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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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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泉宫的黄昏景致果然丝毫不逊于晚照亭的夕阳,无忧心中虽然掩藏了沉甸甸的焦灼不安,可是跟随太子妃和姐姐步入宫阙之后,还是情不自禁被环绕身边的远山近水、葱茏花树吸引,忐忑烦躁的心情都沉静了许多。
她们一直踏着宫中小路沿九龙湖缓缓而行。清澈的湖水本是由温泉聚积而成,泉水顺着闸口玉石雕琢成的龙头,汩汩流泻到湖中,在湖面上腾起氤氲的雾气,盖住了水面上的粼粼波光和倒映的那抹斜阳。透过薄薄的一层朦胧水雾,汤泉宫背后的骊山显得更加蓊郁苍翠,山上星星点点遍布的亭台楼阁也分外缥缈绰约,让人恍然如置身于仙宫玉宇之中。岸边随风摇曳的株株垂柳、悄然怒放的朵朵□□,也许是受了水汽的浸润,看在眼中也比别处多了几分水灵的韵致,连空气中都盈满了菊花略带苦涩的清香。
太子妃引领无瑕、无忧姐妹沿湖而行,一路上向她们指点着环湖而列的一座座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殿宇。她们绕过龙吟榭、龙石舫,一直走到紧邻汤池而建的沉香殿,此时早有四五个太监、宫女站在殿外迎候,毕恭毕敬簇拥她们进入殿中。沉香殿内铺着柔软的织锦地衣,当中一张檀木几案上摆着几个犀角茶盏,一个小宫女正跪在几案边盯着小铜炉上冒着热气的沸水,见她们进来,急忙拎起炉上的细嘴铜壶开始点茶。等宫女服侍她们净手、净面之后,太子妃萧氏拉着她们在几案旁的茵褥上坐下,一边啜着热茶一边闲闲地说:“我们略歇歇,喝过这盏茶便带你们去汤池好好洗浴一番,洗去了登山的疲乏,晚上才好持螯赏菊。”
无忧一听太子妃还有心留下她们姐妹一同用膳,情急之下再也顾不得姐姐的心思,忍不住抢先开口说道:“多谢太子妃今日一番美意。不过殿下阖家于汤泉宫齐聚过节,我姐妹两个外人怎好无端搅扰。况且我们今日出游前不曾预料有这番巧遇,也不曾事先禀过爹娘。若我们迟迟不归,害他们在家中空等,一定要为我们担心不已。”
萧氏微笑着放下茶盏说道:“无忧姑娘所言不无道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难事。现在派人到侯府送个信,侯大人知道你们留在这里,自然也不必再忧心了。你们陪我这半日,总要容我盛情款待一番才能心安呀。”她说完从殿外召进一名太监,低声吩咐几句,那太监便点点头匆匆离去了。
无瑕见太子妃的邀请正合心意,索性不给无忧再次推却的机会,兴冲冲连声说道:“如此说来,您这番美意我们姐妹就不客气地受领了。”
无忧几乎有些绝望地坐在那里,脸上连个敷衍的笑容也挤不出来了。她越想不禁越狐疑。太子妃今日对她们的热情,是不是已经有些过头了呢?姐夫毕竟只是东宫内一个官署,父亲也是投靠东宫的罪臣,值得她给予她们姐妹如此礼遇吗?狐疑变成了更深的忧虑,因此等萧氏开口邀她们同去汤池沐浴时,她想起太子妃在山上说起太子也喜欢泡温泉的话,便忙不迭地摇头,说什么也不肯同去。所幸萧氏这次并没有坚持,见她再三推辞就不再勉强,留下一名宫女陪她在殿内等待,然后带着无瑕在宫人的簇拥下自去了。
无忧见诺大的沉香殿中一时只剩下自己和那名陪伴的宫女,绷紧的心神稍稍放松下来。她捧起茶盏连饮两盏浓茶,内心焦灼带来的口干舌燥之感总算缓解一些。放下茶盏,她静悄悄走到敞开的殿门边向外四处张望起来。暮色四合的园中此时竟然安静异常,除了山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和间或传来的鸟虫低鸣,就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无忧站在门边犹豫片刻,终于向殿内的宫女摆摆手,示意她留在殿中等候,自己却缓步跨出沉香殿,朝来时的方向信步走过去。
此时夜色初降,宫中的景致变得更加朦胧幽暗。无忧一路行来,小路上寂然无声,居然看不到一个人影。想来太子一家也不愿把此事过分招摇,带来的宫人有限,宫中才显得如此冷清,竟然让人心生几分凄凉之感。既然周遭的一切都如此安静,太子想必也仍在汤池中流连,她暂时还不会有遭遇他的麻烦。可是她如果真留在宫中用膳,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躲过他避而不见了。今日纵有太子妃同在,他会碍于情面有所收敛吗?想起这些,她几乎要抛开一切,就趁此机会从宫中逃走。可是即使她不在乎这种无礼举动可能带来的后果,宫门那里几个挎刀持剑的禁军侍卫能轻易放她出宫吗?她情不自禁摇摇头,现在唯一的希望,似乎就是等待高阳想办法帮她脱困了。
她走过九曲回廊,湖边出现一座碑亭,亭中竖立着几近一人高的汉白玉石碑,碑上龙飞凤舞也不知拓的是谁的字迹。无忧几步跨入亭中,也无暇浏览碑上字迹,扶着一根石柱登上供人小憩的石凳,瞪大眼睛朝宫门的方向翘首眺望起来。浓密繁盛的树木遮挡住视线,她只能看到树枝间露出的一角高高挑起的飞檐。不过沿湖而来的那条小路却可以尽收眼底,小路上仍然静悄悄看不到人影。
无忧泄气地摇摇头,叹息一声,刚想从石凳上跳下来,身后忽然响起太子充满调笑的声音:“无忧姑娘别来无恙呀。即便今日是重阳,你也不必在碑亭里登高远眺吧。”
无忧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双脚一歪,顿时从石凳上掉下来。她本能地伸出手想抓住身边石柱,没想到却抓住承乾及时伸过来的一只胳膊,他另一只胳膊也顺势拦在她腰间。无忧站稳脚步回身一看,自己几乎已经跌进太子怀中,脸色顿时一变,也顾不上安定受惊的心神,急忙从他身边挣开,返身背靠石柱站好,警惕的目光一动不动落在承乾身上。
承乾着一身蜜黄色团龙花纹的缺骻袍,也许是刚刚浸泡过温泉的缘故,平日里苍白的脸上此时透出红润的光泽,颇有几分容光焕发的神采,正带着怡然自得的笑容不错眼珠地凝望着她。
无忧心中一凛,来不及再多想些什么,急忙躬下身去低声说:“无忧参见太子殿下。”
“快请起吧。”承乾伸手将她扶起来,双手不由自主握住了她的手,似笑非笑望着她半垂着头的侧影说,“这里只有我们两人,何须如此多礼。”
无忧没想到他甫一见面就如此猴急地动手动脚,猛地抽出双手,凛然瞪视着他说道:“殿下来得正好,无忧正想告个罪先行告退呢。我今日已与高阳公主有约在先,怎奈刚才在骊山之上巧遇太子妃,又蒙她一再盛情相邀才来到汤泉宫中。现在天色已晚,我真要赶回城中,不能再耽搁了。”
承乾刚刚见她嫌恶地抽出双手,笑容已经僵在脸上,眉眼间流露出几分肃杀之气,现在听她如此说来,顿时又嘲弄地笑了起来:“在高阳妹妹面前爽约也没什么要紧,日后我为姑娘解释一番她自然会谅解。端午节与姑娘一别,我可是朝思暮想惦记了好几个月。现在费尽心机才把姑娘邀入宫中,能容你说走就走吗?你以为今日邂逅只是天缘巧合吗?若不是从你姐夫口中得知你要来骊山,我何必不辞辛苦地从城中赶来。”
无忧顿时愣怔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来。怪不得她一直隐隐感觉今日的遭遇过于巧合,怪不得太子妃的热情似乎过了头,原来一切都是太子和姐夫早就密谋好的,想起在烽火台上萧氏瞬间闪过的犀利一瞥,看来对太子的荒唐也不是全不知情。那姐姐呢?难道也参与其中了吗?难道被蒙在鼓里的只有她一人吗?她的心不由自主沉了下去,充塞心中的,也说不清是知晓亲人欺骗、算计后的悲凉还是被太子纠缠不休的愤慨。她垂在身边的双手已经变得有些冰冷,可胸中却象燃着一团烈火,连身体都烧灼得微微颤抖起来。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冷哼一声说:“难为太子殿下居然肯为我费这番苦心。我本来以为,殿下日日在东宫之中声色犬马,过得快活自在,心早被填得满满的,不料您居然还有这份闲情逸致。”
承乾听她出言不善,话语中充满浓重的讽刺,眼底顿时掠过一丝恼怒的火焰,极力压制一下才绷着脸说:“我知道无忧姑娘也是个聪明人,有些话不用我解释也能想得通透。你不要以为凭借侯家的关系我就会退避三分。莫说你爹现在要倚仗于我,就算他仍是手握兵权的大将军,为女儿寻得这样一门好亲事,他难道还会反对不成。他日等我做了天子,你们侯家不也就成了皇亲国戚,权势赫奕了吗。”
“哈哈——”无忧忽然有些放肆地高声大笑起来。她笑了好一阵,看承乾一直莫明其妙地瞪着他,这才好不容易收住笑冷冷地说,“怕就怕似殿下这般胡作非为根本保不住皇位,反而有一天会带累侯家呢。”
“大胆!”承乾暴喝一声,终于忍不住怒气发作了。他逼近无忧两步,一把攫住她手腕,低头恶狠狠地逼视着她,几乎有些咬牙切齿地说,“你是吃了豹子胆,胆敢在我面前说这番忤逆的话。就凭你这句话,不怕我降罪侯家,杀你个满门抄斩吗!”他忽然扬起另一只手死死捏住她下巴,脸上瞬间露出恶毒的笑容,贴近她面前说:“不过你放心,我还没得到手的东西,怎么忍心杀掉呢。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他说完松开她下巴,反手扭住她就向外拉,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威胁道:“你也不用费心呼喊求救,今日这汤泉宫内本来也没几个人,何况他们谁有天大的胆子敢来惹事,你就算喊破喉咙也没用。”
无忧知道他所言非虚,眼下这里尽是东宫内的宫人,哪个敢来捋太子的虎须呢。当此关头她已顾不上两人身份尊卑不同,更把心中忧惧丢到九霄云外,本能地拼命挣扎起来。
两个人正在拉拉扯扯纠缠不休,碑亭外突然传来一阵清脆急促的脚步声,高阳熟悉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在亭外响了起来:“呦,大哥,除夕还没到,你怎么就在这儿跳起了傩戏。”
承乾和无忧听到这声音,虽然一人惊愕一人暗喜,却都不自觉地停住了扭扯的双手,一同转头气喘吁吁望着她快步走来。高阳脸上虽然浮现出一抹漫不经心的笑容,刚才那句话也象是纯粹的玩笑之语,可是那双大大的眼睛中却不知不觉流露出些许紧张不安。
承乾眼见着即将到手的好事被搅扰,不禁恼羞成怒,气咻咻松开无忧的手腕,掸掸弄皱的袍服,涨红着脸问:“高阳,怎么是你?什么风把你吹到汤泉宫来了?”
“当然是大哥的威风了。”高阳突然对他娇媚地一笑,仿佛根本不介意他一触即发的怒气。答了这一句之后,她又把脸转向无忧,象是带着些嗔怪地说道:“无忧,我们今日不是约好从骊山归来之后在石瓮谷见吗?你怎么就这样被大嫂拉走,害我在那里空等呀。”
“公主!”无忧求助似地喊了一声,立刻几步奔到她身边,躲开了承乾的掌握飞快说道:“无忧一直惦记着公主之约,怎奈太子妃盛情相邀,这才不得已来到汤泉宫中。刚才我正要向太子殿下告罪,赶回去赴公主之约呢。”
高阳不经意地对她眨眨眼睛,似乎暗示她对眼前的一切早已了然于心,然后才重新把目光转向承乾说道:“大哥怎么忘了,父皇赐我的田产就在石瓮谷附近,离这里只有几许之遥。所以我知道无忧今日来爬骊山,才和她相约在城外过节。谁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反而听说无忧和大嫂来了汤泉宫。”她说到这里故意皱皱鼻子,露出小女儿的天真娇憨之态,啧啧赞叹道,“还是大哥会享福,知道宫里这些天过于沉郁悲伤,就独自跑到汤泉宫来快活了。你就不怕被人知道,在父皇面前告你一状吗?”
承乾脸色一变,刚刚的怒气也不知不觉消减了几分,勉强挤出点笑容说:“只要高阳妹妹能替我保密就好了。”
“好说好说。”高阳依旧娇声笑道,“其实今日若不是还有房府女眷同来,我也真想留在汤泉宫和大哥一家过节。怎奈若是真丢下她们不管,岂不是在房家人面前显得我太骄横无礼了。所以还是劳烦大哥在大嫂面前替我说一声,我这就带无忧一同回去了。”
承乾沉着脸刚想开口阻拦,转念一想终于还是怕她在父皇面前提起自己的荒唐行径,索性又改了主意,微笑着答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强留妹妹和侯姑娘了,等我召人来护送你们回去。”
“大哥不必了。房府的车马和家人都在宫外等候。”高阳说完故意忽略他暗中咬牙切齿的恼恨神情,带领无忧无所顾忌扬长而去。
一直等到走出禁卫森严的宫阙,看到远远等在一边的车马,高阳才终于重重地吁了口气,轻轻抚抚胸口说道:“刚才好险呀,你摸摸我的手。”
无忧拉起她的手来,两双浸满汗水的手掌都是一样冰冷,都带着点无法抑制的战栗。她不由得苦笑一下说道:“幸好公主及时赶到,这谎又编得有板有眼,不容太子殿下不信。”
高阳开心地笑笑,紧张中仍不免有些得意:“其实我出城来会辩机,怎能前呼后拥而来。刚才扯出房家人来,还不是怕大哥欺我人单势孤,要故意刁难我们。”她说完又指着正在等待的马车说道,“我们还是快点上车,躲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她们刚刚走到马车旁边,通往石瓮谷的那条山路上突然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无忧猛地一个激灵,抬头紧盯着山路,才刚刚松弛下来的心再一次高高悬起,重新剧烈跳动起来,正攀在车辕上的手也不知不觉放松了。
马蹄声越来越清晰了,一声声仿如敲击在她心上一般。树林间突然冲出一黑一白两匹骏马,直奔她们的马车冲了过来。无忧还没看清来人的样貌,两匹马已经吱——地一声,在距马车几步之遥的地方突然煞住脚步。无忧用力揉揉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跳下马来的居然是身着孝衣的李恪和陪他同来的辩机。
李恪双脚才一落地,顿时扔开手中马缰,几步冲到她身边,伸开双臂将她紧紧抱入怀中。无忧在瞬间的错愕之后,似乎终于弄清了眼前发生的一切,也忘记了还有高阳和辩机同在,一样忘情地伸出双手紧紧环抱在他腰间。
无忧的脸紧贴着他胸膛,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一路狂奔之后仍在喘吁吁起伏不定的胸口和胸腔内如擂鼓般的心跳。在这一刻,她已经完全忽略了他的猜疑给她带来的委屈和气恼,也忘记了自己的执拗和赌气,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他对她的满腔关切和心与心的贴近。
“无忧——”他在她耳边喃喃地低唤着,终于放松双臂,低下头仔细审视她的面庞,眼中还溢满了尚未退去的焦灼和恐惧,“还好高阳及时赶到,把你毫发无损地从他手里救出来。”他轻轻叹息一声,忽然又收紧双臂重新将她搂入怀中,面颊在她鬓发上轻轻摩挲着继续说,“辩机告诉高阳以后就赶回城中给我送信。知道你被太子妃带到汤泉宫,我都快急疯了,立刻快马加鞭随他赶过来。阿弥陀佛,我们总算躲过了这一劫。”
“三哥,你是不是和辩机待得久了,怎么情急之下,连佛号都冒了出来。”高阳站在车辕边,看着眼前这一幕,虽然心中禁不住充满感动,可是喜悦之中仍然忍不住开口打趣起来。
无忧这才想起身边还有旁人,急忙带着几分赦然从他怀中挣开。
辩机忽然在一边开口说道:“殿下,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有什么话,还是回我的茅舍再说吧。”
李恪点点头,拉起她的手低声说:“和我同乘银电走吧。”说完他也不管她满脸羞涩的红晕,一直把她带到白马身边,扶着她在马鞍上坐好,然后自己也翻身上马在她身后坐稳。
高阳不由自主笑了起来,转身对车夫吩咐:“你自己驾车去吧,我们一起乘马走了。”说完她便快步走到黑马身边,和辩机相视一笑,也一前一后在马背上坐好。
两匹马在林间并辔而行,马上四人一时都沉默不语,好像流连于这一刻难得的温馨。过了好一会儿,高阳却忽然回头望望白马上的无忧和李恪说道:“三哥,我就怕太子不仅贼心不死,还对我们怀恨在心。你还是尽快到侯家登门求亲,把无忧娶回家中才是稳妥之计。否则万一大哥捷足先登,抢在你前边怎么办?”
李恪为难地皱皱眉头,与回望着他的无忧对视片刻才说:“现在母亲刚刚过世,我有重孝在身,如何能谈婚娶之事呢。”
高阳顿时醒悟到自己的疏忽,不禁在心中责怪自己居然想出这样一个荒唐主意,有点懊丧地自言自语说道:“那要怎样才能让无忧躲开大哥的纠缠呢?”
大家一下子又恢复了沉默,心中全都踌躇着同样的忧虑。不知过了多久,辩机那座简单的竹篱茅舍已经远远出现在视线中。这时他忽然望着茅舍轻声说:“我倒是想出个主意,也许能帮无忧姑娘暂时脱开困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