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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罗兰的痛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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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她尽快滚蛋。”
  ——这事儿,如果能做到,谁又不想呢?
  然而残酷的事实是:非但我没办法直截了当地叫她收拾行李打包走人,看到她掩面泪奔,我还控制不住自己心中涌动的姐妹情与责任感,不得不去瞧瞧她。
  推开门,罗兰扭着腰斜趴在床上,姿态颇像是旧时被王子冷落的贵族少女——我想她过往这样的时候必然我见犹怜、美不胜收,只可惜现在生产之后身材还未恢复,便多少有点东施效颦的不良效果。
  “……哪,别哭了。”
  我素来不擅长安慰,更别说罗兰这种“其实并不是很想要安慰她,只是出于义务必须来看两眼”的对象。
  罗兰不理我,只是嘤嘤嘤。
  “哭也不解决问题啊。”
  “谁想解决问题了!”罗兰哽咽着,用嘶哑的嗓音嚷着,不管是声线还是语气,都奇怪到堪称扭曲的地步,“我只想发泄一下情绪!”
  “……唔。”我实在不知在这样的情况下该如何接茬,思量片刻,老在这杵着也不是办法,“那……您哭着吧。”便想开溜。
  可就在我的手搭上门把的那一刹那:“曼姐!你实在太过分了!”——晴天霹雳般的咆哮当头落下,吓得我一个哆嗦,差点没把门把扯下来。
  我?
  过分?
  我像站在迷雾萦绕的沼泽中,辨不出方向:从小到大控制她人生,完全不给她一点自由的母亲,她不觉得过分;在外拈花惹草,令她不得不抱着未满周岁的孩子出奔亲戚的老公,她不觉得过分;在她无助中收留她的我,为什么就过分了呢?
  ——好人难做!
  虽然我本不过是尽份“责任”,没想当个好人,但是吃力还不讨好,多少有些……想骂娘。
  我抱臂站在原地,拿出最“杀死你”的目光盯着她,不说话。
  “你……我……你……呜……”罗兰被我一盯,马上没了气势,凄凄艾艾地哼唧了两声,眼泪又落下来,“从小道大,我就信你一个人,只有你一个人真心对我好,现在你都这样吼我,我要怎么办呐……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好过分,呜……”
  啊?
  这又是怎么话说的?
  “不对吧妹子……”我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连舌头都有点大,“从小到大,全家上下,哪个不是把你和稀世珍宝似地供着,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你就算真要坑我,也犯不着找上这个托词啊……”
  “才不是……”罗兰抓起床单,狠狠地一抹脸,“他们都和妈妈一样,看中的是我能出风头,挣面子,但凡有个闪失,骂起我来,比资料片里批阶级敌人还凶,可是他们不知道!”这里几乎是在呐喊,“要总是保持优秀!有多难啊!?我还是个小孩子啊!为什么要我这样啊!……只有姐姐……”罗兰别过头去,不看我,声音越来越小,“只有姐姐,就算我考不好或者偶尔没得三好生,对我也还是一样的,我做了坏事,还帮我背黑锅……我一直觉得曼姐是真的喜欢我的,什么时候都会照顾我的,我没想到……呜……”
  我语塞。
  不知怎么,就像起很小很小的时候——大概只有小学三年级,或者四年级——有一年期末,罗兰没有得三好生,拿了个优秀班干部的奖状回家。
  妈妈看到有奖状,脸上一亮;拿过来一看货不对板,顿时“唰”地,一秒之内,晴转暴风雪,整整刻薄了罗兰一整天。我看罗兰哭得眼睛两个眼睛和新上市的莲雾一样,红通通带着透明的肿,饭桌上被训得抬不起头,连吃饭都不能好好吃,实在可怜,便偷偷给班主任打了电话,说明情况。
  班主任一听,大惊,连夜赶赴我们家,反复向母亲保证,“优秀班干部”是在“三好生”的基础上,有职务又有领导能力的学生才能拿的大奖,三好生一个班三个,优秀干部只有一个——换句话说,比三好生更风骚、牛逼,有面子。
  母亲将信将疑,又辗转问了几个人,都得到了同一的答案,这才转怒为喜。又是给罗兰买新衣服做赔礼,又是带她去吃好吃的当奖励……罗兰便也跟着转哀为喜。只有我,看着母亲的表情一日三变,觉得实在恐怖极了。
  那时以为,罗兰是全无感觉,生活在母亲异化了的宠溺里,并享受着这种“你付出物质和关怀,我为你争取荣誉”的关系。
  可原来,她竟什么都知道,而且并不喜欢,只是默默忍受着。
  这么一想,这些年来,罗兰的日子真是……像住在黄金的笼子里,被人妥善饲养的金丝雀,想飞向天空,却又眷恋漂亮的笼子,怕挣扎会疼,会伤到羽毛,也怕外面没有可口的食物,于是只能屈服于桎梏——她的内心,想必,非常痛苦而又挣扎的吧?
  真是……蛮可怜的。
  我一心软,不忍再苛刻她,叹口气,摸了摸她的头,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