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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十三章 ...

  •   当全身湿透的苏麻喇姑与玄烨撑着一柄纸伞走进西暖阁的时候,几名留守在乾清宫的太监宫女全部愣愣地站在当场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们从未有过的狼狈,除了本能的请安下跪再做不出其他反应。

      “你们几个快去准备热水给皇上沐浴更衣;你赶紧带着人去煮姜汤;”苏麻喇姑知道乾清宫得力懂事的下人都被派了出去,留下的尽是些平日里只会打下手而从没拿过主意的,“小林子,马上去太医院宣当班的御医进来。”

      听到大姑姑从容而熟悉的指派,跪在地上的众人才回过神起身忙碌起来。

      几个太监匆匆簇拥上来伺候着皇上往里间去,苏麻喇姑见此情状静悄悄地从玄烨身边退了开来。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许久不见的皇上,想将他的身影镂刻在心间——这一别,咫尺天涯又不知何时再见。恋恋不舍地匆匆环顾熟悉不过的西暖阁,她终于狠下心转身离去。

      “你站住!”玄烨的眼光一刻也不曾稍离,见她一脚踏出殿门撑开了纸伞,随手挥退围在身边的太监几步赶上来扣住她手腕,“留下!”

      苏麻喇姑挣了几挣却甩不脱他刻意的紧握。

      “奴婢,是偷跑出来的。”她别开眼不敢看他,言下之意却再清楚不过:她是慈宁宫的人,私自出来已经犯了规矩。

      玄烨危险地眯起双眼看着她的闪躲,一字一字掷地有声:

      “从今往后,你只是我乾清宫的人。”

      “皇上……”苏麻喇姑惊诧地猛然抬头,万没料到他竟会忤逆太皇太后!

      “你们几个,”玄烨不给她反驳劝阻的机会,半转身指着几个忙着往里间送水的宫女,“过来伺候苏麻喇姑沐浴。”

      他转回头紧紧盯住她双眼,丝毫不隐藏自己的情绪,语气强硬地开口:

      “不准走!”

      ☆ ☆ ☆

      苏麻喇姑端着姜汤犹豫地站在虚掩的房门外,这道门她曾经无数次推开却从未像现在这般徘徊。屋里传来几声轻咳,她猛然记自己的责任连忙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只见他闲适地坐在桌旁看书,半干的头发散开了披在身后。

      玄烨见她进来微笑着把书放在桌上,抬眼静静地看她。

      “皇上,快趁热把姜汤喝了暖暖身子吧。”她托着罐子小心翼翼地倒出冒着热气的姜汤,捧起碗微微吹了吹递到他面前。

      玄烨接过碗却没有送到嘴边,意犹未尽地看着她。

      “皇上该不是喝姜汤也要奴婢准备糖吧?”苏麻喇姑感到气氛有些尴尬,随口说笑着避开他烫人的目光,拿起干净的帕子走到他身后轻轻帮他擦干头发。

      玄烨别有深意地轻轻一笑,伸手将她拉到身前把汤碗放进她手里:

      “看来是啊。”

      苏麻喇姑微微一愣,却从他促狭的眸光中看出几分调笑的意味,顿时感觉面颊发烧,端着瓷碗有些不知所措。

      玄烨饶有兴味地看着她难得一见的羞涩妩媚,忍俊不禁。

      “你先喝吧,雨里站那么久你身子受不住。”他终归舍不得看她难堪,温和地开口。

      苏麻喇姑知道自己若不喝他也不会喝,只好侧过身子尽快饮尽才走回桌旁重新斟了一碗送到他面前。玄烨接过来看了看碗缘的痕迹,转了半圈才就着碗口啜饮。苏麻喇姑见他如此只觉脸上烫得要滴出血来,匆匆走到他身后避开笼罩在周身的暧昧。

      玄烨放下汤碗拿起放在一边的书卷,任她躲在自己身后忙碌也不说话。这种久违的温馨静谧奇迹般地让他内心的波涛汹涌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平息。苏麻喇姑缓缓地帮他擦着头发,盯着他的背影思绪百转千回。挣扎矛盾了许久,直到他湿漉漉的头发全干她才终于做出了决定。

      “皇上,奴婢帮您把头发梳起来吧。”她放下潮湿的帕子柔声问着。

      玄烨点点头,起身走到镜台前坐下,静静地从镜子里看她拿着梳子和饰物站在自己身后熟练而轻巧地通理散发——上一次她这样帮自己彻底打散头发重新梳理辫子似乎还是大婚那天清晨的事了。记忆缓缓在脑海里倒流,大婚典礼上索尼与苏克萨哈真心的笑容清晰得宛如昨天。他眼神微微一黯,深知苏克萨哈与鳌拜给自己划下了一道永远无法完全愈合的伤口,但是——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他深沉开口,身子微向后倾靠在她柔软的胸腹之间,戏谑地指了指自己的胸膛,“传说,凤凰的眼泪能够治疗任何伤口。”

      她握着梳子的手停在半空,不敢抬眼从镜中与他对视,怕泄漏了自己心中因他这句话而升起的意外与感动,也怕看到他眼中的柔情与伤痛而动摇了才刚做下的决定。

      温婉地微微一笑,她伸手扶正他身子,拉过旁边的圆凳坐下开始专心致志地为他编绑辫子。

      玄烨垂下眼帘,见她小心地将身子藏在自己背后已然明白她心中打算。

      “好了。”将辫梢在坠子里掖好,她轻快地起身,“时候不早了,奴婢伺候皇上安置。”

      玄烨不置可否,站起身跟着她缓缓往床边踱步。

      苏麻喇姑背对着他驾轻就熟地整理床铺,听着他缓而沉稳的脚步脸上虽然神色不动心中却毕竟难舍,手上的动作不禁慢了下来。

      “皇上累了一天,早些歇下吧。”她直起身子垂手而立,知道不论如何拖延,时间终究会溜走。

      他走到床边坐下,若有所思地沉默了许久。

      “待我睡下,你便要回慈宁宫了吧?”他轻轻缓缓地开口,听不出任何情绪。

      苏麻喇姑微微沉吟,知道瞒他不过:

      “奴婢……先回慈宁宫;这件事,还是……”

      “还是等皇祖母降旨允你回来?”玄烨了解地打断她。

      苏麻喇姑深吸口气勉强点头——太皇太后安排给自己的,是没有乾清宫的未来。

      玄烨气闷地侧转开脸,手掌用力撑在膝头,手背上露出一条条青筋:

      “现在倘若不留下你,这一辈子,皇祖母都不会下这道放你回来的谕旨!”

      苏麻喇姑心知肚明地苦笑。即便如此,她也绝不能让皇上因此与太皇太后产生任何嫌隙——隔阂本身固然可怕,而隔阂对皇上与太皇太后的伤害更加无法估量。

      玄烨闭上眼,心底充满浓重的无奈。他何尝不想与皇祖母亲密无间?然而有些事情偏偏就是避无可避。长长一声叹息,他伸臂将她揽在腿上,双手加了些力道阻止她挣脱。

      “这结,已是心照不宣,再难解开了。”他神情有些落寞,“不单为你。”

      苏麻喇姑停下挣扎的动作,霎时明白苏纳海等三人的死终究深深埋进他心底,也在他与太皇太后之间划开了一道缝隙。

      “太皇太后,有太皇太后的无奈。”事已至此,只能尽力让这道抹不掉的缝隙留下的痕迹浅淡。

      他点点头,内中道理条条明晰。

      苏麻喇姑看着他低垂的面庞上浮现的情绪,恍然领悟他放不开的不是苏纳海等三人的死、不是苏克萨哈全族上下几百条人命,而是他自己心中那条为人的底线。太皇太后曾经说过,帝王的“仁”有时候必须是某种程度的“狠”;她深思地观察着他的低落,从未如此体会过这句话的深刻。

      “皇上的心,不会因为封上那道伤口而变得冷硬;只要记得伤口的疼痛,在‘应该’仁慈的时候依然会宽厚温暖。”

      她的敏锐与理解让玄烨略感诧异地抬眼——从事情发生到现在,还没有人真正明白自己心中的沉重所为何来,连皇祖母与苏嬷嬷的劝慰也不曾点到关键——忽觉心底仿如泉水滋润。

      “白天的事……”她试探地开口,“皇上,也要记得。”

      玄烨思索着与她对视,没想到她敢当面提起白天的耻辱而不怕自己心底那把烈火迁怒。

      “皇上心中有火,”她通透地看进他眼底,“只是,莫再烧着自己。今天的事的确是一捆干柴,添进去,火苗旺些,倘去烧那些该烧的东西焉知非福?”

      玄烨无言地看她,良久,轻声道:

      “你怎么敢说这些?就不怕我迁怒?”

      苏麻喇姑柔柔一笑,领会出他心底的释然自己也轻松许多:

      “皇上哪里是那种人呢?”

      他笑了出来,很淡却很真:

      “答应我,不要离开。”

      ☆ ☆ ☆

      熹微的晨光斜斜地从东天洒向大地,玄烨看着脚下被拉得长长的影子缓缓走向慈宁宫,思索着如何妥当地解决眼前这道题目。昨天夜里苏麻喇姑竟真的发起高烧,到现在还在自己寝宫里人事不省。他心疼她的憔悴,知道她这半年来心情的抑郁与身体的虚弱;他却也不得不感谢老天的安排,她的病如山倒给了自己充足的时间与皇祖母交涉。

      他清楚,二月里皇祖母的妥协不过是缓兵之计。只要事情一天没有尘埃落定,皇祖母总还是要旧事重提。既然自己一年来的暗示皇祖母不能理解,或者更准确地说,不愿理解;那么事到如今也只有把话挑明让皇祖母不得不正视。只是,如何说服才能让皇祖母真正认可而不会伤害苏麻喇姑?

      一路想着,端庄肃穆的慈宁宫门已然矗立眼前。他走进院子停下脚步,四下环顾这再熟悉不过的殿阁,眼光转到他不常去却倍感亲切的偏殿——他知道,自己没降生的时候苏麻喇姑已然是那里的主人。蓦然间灵光一闪,他想,皇祖母的脉象他是切到了。

      缓步拾阶而上在心里打着腹稿,直到要进正殿大门他才倏然发觉每日清晨大开透气的窗子今天居然还紧闭着。他暗自点头,明白皇祖母已经做好了与自己深谈的准备。镇定地继续往里,只见皇祖母如常地坐在里间等待他请安。

      “昨天的事,皇上如何打算?”结束了例行的行礼问候,大玉儿慢条斯理地开口,一语双关。

      “过几天,孙儿准备加鳌拜与遏必隆一等公。”这一桩玄烨已然成竹在胸,而另一桩他知道不宜立即回复。

      大玉儿暗自欣慰他并未如自己所担心的为了旁的事放松政事。

      玄烨不着痕迹地观察着皇祖母的神色,明白她的忧心所在,也明白只要自己将政事安排妥当与皇祖母商讨另一件事的筹码就会加重几分。

      “皇上昨天,睡得可好?”大玉儿也懂得他的意思,话题终究要自己来转。

      “虽然没怎么入睡,但精神倒是难得的清爽。”他浅浅一笑,明确地点了出来。

      大玉儿微微一凛,孙儿这种神往的情态瞬间让她看到深陷情网的儿子,本来些微的动摇立时消失殆尽,口气严厉而决绝:

      “江山社稷的安稳、黎民百姓的康泰足以让英明的君主神清气爽了。”

      玄烨听见这话不用抬头也知道此刻皇祖母眼里定然都是皇阿玛的影子。他面色平静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坚定而冷静:

      “皇祖母,孙儿不是皇阿玛。”

      大玉儿只觉心口猛地被人一撞,定了定神,才重新看清皇孙的身形。

      “孙儿明白皇祖母的心结。”玄烨抬起头坦然地直视皇祖母练达的双眼,“皇祖母也该明白江山社稷在孙儿心中的分量。”

      大玉儿微蹙眉头别开眼。

      “皇祖母要求的,孙儿全都做到了;孙儿要的,并不多。”玄烨看出皇祖母的动摇,句句深沉,“孙儿不是皇阿玛,这个皇帝不是皇祖母强要孙儿做的。”

      大玉儿眼光凌厉地扫向他,忆起福临在奉先殿里木然地重复“这个皇帝不是我要做的!是您要我做的!”,心底的伤口隐隐作痛。

      玄烨镇静地坐着,知道皇阿玛的事伤皇祖母有多深,亦明白苏嬷嬷口中的掌故在皇祖母心中的烙印——否则以皇祖母的精明岂会不肯变通至此——今天不能解决,还有明天、后天……

      大玉儿思忖着,久久无言。屋子里的空气有些凝结,气氛紧张而诡异。

      “君,夺臣妻,”她深吸口气,果然如玄烨所料旧事重提,“你就不怕兄弟阋墙么?”

      “所以,皇祖母也从不曾向二哥挑明。”他从容对答,太清楚皇祖母既担心自己重蹈皇阿玛的覆辙也害怕二哥成为另一个襄亲王——然而解决之道只在一线之间,难道定要像皇阿玛那般弄到事情不可收拾皇祖母才肯跨出那一步?

      “这后宫里的侍女成百上千,每年总得有些伤耗。”她沉默了一会儿——想起苏茉尔的劝谏与夜深人静时自己心底的矛盾——再开口却是面无表情。

      玄烨气定神闲地靠上红木雕花椅的硬背,眼睛平静地直视前方:

      “好在皇阿玛还有四个儿子。”

      大玉儿双眉一挑,没有想到这个一向冷静理智以国事为重的皇孙竟被自己逼到了这步田地。难道苏茉尔真的说对了?物极必反?

      玄烨心有歉疚地看向双目紧闭按压额角的皇祖母,然而却不得不果断地说出这个逼迫她的答案。刚才的问话不过是皇祖母情急下的试探,赌的是江山社稷在自己心中的分量;而自己这回答——他在心底苦笑——又何尝不是在赌皇祖母心中那杆秤?

      自鸣钟的钟摆嘀嗒嘀嗒地响着,瘦长的分针不知不觉转了一圈,眼看就是御门听政的时辰了。

      大玉儿无奈地叹息,淡淡地交待:

      “高烧不宜着风,先让娃娃在乾清宫休养。”

      她睁开眼直起身子,审慎地看着孙儿复杂的脸色:

      “往后的事,再说吧。”

      ☆ ☆ ☆

      苏麻喇姑恍恍惚惚地睁开双眼,一时有些混沌,想不起身在何处。

      “哎呀!可醒了!”守在床边的苏茉尔见她清醒急忙伸出手探了探她额头,“太好了!烧总算退了!”

      苏麻喇姑困惑地看着额吉在眼前忙碌,神智渐渐清明,才发现这似曾相识的地方竟是自己在乾清宫的房间。

      “额吉……”她挣扎着坐起身只觉浑身无力,声音也低哑得陌生。

      “身子刚好些,你可别再瞎折腾了!”苏茉尔见她困难地起身赶忙将她按回床上,利索地垫好被子让她靠坐进床里,转身端了刚煎好的汤药一匙一匙地喂她,“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好好把药吃了,听我说。昨天晚上你忽然发起高烧,皇上把你抱回这里守了一夜,刚刚……去慈宁宫问安了。”

      苏麻喇姑一个岔气一口药呛了出来:

      “额吉!您就这样放皇上去慈宁宫请安?”

      苏茉尔泛出一抹苦笑,掏出帕子帮她拭了拭唇边的药汁:

      “你说,我是该替你高兴,还是该替你难过?”

      苏麻喇姑愣了愣,明白了额吉眉宇间的愁色,无言地别开了眼。

      “你还在病着,原本不该跟你说这些。”苏茉尔心疼地抚了抚她有些零乱的发丝,“只是,事情左右拖不过这几天。”

      苏麻喇姑咳嗽了几声,脸色越加苍白。

      “最近你身子一直不好,你不说,额吉也猜得出缘由。”苏茉尔通达地看着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小孙女竟然会被卷进这个漩涡,“宫里的事,你见的已经够多。太皇太后这番安排,说到底还是疼惜你,你说呢?”

      苏茉尔轻轻帮她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舍不得这个懂事的孙女受苦却没有更好的办法。不论如何,皇上的眷顾不能给自己的娃娃任何保障,而科尔沁格格与裕亲王福晋的身份却能让她下半生生活无虞。

      “你究竟,如何打算?”苏茉尔看着默默无语的娃娃,为她的沉静而不安。

      苏麻喇姑虚弱地笑了笑:

      “额吉,从您把我抱进宫来的那天起,我还有权利‘打算’自己的未来么?”

      苏茉尔闻言一阵眩晕,没想到十六年前的决定竟会引来这样的结果,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额吉,您不要难过。”苏麻喇姑伸手为她擦着眼泪,“记得小时候四姑姑总爱抱着我念词,她最喜欢的便是欧阳修的那首浪淘沙。”

      苏茉尔微微一怔,忆起四格格临走的前一晚在慈宁宫院子里焚烧的那方锦帕。

      “既是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苏麻喇姑幽幽轻叹,“那就好好守住每一天,且共从容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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