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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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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景殿杨妃的寝殿中,一尊鎏金青铜香炉伴着一只温润的腊油冻佛手和一面打磨擦拭得光滑无比的巨大铜镜摆放在床榻前的梳妆台上。清雅的玉蕤香顺着袅袅烟气从貔貅口中冉冉升起,与床帐上悬挂的几个香囊散发出的幽香混杂在一起,掩去了殿中充溢着的药气和病人久卧在床自然生出的病气。
李恪斜倚在敞开的窗边,双手环抱在胸前,满心感慨望着远处倒映出一方蓝天白云的清澈海池出神。他从安州启程之后,一路快马加鞭,心急如焚。尽管这样,在路上也耽搁了将近十天他才赶到长安。离开安州时还是燠热仍未褪尽的盛夏气息,不想一路向北行来却越来越凉爽,回到长安已俨然是天高云淡、怡人舒爽的初秋了。海池的水在微风吹拂下荡起了粼粼波纹,将和煦阳光洒落的一片金光时而打散,时而聚拢。两艘小船沿着海池边沿缓缓行来,船上的宫女把身子探出船外,逐一清理着水边漂浮的残荷枯叶。靠近淑景殿种植的那一片桂树,绿叶间已经隐隐点缀了不少嫩黄的花蕊,用力吸吸鼻子,他仿佛闻到了清甜的桂花香。
这清风、这秋阳、这蓝天、这花香都像是一种无声的蛊惑,让他的心在重压之下都不免蠢动起来。如果母亲仍然身体康健而他此刻又可以留在长安,那该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啊。他一定不会辜负长安最美丽而又最短暂的金秋时光,携手无忧徜徉在终南山的青山秀水间,纵马驰骋,悠游射猎,暂时忘却尘世间所有烦扰,与心爱的人相伴,享尽爱恋的甜蜜。
李恪半眯起双眼凝望着水面遐思,终于忍不住在心里重重喟叹一声。虽然赶回长安的路上他一直被无忧引发的种种猜疑折磨着,可是对母亲病势的关切忧虑毕竟超越了一切,让他不得不暂时把所有疑虑都深埋在心底。进入长安城后,他甚至先没回吴王府稍事安顿就直奔太极宫而去;进宫之后也来不及拜谒父皇便急急忙忙赶往淑景殿。母亲的病势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严重。虽然她身边时刻有宫女端茶奉药、打点一切,可他自回来之后就满心忧虑留在这里,不肯须臾离开半步,再无暇分神揣测无忧与萧翼、与承乾的纠葛。只是当夜深人静他独自守在母亲床榻边时,那些疑虑和不安才象蛰伏的昆虫从冬眠中苏醒,慢慢爬入他心中,搅得心胸隐隐作痛。
他又情不自禁轻轻叹了口气,返身走回到卧榻边,在椅中悄无声息地坐下,难过地望着母亲在沉睡中依然满是痛楚的脸,不禁又想起了几天前气喘吁吁闯入寝殿中,意外撞见父皇的情景。
那日傍晚,李恪在风尘仆仆奔波了几百里路后,终于来到淑景殿中。他心急火燎朝着寝殿直冲而去,甚至等不及让司赞小宫女先行通报。刚跨进殿中,他一眼就看到睡在卧榻上的母亲和执着她一只手,满面悲伤坐在榻边出神的父皇。乍看到眼前的情景,给他心中带来的震撼和惊讶是如此巨大,他愣愣地站在那里,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自他有记忆以来,还从未看到过父皇对母亲流露出如此的脉脉温情。他本以为,在后宫的众多妃嫔中,父皇真心喜欢、在乎的只有文德皇后一人,母亲——不过和其他女人一样,只是他生命中某段日子里的点缀而已。现在,他这个想法被彻底颠覆了。对父皇和母亲,他真正了解多少呢?也许在父皇心中,始终为母亲保留了小小的,不曾受到任何侵扰的一隅。
也许是听到了他的喘息声,太宗终于警觉,缓缓转过头来。李恪这才意识到什么,慌忙双膝跪下,低低地叫了声“父皇”。
“恪儿,你终于回来了。”太宗也低叹一声,因痛苦而变得失神的双眼默默注视着袍服上满是灰尘,面带倦容的儿子,轻轻招招手将他唤到身边。
“母亲她——”李恪的双手顿时被握入父皇温厚的手掌之中,他抬眼看看睡在榻上的母亲,忍不住低声惊叫道,“我过完年回安州时,母亲不还是好好的。只不过就这半年时间,怎么竟憔悴至此?”
杨妃的睡容确实已足够让他心惊胆战。记忆中的母亲一向端庄美丽、仪态万方,他简直不能想象她会变成如今这幅形容枯槁的模样。原本丰润的面庞已经彻底凹陷下去,两颊上的颧骨高高凸了起来,在青灰色的脸上,泛出一种异样的潮红。父皇本来紧握的那只手此时正搭在榻边,同她的面颊一样枯瘦,细细的骨节和筋络让人看得触目惊心。不知怎么,他的眼中突然一阵潮热,泪水忍不住就要直冲出来。
父皇被他的唏嘘声惊动,一只手充满理解和抚慰重重按住他肩头,另一只手轻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说:“让她好好睡一会儿,走,随朕到后殿的佛堂去叙话。”
李恪点点头,强忍着鼻腔中的酸楚,转身跟随父皇走出寝殿。杨妃的贴身宫女眉儿见他们走出来,急忙从偏殿中迎上前来。太宗却挥挥手屏退她说:“朕这里不用你伺候,你快到寝殿里好好看顾杨妃。”说完他便带着李恪一直绕到后殿的佛堂之中。
太宗仰头望着居中佛龛里那尊面露悲悯的白玉释迦像,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呐呐地低声说:“这是你母亲平日礼佛诵经的地方。我本来并不是很笃信神佛,可是自她病倒之后,我每次到淑景殿来,也要到佛堂中为她祈福。”
“父皇,母亲究竟生得是什么病?太医怎么说?”李恪与父皇并肩而立,心急地追问道。
“你母亲上巳节之后便日渐虚弱,慢慢卧床不起,情形时好时坏,没想到病情缠绵了几个月竟愈发严重。前来诊病的太医换了十数个,有几个甚至让朕在气头上免了职,可是却人人束手无策,只说她是因为长期思虑过甚,体内气血两虚,日积月累才淤积成病。所以他们开的方子,也全是一些温良的补剂,吃不死人,可是也治不了根本。”太宗回头看着李恪,无奈的语气中还混杂了些许烦躁。
李恪略微蹙起眉头,喃喃地自言自语道:“这个愔弟,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是你母亲一直拦着他,不想告诉你。就连朕要召你回长安,也一样被她阻止了。最近她的病情益发不好,也许自己也感觉到大限将至,所以才终于肯答应让你回来。”
李恪听了父皇的话,全身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忍不住有些委屈地握住父皇的手说:“为什么?”
太宗又仔细看看儿子闪着泪光、暗藏恐惧的双眼,这眼神与他母亲的是如此相似,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然后才转头望着佛像,绵长地叹息一声,幽幽说道:“太医说她思虑过甚,朕知道一点都不错。你母亲自嫁过来那一天起,心里可能就没有一刻安生过。虽然我李家的天下不是自炀帝手中直接抢来,可毕竟住进了大隋的皇宫,接管了大隋的天下。她身为一个亡国公主,却嫁了新朝的天子,而且以妃嫔的身份重新住进皇宫,纵然朕知道她多年来对朕的一片深情,可是你说她心中会因此而好过一些吗?她就这样年年月月自苦着、折磨着自己,纵然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呀。朕早就看出了她心里的隐痛,也想尽力弥补她,平日里给她更多的关心,让她不会因嫁给朕而自责、而后悔。可是很快朕便发觉,对你母亲的关注越多,她受的折磨反而越多,痛苦也越甚。等你慢慢长大,渐渐与泰儿成为朕心目中最宠爱、最器重的儿子,她不仅没有为此而欢欣,反而抑郁之情更深。”
李恪站在太宗身边,听得越来越专注,越来越惊奇,也越来越感慨万千。他心目中的父皇,几乎已经是一个脱离了凡人七情六欲的神祗。他万没有料到父皇有一天也会在他面前扔掉身后的光环,无所顾忌袒露心声。也许是因为母亲的病让他太过神伤,才会在他这个儿子面前有短暂一刻的真情流露。不过更让他惋惜、心痛的还是母亲。他从没有想过,在母亲娴静优雅的外表下,还存了这样解不开的心结,让她这一生都挣扎在痛苦矛盾中。他忍不住怜惜地抬起手臂,把手轻轻扶在父皇的肩头,想用这轻轻的触碰给他带去一丝抚慰。
这时只听太宗用喑哑的声音继续说道:“瞧你母亲这几日的情形,我自忖她很难熬过这一番劫数。这几年,在我眼前上演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先是父皇,然后是皇后,现在又轮到你母亲,身边亲密之人一个个离去,看来朕真是老了。皇后和你母亲自朕还是秦王时便伴随左右,也陪着朕尝尽了征战疆场的奔波劳顿之苦,为朕担足了心,受够了怕。现在她们一个个都要离朕而去,这诺大的后宫之中,以后竟没什么人能陪朕一起忆忆旧日那些难忘的往事了。”
父皇在佛堂内满怀唏嘘对他吐露的这番肺腑之言,这几天经常在他脑海中回旋,每次想起,仿佛都让他对父皇、对母亲有了更深切的了解。现在看着仍在沉睡的母亲,他又陷入不为人知的冥想之中。
在卧榻前坐了不知多久,眉儿忽然蹑手蹑脚走进寝殿中,踱到他身边俯下身低声说:“殿下,蜀王和高阳公主来探望娘娘的病情,都在西边偏殿中等您呢。”
李恪被眉儿的声音惊醒,回望着她点点头,起身朝寝殿外走去。在母亲病重而他尚未赶回长安那段日子里,愔弟几乎日日守在宫中看护母亲,等他回来之后,见他执意留下,才终于有些不情愿地搬回府中。即使这样,他知道弟弟也每日必来宫中探病。不过今日他竟是与高阳一同前来,想必高阳不止是为探病,也许是从弟弟口中听到他回来的消息,所以才会一同入宫。
他一边想一边走进西偏殿中,刚刚神思恍惚对愔弟和高阳点点头,却突然瞪着高阳身后那个躲在粗大梁柱阴影中的婢女惊呆了,一时间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李愔望着哥哥瞠目结舌的样子,走过去拍拍他肩膀轻声说:“哥,你留在这里,我和高阳姐姐先过去看母亲了。”说完他便引领高阳快步走了出去。
李恪舔舔发干的嘴唇,强压着心中剧烈的颤动,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样带着点怀疑问:“无忧,怎么会是你?”
无忧已从梁柱的阴影中闪了出来,缓缓走到他身前,仰头充满怜惜地望着他写满倦怠和悲伤的脸,低低地柔声说:“我从公主那里听说,你因为杨妃的病,十万火急从安州赶回长安。我知道你现在一心都在母亲的病情上,无暇分身来看我。所以公主才帮我想出这个主意,让我装作她的奴婢,借进宫探病之机把我带进来看你。”她说到这里,再看看他黯然的双眸和眼底一小片青黑色的阴影,终于情不自禁拉住他双手,难过地轻声问:“杨妃的病情如何?”
他哀伤地摇摇头,突然拉高她的双手,低下头把脸紧紧贴在那对温暖的手掌上。她手心的温热慢慢顺着脸颊渗入到他心底,一点点温暖着他那颗被伤痛和恐惧紧紧包裹住的心。那双手在轻轻颤抖,他能感觉到她也在为他的悲哀而悲哀,为他的痛楚而痛楚。此时此刻,一直压抑在心中的那些猜疑似乎都不再重要,让他欣慰的是,她就在他身边,她的心也和他如此贴近。他的声音压抑地从她掌心中穿了出来:“无忧,我不敢对别人说,甚至不敢告诉弟弟,我很害怕,害怕母亲会就此永远离我而去。”
无忧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他,既然连他这个做儿子的都满心忧惧,看来杨妃的病况真的不容乐观。如果她说些空泛的劝慰之辞,他根本不可能相信,也根本不可能放宽心。她想了想才轻叹一声说:“无论今后会发生什么,总还有我陪在你身边。”
李恪感动地抬起头来,与那双善解人意的温柔眼睛对视片刻,然后才紧紧握着她的手说:“既然你今日入宫来了,我正好还有满心的疑惑要问你呢。走,我们到海池边去吧。现在正是晚膳时分,除了巡值的太监,再也不会有人从那里经过。”
无忧点点头,跟随他从后门出了淑景殿,向西绕到一直通往嘉猷门的千步廊。他们顺着这条长长的回廊缓缓前行。无忧看到李恪一直低头沉思不语,索性也沉默着,把目光转向了暮色中更添几分韵致的湖面。他们顺着回廊绕了一个弯,转到一堆太湖石堆叠起的假山之后,湖边的殿宇已经完全被遮挡住,什么都看不见了。
李恪终于停下脚步,拉着她在面向海池的一边坐下,这才审视着她突然问道:“无忧,你信中提起端午节巧遇承乾一事,为何只是一句话简单带过,害我在千里之外也为你担足了心。”
无忧看他略带责怪的样子,不觉微微抿嘴一笑说:“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件事。这又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如果在信中细述一遍,写上洋洋洒洒几张纸只怕你也不甚明白。所以我才简单提了一句,只想等你回来以后再把那天的详情讲给你听。”这番解释之后,她才不慌不忙把那天倚云楼上发生的事大致讲了一遍,不过怕惹来他的忧虑和不快,还是小心隐去了太子一些不堪的举动。直到讲完,她才又笑着补了一句:“我竟不知道,你临走时还特意叮嘱高阳公主暗中保护我呢。”
“那当然。太子若有意寻衅滋事,侯家岂能对付得了他。高阳毕竟是最受父皇宠爱的女儿,就算是太子,遇事也要让她三分,不敢过分拂了她的面子。”李恪说完这句话,望着海池波澜不兴的平静水面沉思了一会儿,忽然象是不经意地说,“无忧,我真没想到,你和萧翼原来也很熟稔呢。”
无忧听他突然提到萧翼的名字,不禁有些奇怪,不解地望着他问:“怎么?你和萧公子也很熟识吗?我也是去年中秋和姐姐、弟弟同去曲江赏月时偶然认识他的。萧公子为人谈吐不俗,温文有礼,还算是个值得相交的朋友。”
“哦——”李恪点点头,拉长声音答了一句。
无忧心中突然有些莫名的不自在。为什么他注视着她的目光如此古怪,刚才那拉长的声音中似乎也意味深长。虽然与萧翼相处她心中并无任何杂念,一直坦坦荡荡,可是想起他表露的爱慕之意和她对李恪的隐瞒,她不禁微微有些忐忑不安起来,忍不住追问道:“你怎么突然提到了萧公子,莫不是公主对你提起过?我陪她去会昌寺时,在那里几次巧遇过萧公子,他好像也是辩机的朋友呢。”
“那萧翼——可否到侯府去提亲了?”李恪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猝不及防蹦出这样一句话来。
无忧的脸色顿时有些苍白了,莫名其妙望着他问:“这话从何而来?难道你在安州听到了什么谣言不成?”
“谣言?从他自己口中听来——难道也算是谣言吗?”李恪不安地紧盯着她,面容渐渐变得沉郁起来。
“萧翼——?”无忧惊异地低头喃喃自语起来,突然又猛地抬起头望着他问,“原来你和他竟亲密至此,连他这些私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他是我的内兄,他要向侯家求亲的事我怎会不知。”
无忧瞪视着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是了,他曾说过,有个妹妹嫁入皇家。想不到他的妹夫竟然是你。”她猛地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带着几分讽刺说,“那你把我带到这僻静之处,想来是要向我兴师问罪了。你是认定我和萧公子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暧昧吗?”
“没有,我只是奇怪,萧翼既起了求亲的念头,与你熟识自然非比寻常,可是我却从来没听你提起过他。”李恪看出了她的不满,顿时焦急地分辩起来。
无忧想起当初那一刻的忧郁,几乎有些懊悔起来。那时她若不是怕引来他的猜疑,现在也就不会招致更大的误会。可是,难道他竟不信任她吗?他嘴上虽然说没有,可是那复杂的眼神,还有凝重的神情,分明已经向她昭示了心底的猜疑。如此想来,她不禁憋着几分气说:“过年时我本来想向你提起他。可是元日那晚陪母亲去会昌寺做法事时在那里遇到他,又听他给我弹奏了一曲《凤求凰》,我也隐隐猜到了他的心思,只好装糊涂蒙混过去。我想他既然存了这份心,事关他人隐秘,倒不好在你面前提起了。我说的话殿下相信与否,就凭您自己定夺吧。”说完她也不等他开口,站起身便朝淑景殿的方向快步走回去。
她突然改口重新称他为殿下,李恪自然知道她心中压抑的不快和怨气。他也不知怎么,本来一直渴望能尽快见到她,可是真见了面却最终闹成这样不欢而散。他难道真的怀疑她吗?也许真的有一点点?否则他为何一直被心底的猜疑折磨着呢?也或许在他心里,一直认定无忧只是完完全全属于他一个人,现在突然听到萧翼对她的爱慕,他顿时如临大敌,心中莫名的嫉妒才被勾动起来。他低垂着头扪心自问,可是此刻心中已是混乱一片,根本理不出顺畅的思绪。等他终于抬起头来想追上前去,才发现无忧早已转过那堆假山,在回廊上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