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所谓真相 ...
-
陆逾明看着站在落花里的人。
“你不去看看?”他问道。
梅庭抱着手倚着石桌,手上还拿着一把轻剑。
微风将那身白衣卷起潇洒的弧度,他同以往一样笑着说。
“能做的都做完了,”他回道,“哪用我再去瞎掺和。”
“你教出来的学生,”陆逾明说,“和你一样满肚子弯弯绕绕。”
梅庭状似无辜地摊了摊手,漆黑的眼珠好像也笑着:“你教的不也差不多。”
陆逾明沉默了片刻,又说道。
“也是你教的。你的问题。”
“好好好,我的问题。”梅庭无奈般笑着应下,恍惚间似是又看见了昔年那嘴笨的黑衣少年。
沉默再次流转了片刻。
“那动手吧。”无名的长刀利落地出鞘,“反正你在不在都无所谓。”
梅庭站直身体,轻轻抽出剑。
那把剑的剑身比一般的剑都要薄,通体透亮。拔出的那一刻仿佛有轻吟之声,迎上阳光时更胜天光几分。
“好,”他应道,“那来吧。”
今天的京城会很吵,却又不会吵到这里的街巷。
他闭上眼想象了一下。
记忆深处那片遍布着火光与人声的春日席卷而来。
和今天也许很像,或许又不像。
他睁开眼,往事就站在眼前。
三月前,李晏案再度于早朝提起,又是一片争吵。
皇帝面无表情地宣了退朝,回了御书房处理政务。
御书房的桌前坐着一个身影。
他看过一份又一份折子,时而沉下手腕写些什么。
另一个身影站在不远处,抬眼便能看见。
那是一个神情镇静的年轻人。
李既合上手中的折子,说道:“连丞相也不信?他怎么说也是你的老师。”
“在未查清内应之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年轻的御史不卑不亢地回道,“兹事体大,感情用事乃是大忌。即便是老师,亦不能例外。”
沉默笼罩了皇帝的办公地,没有人再言语。
良久,李既轻笑一声。
“你倒是和他真像,真不愧是他的门生。”
皇帝的语气中听不出喜怒,笑意仿佛是真实的笑意,称赞也仿佛是单纯的称赞,话锋却在此突转。
“那你呢?为什么不可能是你?”
“臣已经把所有的情报呈给了陛下,陛下可随时查证。”萧珣面色依旧平静,分毫不见慌乱,“带来情报的人信任我,而陛下信或不信,微臣皆无话可说。”
“只是......”他眉目微敛,看不清神情,“有人以死换来了军情,微臣觉得,这绝不会是通敌之人所会做的。”
“到头来还不是......”李既轻笑,转而又变回不辨喜怒的模样,“朕准了,余下的你皆可以自行安排。”
“谢陛下。”
年轻的御史离开了。
“说着私情是大忌,哪个又不是带着私情来我这的了。”
帝王的语气间竟是有些委屈的抱怨。
“你说他们怎么都不替我想想呢?”李既笑着说道,言语里又藏着没法藏下的苦涩,“我也不是都想做恶人的。”
藏在阴影里的影卫看了他一样,全然没有理他的意思。
李既看着扭过头的李晟,撇了撇嘴。
“......跟你说也白搭。”
萧珣在那一日看见了海东青。
急报已经传来了几天。
从他知道李晏战死,尸骨无存的那一天开始,朝会上的争吵便没有听过。
无穷无尽的猜忌,诬陷,试探让他已经有些疲于应付。
处在被针对的中心的丞相却始终没有辩解的意思。
矛隼落在他面前时他差点要认不出来这只一直给他带信的,原本英武帅气的鸟了。
海东青似乎一直没有休息过,洁白的羽毛满是尘灰,整只鸟都要瘦成鸟干了。
等他把它安顿好时,天色已经很晚。
他拆开那封信,全然没有察觉到自己在颤抖。
匈奴人与昔年销声匿迹的幸存皇子,还有那个为复仇而来的江湖残部与朝堂重臣。
勾结,谋划,还有潜藏在中原的匈奴军队。
简明扼要地载于那张纸上,字迹有些潦草,却依旧清晰可辨——被一只向来只送私信的海东青带了回来。
这本不该是送到他手里的信。
萧珣想起白日里听闻的流言,从千里之外的扬州而来。
他轻轻闭上眼,似乎是为了忍耐什么。
烛火无言地照出御史苍白的面庞,照出那身孤独的影子。
这是李晏驻守苍州,接下领陇西军的职责以来打过最凶险的一场仗。
却也是他一生里最大胆,最重要,最不会后悔的一场仗。
那是一场夜间的奇袭。
这本该是一场并不艰难的凯旋,即便被发现潜入,轻骑亦可轻松撤离——夜间大规模的追袭实在得不偿失,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匈奴不会派遣主力去冒险。
可深入敌营的将军听见了那一字一句的谋划,更未料到其中的中原人有那旧江湖的能人异士,感知力卓绝。
身后的匈奴大军仿佛倾巢而出,绝不许这知晓了秘密的敌将活着离开。
年轻的将军仍然能冷静地判断,在仓促间写下那封军情报。
“我们的人已经暗藏在中原各州,只待时机成熟......”他回想着自己听到的内容。
细碎的伤口有的还在渗血,李晏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
他的推断仍是理智的。
后有虎狼追兵,朝堂亦有暗蛟。
身陷囹圄的将军并不惧生死,却不能让这足以倾家覆国的暗流在大漠的掩护下与他一同埋葬在这里。
雪白的矛隼在这时看见了他。
李晏闭了闭眼,下定了决心。
薄信被小心卷起,绑在海东青的脚腕上。属于大漠的鹰鸟一直记得那个方向,带着这封与此前的每一次都不一样的内容飞向另一个主人。
李晏看着海东青远去,白羽消失在夜色里。他把那封还未送出的,真正该由矛隼带走的信笺交给副将。
“京城有内应,去江南,把这交给郑大人。”将军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令人安心,此时却终究掩不住决绝,“扬州城里会有人帮你的。”
副官颤抖着接下,服从着将军正确的命令。
孤注一掷的轻骑为这位副官撕出缺口,战马带着人与信笺向东奔驰而去。
李晏将匈奴大军引向反方向,身后终于退无可退。
敌国的将领站在面前,身后便是万丈悬崖。
赫连苍兀看着眼前与自己交锋数次,给自己添堵数年的人,纵然情报泄露,怒火却熊熊烧成面上扭曲的快意。
“你终于要死在我手上了。”匈奴的右贤王说道。
年轻的将军拼杀一夜,眉目间染着血色,眼瞳却仍是清明的。他的心间怀揣着许多东西,刀剑只为在手中守护而生。
他有无数个拿起刀剑的理由,却也永远不会忘记自己从来只为能安心放下刀剑而来到边疆。
他没有言语,屈尘在混战里脱手,眼下陪在身边的,只是随手取的长刀。
他挥刀迎击,权当回应。
人力有时而尽。
年轻的将军不意外自己会命丧于此的命运。
敌人的长刀劈过胸口,他不知道这伤口致不致命——他感觉自己还能思考。
想很多事情。
想内应是谁。
想副官能不能顺利到达扬州。
想自己死后那个寡言的孩子会不会难过。
想海东青能不能把信带到那个人手上。
想那个人发现信不是给他的那封时能不能明白。
......能的吧。
他那么聪明。
原来临到生死,他也还是会想生不想死的。
李晏想着自己想再见一面却不能的人,跌入像睡梦一般黑沉的渊底。
齐昱终于来到了扬州。
他已经不眠不休了太多时日,直到下了马,直到用双腿奔跑。信笺贴着心口揣着,一刻也不敢懈怠。
直到江南悠然的春风吹过面庞,吹得被苍州的北风割过的脸颊生疼。
副将到达城里的那一刻终于一头栽倒在地,醒来时正躺在飘着药香的药坊里。
正在煎药的大夫看起来还不及弱冠,周身气度温和亲切,就像江南的十里春风。
齐昱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已经到了终点。
“这里是我的药坊,我叫陈淮。”大夫一面说着一面走到床前,“你晕过去了......”
齐昱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骨碌爬起来,抓着面前年轻人的双臂。
“这里是扬州城吗?”他激动地说道,眼中尽是没退去的血丝,“你就是陈大夫?”
他想起什么般摸出信笺:“把这交给郑大人,李晏将军......”
心弦在江南悄无声息地松弛下来,急行多日的副将已经疲惫得心力交瘁,没有把话说完便又栽了下去。
陈淮怔怔地看着那封飘落在地上的信,面前是昏睡的士官。
他能想得到人与信是从何而来。
大夫轻轻地叹了口气,还是捡起了那封信。
“李晏......”他轻声说着,“你还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啊......将军。”
新开的药坊飘着茶香,初来的医师其实只想要安稳平静的生活。
扬州城包裹着温暖的春光。
思绪驳杂的少年医师与跳脱的少女都没有注意到对方,就这样撞在了一起。
医师慌忙起身,忙说着“抱歉”,想要扶起被撞倒的少女,却见她已经被同行的侍女扶住了。
“没事啦没事......你没事......”和春光一样明艳的少女满不在乎这差点没摔成的跤,还想问问被撞到的另一个人怎么样,却在抬眼的瞬间红了脸颊。
“我叫郑悦,你叫什么呀?”
少女眨着眼想问眼前这从未见过的俊俏郎君更多的事,却被侍女催促着回了家。
年长几分的侍女唤着她“小姐”。
没过多久,流言在扬州不胫而走,仿佛一夕之间天下都知道郑府收了一样新东西。
军报也好,秘籍也罢。总归是会惹出乱子的东西。
白衣的少年从遥遥京城回到这个能称为自己故乡的地方,想着要接些什么事。
身份微妙,不足以叫人警惕却又不容忽视的青衣公子提着长刀,披上温润的外衣,看似悄无声息,却又在所有心下异动的人的目光下,仿佛无所觉般来到了这里。
直到那拨动所有知晓此事之人心绪的信来到京城,来到那个终点,它都没有被打开过。
所有人都相信,这封被百般护送,辗转于此的信,必然写着心里所筹谋的那一切。
可它真的只是一封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