赌气跑走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李恪和高阳。中秋节前杨妃去世,宫中发出的讣告张贴在全城,丧礼期间举国上下禁止欢庆宴饮,太极宫内本来正在紧锣密鼓准备的赏月宴也悄无声息地结束了。依照皇上旨意,杨妃的葬礼铺排得几乎等同于皇后一样的隆重,梓宫也同样被发送昭陵安葬。无忧这些日子虽然整天枯坐家中,可是这件长安城内的大事,不必她出门也一样传到耳中。她一直情不自禁在猜测,李恪这些天究竟是如何度过的。也许,即使没有那天的误会、猜疑和冷战,在痛失亲人的悲痛中,被丧礼的繁文缛节侵扰,他也根本无心再来看她。现在想起他来,除了执拗地藏于心底的那点委屈和怨怒,她仍忍不住泛起满腔的牵挂和痛惜。
无忧一直这样失魂落魄地盯着窗外发呆,几乎已经忘记还有姐姐陪在身边。她偶然间一回头,忽然瞥见姐姐也正神色古怪地望着自己出神,不禁有点奇怪,忍不住问道:“姐,你在想什么呢?”
无瑕象是被恍然惊醒,噢了一声,慌忙摇摇头说:“没什么。”
无忧似乎还沉湎在无法排遣的自艾自怜中,根本也没有留意姐姐神情间隐约流露的几分不安,心不在焉地随口问道:“姐,今日重阳登高,本该骑马前来,才好欣赏一路上的秋日美景,你为何坚持要乘这憋闷的马车呢?”
“骑马骑马,你就知道骑马。”无瑕半玩笑半认真地在她额头上戳了一下,“哪个女孩象你一般年纪还整天扮成一副小子样,你是不是真想陪着爹妈一辈子不出嫁了。”
“姐——”无忧有些气恼地拉长声音叫着,一下子推开她的手说,“难道要出嫁就一定要闷在这马车里,还在头上簪这些累累赘赘的东西吗?”她一边说一边赌气用手拨了拨从鬟髻上探出一截的发钗。
“别乱动。”无瑕一把拽开她的手,嗔怪地说,“小蝶好不容易才帮你弄好。似今日这番妆扮才总算有个大家闺秀端庄文静的样子。”
无忧虽然把手放了心来,可是仍然心有不甘,气呼呼地说:“姐,你不要瞎操心了。若是没人能看得惯我这副小子样,大不了不嫁人,陪爹娘一辈子也没什么了不得。”她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就想起了李恪,心情顿时更加沮丧,声音也不知不觉流露出几分失落,头转向车窗外,又望着路边的农田呆看起来。
无瑕望着妹妹沉思的侧影出了会儿神,刚刚被岔开的不安心情又慢慢笼罩下来。今天邀无忧同游骊山,真是象楚石说的那样简单吗?可是为什么,她心中总有点惶惶然不祥的预感呢?如此寻思着,昨晚楚石既神秘又兴奋地把她拉入内室说的那番话不觉又在她耳边回响起来。
“无瑕,明日你约了二妹去爬骊山,一定想办法找个说辞把她带到汤泉宫去。”他的话音才落,见无瑕顿时露出迷惑不解之色,便立刻解释道,“因为杨妃的事,宫中禁了大小饮宴。所以明日太子阖府到汤泉宫去,想躲开皇上远一点,好悠游自在地过个重阳节。”
“既然是太子妃要找些女眷陪她出游,为何不象以往一样直接送帖子到府中呢?”无瑕依旧好奇地追问一句,继而又摇摇头喃喃自语说,“我看无忧不一定愿意去。元宵节时我带她一同到东宫赴宴,也不知她搭错了哪根筋,非要中途回府不说,后来还把我好大一顿埋怨,说以后若是太子妃邀约,让我不要再带她同行了。”
贺兰楚石听了妻子的话不禁一怔,琢磨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不会吧,二妹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莫非是她觉察出了什么不成?”看到无瑕更加疑惑不解地紧盯着他,他这才带着些许紧张和兴奋,压低声音说道,“你以为是太子妃要邀女眷陪她同游吗?大错特错了。是太子看中了无忧,这些日子害上了相思病,听我说起你们要到骊山登高望远,才想出了来汤泉宫过节这样的迂回之计,只为能见上无忧一面。”
“什么——?”无瑕听了他的话,惊奇得瞠目结舌,一时翕动着双唇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过了好久才呐呐地说,“这事可是大大的不妥。我回娘家时多次在无忧面前提起过太子的荒唐行径。听无忧的口气,对太子的为人,似乎也极为鄙夷呢。”
“哎呀,娘子,你不要傻啦。”贺兰楚石瞥她一眼,颇不以为然地说,“太子为人荒唐与否、卑劣与否,与我们又有何干!我身为东宫府署,你爹现在也投靠了东宫,我们的前途命运全都要着落在他一人身上。重要的是如何帮他保住太子的位子,让他有朝一日能成为天子一统天下。二妹若是能嫁入东宫,日后就算做不成皇后,总也能封为妃嫔,你侯家不就成了皇亲国戚了。再说,如果真能让太子专宠她一人,就算不是皇后,日后的好处也是说不尽的。”
无瑕见他说得如此兴奋,如此言之凿凿,不觉犹豫起来,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才突然说:“既然这样,太子为何不派人到侯家提亲呢?现成你就在东宫任职,难道他还愁找不到人为他说亲吗?”
“他是有这个打算,所以才把我召去问了个仔细。不过他想先听无忧应准了这事儿,再让我到你家提亲。”
“这又是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你爹这个老滑头,让他一直摸不准、看不透,心里没底呗。你爹虽说现在投靠东宫,可心里似乎总有所保留,不肯死心塌地一心保他登基。现在我若是去提亲,说不定他还会找个借口回绝呢。所以我才极力想促成此事,不仅是给二妹找到一个好归宿,而且可以彻底把侯家和东宫绑在一起,你爹也就再无异志,只能一心一意辅佐太子了。你爹多年行伍出身,在军中威望不减,得他鼎力相助,一定可以保太子之位无虞。等他登基做了皇上,还愁我们和侯家不会发达吗。”贺兰楚石被这个美妙前景鼓舞着,变得更加眉飞色舞起来。
贺兰楚石说得振振有词,让无瑕听得也不禁心动,所以犹豫片刻终于答应下来。可是她自昨晚就一直琢磨着这番话,一忽觉得颇有几分道理,一忽又暗自惴惴不安。也许以后把一切都对妹妹解释清楚,她也不会怪自己多管闲事吧。无瑕正想得全神贯注,却不提防马车猛地颠簸一下,由疾驰中飞快减慢速度停了下来。她的身子突然向前一冲,险些撞在妹妹身上,这才顿时惊醒过来,抬头一看,原来马车已经驶过石瓮谷,通往山顶的小路赫然就在眼前。
她们姐妹二人跳下马车,只见山脚下已经密密麻麻排满了车辆和马匹,显见的今日来骊山登高望远的人实在不少。
无忧舒展双臂做了几个深呼吸,仰头眺望着墨绿和金黄点染的山林,还有蜿蜒起伏的小路上影影绰绰的登山之人,顿时觉得心情开朗了不少,忍不住拉着姐姐便往山路上跑。无瑕被她扯得一个踉跄,看着她突然流露的天真模样,无奈地笑着摇摇头,只好快步跟了上去。
窄窄的一条石砌小径上,果然三三两两走着不少登山人。无忧和无瑕夹在人丛中,边赏景边顺着青石台阶迤逦而上。走到半山腰,过了晚照亭、遇仙桥,无瑕本想随着人流继续向山顶攀爬,无忧却忽然顿住脚步环顾一圈,然后拉着她离开石阶路,走上旁边岔出的一条更加崎岖不平的土路。
无瑕不觉有些奇怪地问:“你把我拉到这边做什么?我们不是打算爬到山顶的吗?”
“姐,和这么多人挤挤挨挨地爬到山顶有什么意思,再好的景致也要打了折扣。我知道这条岔路可以一直通到烽火台,那边荒凉破败,这条路又崎岖难行,一定没什么游人。站在烽火台上一样可以远眺山川,俯瞰京城。”无忧一边气喘吁吁地在前边带路,一边回头对无瑕解释道。
无瑕也不再多问了,不时用手拨开挡在路上的荆棘条,跟在妹妹身后专心向上走去。这条小路上除了她们姐妹再无一人。也不知过了多久,中途又歇息几次,两人身上的衣衫几乎都被汗水浸湿了,再抬头望去,一截布满青苔、荒草随风舞动的残垣断壁终于跃入视线之中。
无忧停下脚步,抹抹顺着脸颊淌下的汗水,指着头顶不远处这段古城墙说:“姐,你看,烽火台马上就到了。”
无瑕也站在她身后仰望着破败的城墙,因为急促的喘息,胸口不停起伏着。对着城墙望了一会儿,她终于朝妹妹点点头说:“快走吧。”
无忧转身又快步向上走起来。再爬一小段路,终于登上了古烽火台。可是脚步才踏上去,她顿时发现原来寻到这个好去处的不止她们姐妹二人,一个盛装贵妇在两个婢女和四五个随从的陪伴下,正透过烽火台的豁口向山下眺望。这群人显然被无忧的脚步惊动,诧异地转回头来。等无忧看清被众人簇拥的那个贵妇居然恰巧是太子妃萧氏,心里顿时打了个突。想转身退却已经不可能了,她只好硬着头皮和跟上来的姐姐走上前去行礼。
萧氏仍然和她以前见过的一样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微笑着走上前来扶起她们,笑容中微微带了丝惊讶说:“我以为没人会喜欢这个颓败的烽火台,所以才让他们陪我到这里登高望远,没想到贺兰夫人和无忧妹妹居然也和我同好。”
无瑕虽然早知道太子一家今日来汤泉宫过节,却没料到会与萧氏在山上不期而遇。如此这番巧遇正好免去了她的为难与踌躇,以萧氏的细致周到,定会邀她们同去汤泉宫过节。如果太子妃亲自开口相邀,无忧想必也无法拒绝。因此,她又惊又喜地说:“我们今日定是吉星高照,所以才会在这烽火台上与您巧遇。您是到汤泉宫来过重阳的吗?”
萧氏点点头答道:“宫里因为有杨妃娘娘的丧事,过节也一切从简,所以殿下才想起要到汤泉宫来散散心。他腿脚不便,不愿陪我一起登山,情愿留在山下宫中泡汤池,而且这里汤池的水,对缓解他的脚疾似乎也颇有助益。今日巧遇你们真是再好不过,你姐妹就陪我同游骊山吧,也免得我一个人寂寞。在山上走累了,还可以和我一起到山下宫中泡泡汤池,洗去身上疲乏。”
无忧尚来不及开口,就见无瑕已经连连点头称好。她知道姐夫身在东宫,自然理解姐姐要逢迎讨好太子妃的心情,只好暗自皱皱眉头,把婉拒的话咽了回去。
萧氏仍有些好奇地继续问道:“你们是怎么寻到这个荒僻之处来的?为什么不象其他人一样去山顶那边呀?”
“是无忧拉我从这边上来的。她说这里人少,远眺山下风景也好。”无瑕笑着解释道。
“哦,没想到无忧妹妹竟和我想到一起去了。”萧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定定地停留在无忧身上,神思不属地低声喃喃说了一句。
“太子妃难道也喜欢这些残垣断壁吗?”无忧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看,心里隐约有些不安,仓促中只好问了一句。
“我们本是微服出宫,不想在人多的地方招摇。而且,每次到汤泉宫来,我总喜欢登上烽火台看看,心里也免不了有些感慨。”萧氏转回身去,向北眺望着远方,迷茫地低声说:“你们看,一千多年前曾经有个身为万盛之君的帝王,只为了博他宠爱的女人一笑,在这里燃起烽火,戏弄他臣下的诸侯。他虽然逗笑了一个女人,却因此丢掉了天下。殿下现在身为太子,有朝一日也会君临天下,这样的警戒和教训,不是应该时时牢记心中吗。”说完这番话,她忽然又转回头来,目光从无忧身上一扫而过,不过却不似刚才那样温和,带着几分怨忿,甚至还有一丝犀利,不过这一切都是转瞬即逝,很快又变成一片惆怅飘向远方。
无忧被这一瞥扰得莫名所以,心中的不安更重了几分,想起一会儿回到山下汤泉宫内,也不知会不会又和太子这尊瘟神狭路相逢,变得愈发焦灼起来。
太子妃却全然不知她这些心思,眺望着远方又沉思片刻,忽然回头看看无忧笑着说:“今日重阳,女儿家个个都要簪戴茱萸除恶辟邪,为何独独不见无忧妹妹戴呢?”
无忧听她一问,再张大眼睛仔细一看,果然太子妃萧氏和陪在身边的两个宫女发髻上都带着枝小小茱萸,就连姐姐无瑕也应景似地在鬓边戴了一枝,一颗颗红豆似的果实映衬着乌黑的鬓发显得颇有几分俏丽。她笑着摇摇头,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无瑕却适时地开口说道:“太子妃有所不知,无忧从小尚武好动,就喜好扮作小子模样,从来不注意女孩儿家喜欢的胭脂花粉,簪钗环珮,今天若不是被我强按着,早就扮作小厮骑马来了。”
萧氏又呐呐地点点头低声说:“令妹果然与众不同,即使今日如此装扮,仍不脱几分男儿英气。”她说着抬手摘下发髻边簪着的茱萸枝,走到无忧面前为她插在鬓边,又左右端详了一下才接着说,“不过今日毕竟是重阳,怎样都要带上枝茱萸才算得上过节了。就把我这枝茱萸送给妹妹吧。”
等无忧忙不迭地躬身答谢之后,萧氏一手挽起她们姐妹一人,缓缓向石阶边走过去,望着山下说:“刚才上山时经过老君殿,我答应观中道长下山时前去上香,你们现在就随我过去吧。虽然等不及在晚照亭欣赏夕阳,汤泉宫中的黄昏也别有一番意境。”
下山的路上,无忧一直沉默无语跟在她们身后,听着姐姐陪太子妃闲聊。离山脚的汤泉宫越近,她心底的不安和焦虑就越重。刚才在烽火台上,萧氏那古怪的眼光仿佛还时时在她眼前晃动,就连她说起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典故,似乎也是别有深意。可是现在她已经顾不上深究,当务之急是要想个脱身之计。可是要找出一个既不显得无礼又能顺利走脱的借口实在太难了,她寻思了一路脑海中似乎还是一片空白,没有冒出一丝灵光。
到了山脚的老君殿,太子妃带领众人进殿上香,无忧眼见着汤泉宫已经近在眼前,焦灼地在殿前踱起了圈子,再也无心跟进殿中。看到游山归来的人们一个个从山路上经过,陆陆续续向山脚停靠马匹、车辆的地方走去,她忍不住也缓缓跟了上去,心不在焉直奔姐姐那驾马车而去。
才走几步,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了一声侯姑娘。她诧异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山路上快步奔下的那个一身僧衣的和尚,竟是已经几个月不见的辩机。无忧顿时又惊又喜,回身跑到他身边问:“辩机师父,你怎么在这里?”
辩机双手合十行了一礼,然后才不慌不忙说道:“小僧搬到城外研经清修,这几个月一直住在石瓮谷那边的一处竹屋茅舍。今日因是重阳,所以也学众人凑趣来登骊山。侯姑娘今日可是和吴王殿下同来游山的?”
“不是不是。”无忧急忙摇摇头。她回头看看老君殿的方向,并不见太子妃和从人的身影,顿时咽了口唾沫飞快地说:“辩机师父,我有件万分危急的事要你帮忙。”看到辩机的神情立刻严肃起来,她按捺着飞快的心跳一字一句地说,“请你马上帮我送个口信给高阳公主,告诉她我被太子妃带到了汤泉宫,此去也许会遇到大麻烦,求她快想个办法救我脱困。”
辩机莫名其妙地望着她,似乎对以往她和太子之间的过节毫不知情,只是凝重的神情变得更加肃穆起来。不过他并不打算多问什么,简单地点点头说:“好。高阳早已约好今日来这里看我。我现在赶回去,她也许已经在等我了。”
无忧听了他的话,顿时松了口气,又警觉地回头看看,然后才满心期盼和感激地说:“辩机师父,一切有劳你了。太子妃就在老君殿中,我这就过去了。”
“好,我也立刻赶回去了。”辩机看着她转身离开,然后牵过自己的马来,朝向石瓮谷那边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