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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一章 ...

  •   稳妥地在朝堂上做了些言论铺排,三天以后,玄烨正式加封鳌拜与遏必隆一等公。

      这一番认可苏克萨哈案处理方式的表态让鳌拜暂缓了紧逼的脚步。身为辅政大臣他对自己举止的僭越心知肚明,清楚经此一役即便皇上年幼无知太皇太后也必定起了警觉,就算没有别的疑虑,藐视幼主一桩自己是坐实了;况且,铲除了苏克萨哈这颗眼中钉他的心情也着实大好。因此,为了缓和关系他暂且收敛了些,虽然在朝堂上傲慢依然却没有再寻衅闹出更大的事端。

      鳌拜的反应与动作正如玄烨的预料,借着加封一事算是将激化的矛盾平缓下来,防止他们对自己的打算有所察觉的目的也就达到。只是失去了索尼与苏克萨哈两名辅臣,自己需要做的准备更多,原本亲政大典后便要鳌拜归政的计划不得已必须延迟。

      因为双方都有所顾忌各退了一步,朝堂上的紧张气氛暂时得到了些许缓解。

      而相对于外朝的平静,内廷的波涛却仍旧暗涌。

      “皇祖母还是没有召苏嬷嬷回去啊。”玄烨握着书卷轻叹,语气颇为无奈。几日来晨昏定省,他与皇祖母心照不宣地避谈此事,因此也看不出皇祖母心中究竟做何打算。虽然知道这对于皇祖母是个困难的决定,他却还是觉得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

      “灯果然有些暗了。”苏麻喇姑走到近前拨了拨灯芯,看见皇上莫名其妙的表情淡淡一笑,“不然好好看着书怎么又想起这个?”

      玄烨放下书有些困惑也有些莫名的不安:

      “你就不担心么?”

      “若是奴婢的担心能够影响太皇太后的决定,”她垂下眼帘敛起眼波不想再给他增添烦心,斟了杯热茶送到他面前,“奴婢一定会的。”

      “尽人事而已。”玄烨听见这话释然一笑抿了口茶,摊开放置一旁的书册,“这一本说的是古人治河的经验,就不知皇祖母是效法鲧抑或禹了。”

      苏麻喇姑轻笑出来——她自然听过鲧以截塞而败禹以疏通而成的河经,但是皇上的比喻未免怪诞了些——话中有话地开口:

      “皇上还是潜心治河之法,别再‘触类旁通’了。”

      玄烨闻言会心地朗笑,心头不知不觉轻松许多。

      苏麻喇姑欣慰地看着他释怀的笑意心底不期然添了几分沉重——太皇太后的心思没有人可以左右,日子一天天地流转,谁也参不透那个掌握在太皇太后手中的未来。皇上不肯告诉自己那天早上究竟同太皇太后谈了些什么,只告诫说要给太皇太后一些时间,不准她回慈宁宫请罪。她理解皇上以静待动的意思,却也隐约感觉不论皇上如何竭力,太皇太后一旦下了决定自己必然首当其冲。

      果然,几天之后的下午,慈宁宫来人秘传苏麻喇姑。

      “娃娃!”苏茉尔听到消息满脸忧色,握着她手不知该说些什么。格格的脾气她不是不了解,然而这件事格格会如何处置她心里丝毫没底。

      “额吉……”苏麻喇姑抽出被额吉紧握的双手跪在她面前一叩到底,“您……要保重。”

      “娃娃……”苏茉尔泪落如雨地扶她起身。

      “不要惊动皇上。”她读懂额吉的心思认命地摇头。

      “大姑姑,走吧,别让太皇太后等急了。”传旨的太监不明白其中曲折,一头雾水地看着两人,心想不过是传大姑姑回慈宁宫又不是再不见面,何至于弄得好像诀别?

      “走吧,早些回去你也好交差。”苏麻喇姑轻轻点头,深吸口气迈出了乾清宫西暖阁的大门。

      一路踏着熟悉的青石板,眼前的景物几乎视而不见,她神思飘忽着,脑子里似是空白一片。太皇太后没有宣召额吉回慈宁宫而是将自己传了回去,事情的结果已然明白摊开。脸上突然有些发凉,她抬手轻拂才知竟是几滴清泪。她苦笑出来——自己一向不喜落泪,如今前途已定心底该是坦然,只是,这高高的宫墙毕竟锁住了她的几份牵挂。

      慈宁宫还是一样的巍峨肃穆,院子里的松柏还是一样的挺拔常青,正殿的陈设还是一样的一尘不染,连静坐在里间等待自己的太皇太后也还是一样的优雅雍容;只是,她知道,一切都不会像从前。

      她没有简单地拜行万福,而是跪在地上行了标准的叩拜大礼。大玉儿愣了愣,却在下一刻了悟地点头轻叹:

      “起来吧。”

      “奴婢戴罪之身,不敢。”她低垂着头,不想看到太皇太后一向慈爱的面容因自己而变色。

      “那你就自己说说吧。”大玉儿知道她冰雪聪明又长在自己身边,自己的决定想必她心底有数。只是,这个决定的结果,真的不知道谁会被伤得更重——也许自己真的老了。

      “奴婢的罪过,律内一条,律外一条。”她简简单单的一句,意思却再明白不过——私自离开慈宁宫有宫规明确的惩罚,而宫规没有的那条全凭太皇太后发落。

      “娃娃,你不要怪我。”大玉儿点点头,想起玄烨的斩钉截铁却宁愿赌上一程,“原本,我许诺,在宫外给你寻个好归宿。可是啊……只要你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她一顿,想起福临的不择手段:

      “可惜……”

      她又顿住,知道接下来的话残忍而不讲道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苏麻喇姑幽幽接口,替太皇太后说出这个难言的解释。的确,恐怕只有那一种情况才会是皇上力所不能及。

      大玉儿只觉胸口一闷,霎时难过得说不出话——如果娃娃吃惊震动,也许自己会好过一些;如果娃娃苦苦哀求,也许自己会好过一些;如果娃娃泣不成声,也许自己会好过一些——偏偏,娃娃平静得没有一滴眼泪,甚至通透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难道,你不怨、不怕么?”大玉儿不知是在问她还是在问自己——多少年的风风雨雨,自己的心该是早已冷硬……

      “太后额吉的决定,娃娃懂得。”她强逼回盈眶的泪水深深叩拜,明白了太后额吉的心伤,一句“太后额吉保重”噎在了嘴边。

      大玉儿缓缓走到她面前用力扶她直起身子,伸手抬起她面庞看进她眼中——她了解,那是哀莫大于心死的伤,很多很多年以前,二八年华的自己也曾在镜中见到过这种眼神——她忽然又犹豫了,不再如上午做下决定时那般坚定。

      苏麻喇姑只静静地跪着,眼睛呆呆地盯着地板,整个人仿佛被抽空,没有生气。

      她叹了口气放开手,有些虚弱地在屋内踱步——这结一旦结死便再无转圜余地,倘若……自己赌错了这一程,飘摇的局势可受得起皇室再一次震动?她看够爱新觉罗家男人的情伤,也从未见过一次好结果——帝位与多情从来不能两全——又或者……她停下脚步,深思地看着这个在自己身边陪伴了十几年的孩子——

      也许就像苏茉尔说的,他们从来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一切总还是以大局为重,似乎反倒是自己太过敏感……可是,几代以来血的教训,难道自己真的小题大做?还是……即使一脉相承,每个皇帝终究有自己的想法与选择?

      釜底抽薪与因势利导,究竟哪一个才稳得住大清江山……

      “时间,是种神奇的药材。”几乎经过了一百年的沉默,大玉儿才缓缓开口,“它可以用来抚平伤口,也可以用来……检验决定的对错。”

      苏麻喇姑木然地轻轻点头,想来太皇太后是想让自己走得了无牵挂——记忆终究会尘封。

      “回去,叫苏茉尔回来吧。”

      苏麻喇姑愕然地抬头,惊愣得无法言语。

      “时间,会告诉我们一切。”

      “皇祖母……”不待苏麻喇姑回神,玄烨忽然大步闯进屋里——他回到寝宫不见苏麻喇姑人影就知道事情生变,而皇祖母的选择正是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

      大玉儿挥了挥手疲乏已极:

      “去吧,都回去吧。”

      玄烨低头看了看跪在地上表情复杂的苏麻喇姑,若有所悟。他利落地跪下,意味深长道:

      “谢皇祖母!”

      大玉儿深深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却是无话。

      玄烨站起身一手扶在苏麻喇姑腋下,一手伸在她面前。苏麻喇姑抬头看他,眼中仍旧是不敢置信的惊疑。他浅浅地笑了出来,温暖的眼波化解了她的不确定。她慢慢伸出冰凉的手放在他炙热的掌心,任他有力地握紧。

      “娃娃,”大玉儿看着他们相携而出的背影轻道,“还是那句话,往后这乾清宫,就看你了。”

      苏麻喇姑猛然回头,见太皇太后已然在榻上闭目养神,容颜却是从未有过的疲惫与苍老——一滴清泪倏然飘落……

      ☆ ☆ ☆

      走出正殿天色已然全黑,苏麻喇姑不觉停下脚步有些恍惚地看着四周隐隐约约的景物。她从未期盼能够见到今晚的繁星闪烁,也没有想到白昼与黑夜的一番变换竟划分出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她依然有些恍如隔世,整个人在在无法平静。

      玄烨明白她心情,放任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直到万千思绪理顺;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心有余悸?他不知道倘若皇祖母没有改变主意自己究竟会如何应对;他却知道,皇祖母这样做赌的是自己心中那杆孰轻孰重的磅秤——只是,事情当真逼到那一步,自己会怎样抉择?他不自觉地摇了摇头,无法也不敢给自己一个答案;庆幸的是,毕竟,事情有了转圜,他再不用去面对那个他永远都不会堪透的两难。

      握着她柔荑的手微微收紧,似乎这样他才能感受到那份真实。

      两个人缓缓走下台阶,玄烨知道苏麻喇姑跪了将近三个时辰必定腿脚酸麻,扶着她身子的手臂加了些力道,脚下也放慢许多配合着她的步调。两人静静地走着这条同样熟悉的石板路,心照不宣地沉默着。没有提着宫灯的宫女领路,没有甩着拂尘的太监前呼后拥,普普通通的路显出非同寻常的幽静,风情别样……

      ☆ ☆ ☆

      “娃娃!”苏茉尔一声呼唤,既有不敢置信的惊诧又有喜出望外的感动。

      苏麻喇姑嘴唇微颤,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玄烨轻轻放开她手将她向前揽了揽。下一刻,激动的苏茉尔已经将有些木然的苏麻喇姑搂进怀里。

      额吉温暖的怀抱终于让她渐渐回神真正醒了过来,活着的真实感受从被皇上握热的手掌慢慢传遍全身,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好了,好了,”苏茉尔轻柔地拍着她背脊,自己却也泪流不止,“没事了,都过去了,没事了……”

      玄烨摆了摆手遣开围上前伺候的一干人等,自己静静地看着祖孙两人无言地相互安慰。

      良久,苏麻喇姑才退出额吉的怀抱,哽咽道:

      “额吉,太皇太后……召您回去。”

      苏茉尔了然地点头,脸上终于泛出欣慰的笑意。

      “去帮苏嬷嬷收拾吧,这边有他们伺候。”玄烨见苏麻喇姑转回头似要开口征询,早她一步体谅地吩咐,免得她为难。

      苏麻喇姑感激地柔柔一笑,与额吉一起道了万福便退了出去。

      苏茉尔的房间是西庑中离暖阁最近的一间,苏麻喇姑跟着她进门时不免几分好奇——西暖阁里房间许多,过去为了伺候方便皇上一直让她住在暖阁里,西庑的一溜房间她从未进来过;回来之后这几日都是和额吉一同在暖阁里伺候,何况又有诸多挂心,更没有心思来这里闲坐。不过,想来今后该是会对这间屋子熟悉到刻骨吧……

      “太皇太后……同你说了什么?”苏茉尔的东西本就不多,横竖只是几件衣物细软;她要娃娃随她一起收拾实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太皇太后说……时间是种神奇的药材,可以告诉我们一切。”苏麻喇姑熟练地叠着手中的衣服若有所思。

      “时间……也是残酷的。”

      苏茉尔严肃而沉重的语气引得苏麻喇姑抬眼——额吉罕有的态度中包含了太多感叹与辛酸。

      “你今年,只有十六岁,太多的事情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但是,时间会带你走到二十六、三十六、四十六岁……”苏茉尔摇头感慨,想起这几十年来的风风雨雨,每一个十年都包藏着无数变数。当岁月带着自己走过一个又一个十年,世界岂还是原来的世界?

      苏麻喇姑有些黯然地低下头,双手无意识地顺着柔滑的衣料游走,声音悠远而飘忽:

      “我……只是一个宫女。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苏茉尔闻言只觉心口一窒,霎时绞痛得无法呼吸。

      “额吉!”苏麻喇姑抢上一步扶住她软倒的身子,惊慌地看着她突然惨白的脸色,“额吉!您怎么了?!”

      苏茉尔顺过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惨笑出来:

      “看来,我给你做了一个不好的榜样。”

      苏麻喇姑别开眼,轻缓地扶着她坐进床里岔开话题:

      “您先休息吧,剩下的我来收拾。”

      苏茉尔无言地看着她有条不紊地归整依旧心头作痛。

      “娃娃,”她轻唤苏麻喇姑坐到身边,“从小我就告诉过你,想要在这宫里生存就一定要守着自己的本分。”

      苏麻喇姑抿住唇无言地点头。

      “可是现在,我要告诉你另外一条。”苏茉尔的声音冷了下来,不再是平日里的温和亲切,“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因为……在这宫里,‘可靠’,是不存在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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