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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南有樛木 薄言还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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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佳节。古府侧院。
连接厢房和内宅的九曲回廊的两侧,或假山池塘,或林木丛生,掩映得满目翠绿流红,兰紫菊黄。正值金桂盛开,清风拂过,带来醉人醇香,在空气中起伏氤氲。花可解语,至少能舒解心怀,所以当宽伯一路走来,眉间愁色已经舒缓了不少,直到…
「哎?听说了吗?今天下午老夫人气晕过去了?一定是有关老爷吧。」
「是啊,今儿个廊下吴妈来给姐姐们绣手帕,听见里面屋子闹腾呢,老太太,生气还摔了茶碗呢。」
「造孽啊,自从那个人进了府,就没一天安生日子。」
远远的,从厨房里传来一老一少的女人的八卦。
「春红,惜岚丫头四处找你,吩咐你的事怕是忘了?江嫂,把这药煎了,选个手脚干净的丫鬟好生看着,一会儿送到上房。」
在厨房灶台边嘀咕的两人听到脚步声就低下了声音,但是神色仓促早已被走到门口的宽伯看到了眼里。本来议论这些事倒也无可厚非,这些都是对主人家忠心的家生子,但是,就怕有心人听去了,于是他出言惊醒二人。二人察觉失言,于是告罪之后转头各自忙活去了。
把给老太太安神的药送到厨房,本来吩咐小厮就可以了,他这个主管特地跑这么一趟,一来,作为老爷身边的人,亲自施为,表示老爷对于老太太的孝顺和重视;二来,他自己也想稍微走开一点,让老爷静一静,也好堵住自己随时想劝诫的嘴。
想到上午的事,宽伯神色一凛,从来没见过老爷在老太太面前如此强硬,老太太会生气理所当然。爲了一个不知明细的外人,母子之间也不是第一次有分歧,然而这是第一次老爷当面顶撞老太太,态度坚决而生硬,言语间毫无挽回之地,仿佛换了个人似地,老太太气急晕了过去也只是唤人请来大夫看视。虽然老太太只是有些痰涌,并无大碍,但是只怕各自心里的结一时解不开了。
想到这儿,宽伯又皱紧了眉头,摇了摇满头的花白头发,缓缓而又沉重地叹了口气。
「就是爲了他吗?哎…」
此时此刻,北苑的逸凉轩,苏凉衣曾经的居所门外,出现了一个颀长而略显瘦削的身影。主人不在,木制的台阶上布满了灰尘,着实有点人走茶凉的悲感。
古君尘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推开了紧闭的门,熟练地从门后找到了拂尘和笤帚。这是他前几日便放到这里的。如果有人在这里看到接下来的一幕,一定会吃惊不已:古府的家主,富可敌国的巨贾,优生惯养的大老爷,居然在做一个低贱的下人做的清扫工作。只不过,看他的动作,温雅而细致,那呵护用具的样子,就如同害怕打碎了什麽一般。清扫完毕之后,古君尘原本有些苍白的脸上浮现了一抹红采。他轻轻的拂去袖摆的灰尘,坐在了那张双进大床上,一动不动。少顷,他蹲下身,从床下的暗格中拿出了一个巴掌大的桃木盒,然而他并不打开,只是望着手中的盒子,陷入了沉思。
古君尘从来都不是一个相信宿命的人,这也正是他能从一介寒民白手起家奋斗到现在的为富一方的巨贾的原因,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甘人下的性格和超异常人的经营头脑造就了他的商业神话。个人付出的辛劳自不必说,古君尘善于抓住机缘,结交甚广,上至朝中大员下至走卒贩子,江湖上的风风雨雨、恩恩怨怨也少不得沾惹上一些,好在为其两肋插刀的侠客不在少数,总之,个人努力加上上天恩宠,使得他能一路顺风顺水走到现在。
提起丝绸大亨古君尘,市井之间多有传说,版本众多。有的人说他性格奸诈,城府深沉,善于谋算,每年秋分古府的船只都会沿着运河给京城中的众多大员送去无数的金银珠宝,官商勾结所以古君尘才能独占江南丝织业的龙头;也有的人说,古君尘读书人出身,腹有诗书,吃穿用度以简朴为上,古府中的装潢用具,完全没有暴发户的种种俗状,却像是一个三代相传的书香门第;更多的人,都在议论古君尘的婚姻子嗣问题。本来将至而立之年的古君尘,家中早应妻妾成群,然而古府女主人空位以待至今。半年前那件轰动全城的事件,大大挫伤了洛西城的众多思春少女的芳心:原来,古君尘不爱巾帼,有龙阳之癖。
半年前,古君尘把一个外人带进了古府,还为其建造了一个别院,并严令闲杂人等禁入,吩咐负责服侍的一干仆役以主人之礼侍奉客人。而这位得到主母待遇的客人,却是一位少年。本来婚前纳一两个男宠在大户人家也不少见,然而,古君尘的生母——阮氏,一直食素侍佛的阮老太太,一改平日的慈和,怒颜呵斥了儿子一顿,原因就是,古君尘要娶这个少年为“妻”,并且成为唯一的正室。证实了大家之前的猜测的同时,也不禁令人顿生疑惑,少年,究竟有什么样的魅力,能让古君尘如此为其心折?
接下来的日子,古君尘做起了甩手掌柜,带着仆从,每天华盖倾交,陪着少年到处玩耍嬉戏。少年一副深门大户家子弟的模样,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心。那段时间,经常能在各大酒楼看到他们把酒言欢,一有灯会庙会这种人潮涌动的热闹场合,更是能看到不少古府的仆役四处寻找跟丢的两人,被主人的坏心眼弄得焦头烂额的疲态,令人啼笑皆非。也正是如此,贫民百姓们,得以见到这位传说中的苏凉衣苏公子。看起来不过弱冠之龄,高挺且瘦弱的身型,白皙得有些透明的肤色,乍一看的确是富家公子的模样。与古君尘青衿儒衫打扮的温雅气质不同,始终一身白衣装扮的苏凉衣,即使是立身乌烟瘴气的赌场,却也能凉风一般,吸引所有人渴羡的目光。仿佛两泓清泉凝聚的双眸,不染一丝人间烟火的无邪,让所有接近他的人油然而生护庇之心。这样两个人站在一起,无形中把周围的喧嚣都降了下去。看古君尘细心呵护的情状和两人眼中流露的情意,即使是男子之间,用天作之合来形容也不为过。
然而好景不长,半月之前,两人不知为何闹翻了,苏凉衣不顾古君尘的拦阻,赌气出城。随即便杳无音讯,古君尘正因消息石沉大海而寝食难安之际,却接到了一封匿名信,称苏凉衣被离水宫的人带走了,原因不明。古君尘虽然知道不可以卵击石,但仍奔波求助,江湖上也有愿意拔刀相助的侠客,修书离水宫宫主南宫非离要求一个解释,然而离水宫的回覆却是:宫主闭关,外界之事一概不予回应。这样暧昧不清的态度,无端地让众人吃了闭门羹。即使如此,也没有人会因为一件尚未证明的理由,跟整个离水宫作对,江湖事务朝廷也鞭长莫及,所以,古君尘也只好暂时偃旗息鼓,私下花重金买了□□消息,得知确实有人亲眼目睹离水宫宫主在此之前掳了一个白衣少年回去,至于少年是不是凉衣,离水宫的消息一向对外封锁,也难以确认。
古君尘骑虎难下,百般煎熬,无奈之下派人把苏凉衣被离水宫抓走的消息散布于江湖,广求天下贤士能人为其解忧解难,并藉此希望舆论上给离水宫一些压力。然而意外的是,不管谣言满天,离水宫岿然不动,并不理会外界的挑衅和议论之声。
最后,古君尘也只好拿出了家传之宝,希望能招募一些死士,私下潜入离水宫,找回苏凉衣。前前后后,戏剧般让整个江湖都为之注目,京城中也有权贵来信质疑古君尘诸多行为。古君尘反常地没有理会,对于家人的不满,也默默承受了下来,这些天,愈加削瘦,然而眼中坚毅之色丝毫不见动摇。每日来苏凉衣的旧居打扫清洁,已经成了他得以休憩放松的一种方式了。
谁也不知道,两人间分歧的起端,只在古君尘此刻手中的盒子中。只见古君尘启开了盒盖,白玉雕成的盒子中,静静躺着一枚青色的龙眼大小的药丸。看似普通的药丸,承载了一个十年的秘密。这是一颗名为“化神”的仙家丹药,修仙之人和常人服用,毫无作用,然而若是妖物服用,这颗药丸会化尽全部妖力修为,唯一的好处只是可以让妖真正化形成人。这颗仙丹,是古君尘十年前被一个神秘人赠与的,当时那人曾断言,终有一日他会用到这枚丹药。古君尘当日难以相信这样一颗透着古怪的丹药和自己一介凡人有什麽关系,但是,遇到凉衣之后,特别是知道凉衣的真实身份后,自己却控制不住,将埋在梅花根下数年的丹药,挖了出来。
「凉衣,是我的错,我不该强迫你,回来吧。」随着喃喃自语,古君尘捂住了满脸痛苦的颜色,瘫软在了床上,满头青丝散漫开来披了一身,愈发衬得青衣这人,无力而软弱,简直像是,失了魂魄。
当落日余晖消失在古府的每一个角落,古君尘也没从逸凉轩出来。
薄暮时分,斜晖如同轻纱,洒落在道路两边的桑柳枝头,随之破碎成水面的余绮,与天边的晚霞相接。霞光淡处,缠绕上几缕天边的如丝云烟,扶摇而上,消失在极深极远的长天里。路上的行人形色疏离,只有那些保暖无忧的闲人,方可在酒楼高卧时凭窗极目。此情此景正所谓,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
随着夜色弥漫而至,城里开始四下点了灯起来,灯光下花红柳绿掩映之处,自是一番人世浮华。洛西城大大小小的商铺食肆的伙计掌柜,都开始了为一天最后的进账忙碌奔波。自是有香车宝马,衣带生香之景,倘徉在栅栏之处,秦楼楚馆,随处可见富家子弟挥金如土,买得温柔乡中一醉方休。
这其中,一等一的奢华的销金窟——倚红楼的门口,出现了一位摇着点金纸扇,灰色丝绸长衫的俊美青年,他不紧不慢旁若无人地踱进了倚红楼。一旁的龟公,抬眼见着了这位,立马赶过来请了个安,谄媚道:「沈公子,您又来照顾本店生意了,姑娘们都想死您了。」
这位,不是别人,正是无视东临风劝告的沈落羽。只见他十指一并,唰地合了纸扇,邪笑道:「我可不记得我上次打赏给你多少,这样乱说话,除了千姬以外,本公子都看不上。」
看到他脸色有些不善,风月场中驾轻就熟的龟公立刻低声下气的点头称是,随即面露难色:「可是沈公子,正是来得好不如来得巧,不巧得很,千姬正在陪客,您看?」
沈落羽显然吃惊不小,眼珠一转,沉下脸来,斥道:「呸!你这狗腿,难道本公子没钱付帐?千姬本公子已经包下了!」
龟公努力使自己的脸上呈现无辜的形色,更加低下身子,解释道:「小人不敢,沈公子您是包下了千姬小姐没错,可是,千姬小姐现在陪酒的,正是我们的大老板。如果不是您的话,我也不敢说的,可是…」
沈落羽倒吸一口凉气,无意再听后面的话。原来传闻中倚红楼幕后的老板果然不是那个肥硕的老鸨,看来临风说得没错。他不禁抬起头,望向最高的那一层,醉红阁,千姬的闺房。
「看来今晚,没这个艳福了。」
醉红阁中。
「陌寻,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敬你一杯。」
「无需客套,不过受之有愧。借酒消愁,只怕愁更愁啊。」
如果沈落羽在场,一定会大吃一惊,除了怀抱琵琶的千姬,这里还有一个熟人。桌边对饮的两人,左侧的那个白衣少年,俨然正是,失踪了很久的苏凉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