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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茶庄(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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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每日不着痕迹的套话,燕三娘得知这位柳儿姑娘正是此间茶庄之主潘家大老爷潘语茗的独生女,也得知了自己被其救回的前因后果。
原来潘家独女柳儿小姐虽只有十八年华,但已在其父教导下独领茶园掌事管理之职。
当日潘柳儿小姐正遵父命,遵循惯例带着茶农、仆从巡查片片茶地时,忽然听到身后一阵沉闷暴鸣。潘柳儿壮着胆子循声找去,便看见地上斜躺着一个不知死活、身披潮湿焦衣的女子。这女子满脸扑满灰暗粉尘,身上红衣外衫黢黑,身下一圈草皮好似被火焚灭殆尽。潘柳儿定定看着,突然壮起胆子用脚踢了踢那女子胳膊,刚一动作便见那女子咧嘴痛呼、身形抽搐似有知觉,于是潘家大小姐立马命令在其身后的仆从四下寻找木料现场扎了一个板子,就这么将被贼老天劈得神魂颠倒的燕三娘抬放至木板上送回茶庄救治。
潘家是方圆百里内有名的乡绅富户,潘语茗老爷年轻时曾在朝为官,后因私事还乡。
潘老爷因好品茗,便在这西南之地置办私产开辟潘家茶园、茶庄,分片种植不同茶种,并以丰厚报酬招收雇佣了不少当地百姓进行劳作、制茶、贩茶。经年累月,潘家所属地方渐渐成为了一方小有名气的茶叶产地,潘氏茶庄与京中商贾也多有茶叶贸易往来。
潘老爷所做之事振兴地方经济、解决了当地无数百姓生计问题,潘夫人及潘柳儿小姐也常在寒冬、暑日等时节里免费布施百姓汤药。潘家虽富有但主人均自食其力、生活节俭,贤德之名得人交口赞扬,在当地宗族中有着一定威望,逐渐有了近似于官而异于官,近似于民又在民之上的地位。
正因潘家家风,燕三娘才能得到潘家的及时救治与照顾。
燕三娘本打算先在此将养一段时候,待到她能自行活动后便离开此处与一枝梅其他伙伴汇合,先告破药丸案再折返回来向潘家报恩,但某一日同潘柳儿的交谈却让她整个人懵了一瞬,如坠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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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燕三娘懒懒躺于榻上,惯例同潘柳儿絮叨后,便向其问询起了当下皇帝、奸臣严嵩与锦衣卫的动向,却被潘柳儿反问道:“严嵩是谁?什么是锦衣卫?你说的我不明白,我只知道天子最近沉迷金石雕刻,让人从滇南凿了好大一块溶洞的钟乳石头准备亲自炫技。”
潘柳儿如此回答让三娘感到疑惑:潘家曾当朝为官,作为潘老爷之女,潘柳儿不可能不知道这奸臣严嵩及其座下鹰犬锦衣卫。另外,嘉靖老儿这么快就苏醒了?是严嵩找到了解药?还是离歌笑他们顺利解开了中毒真相?不过按照时间计算,也不符合情理......
燕三娘此时心绪不宁,脑袋酸胀,她在心里将这段时间待在潘家茶庄的种种情状细细思索一番,突然觉得处处透露出古怪。
当日雨天在进入蜀道的山间突遭雷击,生还的可能性本就不大。且据潘小姐所说,自己是在滇南茶山上为其所救,中间地域跨度极大几日内无法来回。以往燕三娘同潘柳儿聊天,认为她是世外之人清秀脱俗,不爱前朝元曲同大明怪志奇谭小说,喜好旧时大宋词曲也只当闲情逸致。
现在细细想来,结合燕三娘早年在峨眉派学艺修道而成的非常规知识,燕三娘有了一个不好且古怪的猜测。为了验证自己心里所想,燕三娘忙不迭躺倒在枕上,揉着额头装模做样阵阵呼痛,嘴里嘟囔着:“柳儿小姐,我现下似乎有点神志不清,不知今世何时了,严嵩是我老家的一个大恶人,我便认为他已恶名远播,没想到你还未听闻过他的臭名声呀。”
潘柳儿闻言,止住了笑容,小嘴一抿,说道:“你逗弄取笑我的时候怎么就不说自己神志不清呢?我见你是神智清明过头了。”
“我听说曾为神捕司统领的诸葛正我最近上奏,他说如今官吏贪赃枉法、盗贼横行、民不聊生,自己希望能重掌神捕司为民请命、缉拿恶人。你不会就是听闻诸葛先生有希望出山重开神捕司,亏心事做多了吓得方寸大乱、找不着北于是被旱天雷劈晕的贼子吧?”
“不过你不必如此恐慌,神捕司能不能重开,还要看诸葛先生一方能否同权相蔡京博弈结果,如果西风压倒东风,我看重开也是无稽之谈。”
燕三娘闻言愣了愣,从床榻上忙坐起又问:“神捕司?神捕司是什么?”
蔡京是个大奸臣,这燕三娘是知道的,可是她上辈子就没听说过有什么神捕司啊?自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她发誓绝对没看过有关神捕司的任何物料。
不过……蔡京是个大奸臣,蔡京却是北宋的大奸臣!不是明朝的大奸臣!
思及此处,燕三娘爆发出剧烈咳嗽,脑海坐实了自己的癫狂想法:这贼老天雷音一震,直接给我劈到了北宋。
怪不得……怪不得这潘柳儿总着古装,大宋朝的制式着装在大明朝燕三娘的眼里可不就是缅怀旧时的奇装异服吗?怪不得通晓各地方言、长于峨眉的自己听这西南官话总是别扭。怪不得她不知严嵩、锦衣卫,原来是因为自己倒转了几百年,原来如今是北宋光景……
想到此处,燕三娘抱头将自己重重摔进被中,嚎啕怪叫。
潘柳儿一惊前忙上前查看,却看到燕三娘止不住的摇头晃脑、似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联想至此,潘柳儿略微站定就端着东西退出了房间,忙其他活计去了。
听到关门声,燕三娘渐渐停住了怪叫,虽然坐实了自己的猜测,但心中仍旧异常慌乱:自己对北宋最深的印象,来源于南宋大将岳飞岳将军的“靖康耻,犹未雪”。
燕三娘幼时阅读涉猎广泛,尤其喜爱缠着峨眉派掌门无垢给自己读史书讲故事。
北宋宣和七年十二月,金兵南下时宋钦宗赵桓受其父徽宗赵佶之禅即位。次年钦宗被迫起用主战派抗金,并斩杀罢黜了蔡京一党,令金兵向北暂退。但仍答应以赔款、割地向金乞降求和。靖康二年二月京城失守,北宋灭亡,宋钦宗与徽宗被金废为庶人,与宗室以及部分大臣被金兵俘掳北去,两位皇帝分别病死于燕京、东北五国城。
蔡京是北宋末的奸臣,作恶多端、城府极深且善于审时度势,宋钦宗继位时战事吃紧,蔡京审时度势、为避祸举家外逃,结果被宋钦宗贬官岭南,蔡京以八旬之身在赴任途中病逝。
而今,听潘柳儿言下之意,蔡京仍是朝中扛鼎之臣,那现在应是宋徽宗赵佶的治下。
燕三娘脑中浑浑噩噩,将有关北宋的历史信息反复梳理,一边整理,一边在嘴上念叨:“这贼老天一点人情味都没有,当头一记闷雷就将自己给劈到北宋,还是北宋末年。”
“也不知道梅梅同柴胡有没有看到我的暗号,顺利接应到离歌笑。梅梅医术高超,一定能暂时稳住离歌笑的伤势。”
“贺小梅一贯心思细腻,我的暗号画的有条不紊,一定没问题。”
“那佩玉给到离歌笑了,玉在我在,那无垢……无垢掌门认得我的佩玉,琳儿师妹将信给出,同离歌笑他们叙述相合,无垢那性格虽然面上严肃但内心护短,他们一定能查案成功,离歌笑也能治好眼睛的。”
“不过这无垢肯定会逼问离歌笑,能让我甘心给出佩玉,他同我是什么关系。”
“离歌笑他们会发现无垢跟我身上有同样的佩玉吗?会猜出她就是我的亲生母亲吗?”
“我不是逃难被父母抛弃、被掌门收养的可怜儿,而是被作为掌门的生身母亲视作耻辱、不应降生世上、不被承认的冤孽。这些他们也会知道吗?”
“离歌笑,那份没来得及说出的感情,我燕三娘会把它埋在心底,至死不忘……”
“这贼老天,真是荒诞。”
当晚,燕三娘花了一夜时间整理自己心境,她本就是颜色干练、英姿飒爽的燕女侠。
时移世易,对她来说只是新的挑战而已,看这光景也是回不去了,既来之则安之。
不过想想,自己在大明朝也曾偷过北宋宋钦宗、宋徽宗、蔡京这三位的高价书法、画印,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机会见到活的,也是令人万分感慨。燕三娘心底默默想着:往后有机会,定要亲眼见这三位,若是能多妙手空空些藏品就更好了。
那个腐朽的北宋,小人当道,蔡京等奸佞一如当年的严嵩令人可恨至极。
在药丸案查案过程中,她同离歌笑也论证过皇帝有无必要寻仙问药、何谓真正的长生不老。
离歌笑当时看着远处流离失所、乞坐路边的百姓,平淡回答她:“真正的长生不老,不是在于躯壳,而是在于记忆,只有清明、勤政、爱民、仗义,那些皇帝、大臣、豪侠的名字才会流芳百世,这才叫真正的长生不老。”
“有朝一日,若我燕三娘路遇不平事,那自是不会就此罢手。”
燕三娘已做好思想准备:让这“一枝梅”的侠名自北宋流传,就是自己最好的慰藉与归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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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之恩必言重谢,得益于潘柳儿的细致照顾与潘家的大方,燕三娘在医师的诊疗后好转迅速,很快就能下地走路、开始复健。待到调息顺畅、功力恢复后的某一清早,燕三娘便提出了自身无处可去、愿做潘家一年护院的报恩请求,希望在这一年中包揽潘家仆从、家丁的护卫训练,同时传授潘柳儿基础武学心法与轻功。
潘老爷夫妇对此自是拍手称好、喜不自胜,潘柳儿则是悄悄拭去了不舍的泪水,笑吟吟挽着燕三娘邀其同去茶园里摘最新鲜的鸡枞菌以助三娘解馋虫。
这一年间,燕三娘在潘家住的十分惬意:虽然三娘到潘家后,庄内由上至下都对发现燕三娘时其身带雷击痕迹异像感到好奇,但鉴于朝中任职的见识渊博、对三娘的怜惜,潘老爷曾叫夫人、管家好好约束众人不要多问。是以三娘不用花心思编瞎话解释自己为何当日满身泥泞、焦黑狼狈,无端端出现在白日无雨的茶地。此外,顶着潘柳儿“师傅”的名头,管家将护院有力、时常尝试采用物理说服仆从的“燕女侠”的衣、食、住、行包办得无一不精。
训练仆从、教导潘柳儿之余,闲暇时候潘柳儿总是拉着燕三娘前往书房,聆听潘老爷对百家学说、时事逸闻的见解。
儒雅的潘老爷也常常风趣地考校三娘的文学、茶道常识,但以往的燕女侠追求奇事逸闻,对文学、茶道此类书册阅读较少,加上考虑到时代差异有的话不能提及,三娘的回答就总显得磕磕绊绊、不大自信。每每此时,潘柳儿总担心父亲会对燕三娘所述回答露出不快神色,总是在三娘身旁全神贯注听取回答,在三娘磕巴之际对其挤眉弄眼、连连帮腔,所幸燕三娘与潘柳儿配合还算默契,一唱一和也能给出令人满意的答案。
潘老爷看着这两位姑娘流露出的促狭小女儿情状,手不住地抚上胡须,微笑不语。
这潘柳儿是一心想让自己的燕女侠师傅文武双全的。在潘柳儿的软磨硬泡下,三娘不忍让其失望,只能寄望于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本着华夏传统“来都来了”、“看一看这些书也不吃亏”的心态,唉声叹气地啃起了一本又一本的杂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