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而今了了 ...
-
萧珣没有继续留在京城外的包围圈里。
而今逆贼大势已去,只需要动手的功夫了。
他关上门,留了一盏烛火。
面前的桌上堆着杂乱的纸与卷轴。
年轻的御史清理出一片空间,摸了摸海东青的羽毛,静静地坐下。
他终于能打开那封终于回到他手上的,写给他的信。
城门口。
老成持重的刑部尚书罕见地面露焦急之色,而当他看见从暗处走上前的两人时,心下便知晓一切都已败露,无力回天。
他没有挣扎,也没有跪拜。
皇帝面上不见怒意,亦不见喜色。他在这场对峙中率先开口:“余尚书,豢养私兵,乃是死罪。”
刑部尚书冷笑道:“只有豢养私兵吗?”
勾结外族,串通乱党......以及意图谋权篡位。
这一切都在沉默中不言自明。
“说实在的,”李既似是有些感慨地说道,“我其实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刑部尚书的脸色在隐现的灯火下忽明忽暗,再仔细瞧瞧,才能辨认出他眼角的细纹和鬓边的白发。
他其实不是新臣,朝堂上像他这样历经两朝,甚至三朝的人并不算少。可有多少能真正说得上话呢?
当朝三公皆是新朝拔擢的新臣。丞相十八岁入朝堂,二十岁拜相,一坐便又是十八年;太尉十五岁上战场,二十岁统领边军,二十五岁官至太尉。
余闻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到了能被称为“老臣”的年纪。
新朝动乱,平叛,包括剿灭江湖的那个计划,他都在场,他都一起走过来了。
他看着新帝手持宝剑,踏着尸山血海走上皇位。
杀伐果决的皇帝终结了前朝的乱象,将一切拨乱反正,有这样一个文治武功的君王是天下之幸,是万民之幸——那对臣子呢?
其实这些本与他都没有关系。
度过半生不如年轻后辈,可他也是三品大员;陛下多疑善制衡,可他也不在党争的权力中央。
也许他本会这样平静地走过一生,致仕归乡,儿孙满堂。
直到他偶然间撞见那与皇帝有着几分相似面容的,亦是先帝血脉的人,直到杀人的匕首抵上喉咙。
他的眼前闪过帝王脚边累累的白骨,冷汗并没有影响有多年逢源经验的尚书为自己谈判。
后来,再后来,他已经走得太远,已经无法回头了。
“......也许......我就是看不惯你这个满手鲜血冷酷无情的野种罢了。”他说道。
面前的皇帝分毫没有被骂的自觉,也全然没有怒意。
“何必说这些。”李既笑道,“不过是权力和贪欲罢了。”
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呢?
他轻轻挥了挥手。
李晟的剑快得令人来不及反应,即便他已经挺长时间没干过这种事了。
鲜血喷溅一地,尸体安静地倒在地上。没有声嘶力竭地惊叫,也没有歇斯底里的控诉。
李既的衣角没有溅上一滴血。李晟的黑衣上也许有,但看不出来。
他轻轻转了转手腕,干脆利落地收剑入鞘。
长剑挽出漂亮的剑花,避开与长刀的正面相击,朝持刀人的心口逼近。
“铿——”
原本已经指向要害的透亮长剑被轻易挑飞,黑衣刀客腾身而起,接下了那柄剑。
“你退步了。”
长剑脱手的梅庭显得很疲惫,扶着桌案喘息着,有些勉强地笑道:“本来也打不过你。”
陆逾明什么都没说,帮他收好了剑,没有再打下去的意思。
“你要走了吗?”他问道。
“不一定。”
“为什么?”陆逾明眉梢轻轻挑了挑,“那做皇帝把心肝都丢了的小孩会让你继续当官?”
“那是皇帝。”梅庭有些无奈地笑笑,“也没比你我小多少。”
“我有哪说错吗?”陆逾明抱着长刀看他。
“没有没有。”
“那你什么意思?”他继续问道,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了,“这里还能容得下你?”
“意思就是......”梅庭似乎又有了点力气,站直了笑眯眯地说道,“要么辞官滚蛋......要么留在这里等死。”
陆逾明像看什么傻子一样看了他一眼:“那你还不快点辞官?”
“辞官了也不一定就不死了呀,你看京城外边都有人寻仇追杀过来了,我现在可不一定打得过。”
“我打得过。”
那双眼睛又这样看着他,带着笑意又显得无奈,却什么话也不说。
......我说得有哪里不对么?陆逾明心想。
他叹了一口气:“你总是这样,想得比说得多得多,又从来不问问别人怎么想。”
“我早就说过,我根本不在乎什么朝廷什么江湖,也根本无所谓做什么武林盟主。”他平平静静地说道。
梅庭怔怔地看着他,听自己的往事说着话。
当年的丞相还很年轻,也就比现在的李昀和陆择羽大不上三岁。相应的,藏事儿的本事虽初见端倪,也还是比现在差得远了。
彼时先皇昏庸,薨逝后各皇子为夺位手足相残,南北边疆战火连绵,真真的内忧外患。江南诸郡尚由各高门大派掌控,无论是盐铁经营还是民间纠纷,官府都只是挂个牌,朝廷真正掌控的地方不过中原各郡。
新帝并不是太子,甚至不是在皇宫长大的皇子。却在这动荡的年代临危受命,救回了这个满目疮痍的帝国——即位那年,他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光景。
就像现在很少有人知道江湖当年的影响力一样,也很少有人知道世家出身的梅庭,少时是在江南长大的,更习了一身漂亮的武艺。
而他在十八岁时回京了,辅佐刚刚即位的新帝。
纵使新帝力挽狂澜,也只是暂时平息了北部战乱,可江湖诸派态度暧昧不一,始终无法挥师南下。
谁也不知道,江南六郡的实际掌控者是不是真的与南岸各国达成了什么共识。
那时的江湖鼎盛,弱点却也同过往的每一个时代一样,从不曾变过——各派之间互有摩擦,从未统一。
少年帝王还是在朝会上提起了这件事,以不见情绪却不容置疑的口吻与态度。
“......梅爱卿也点明了南下的困境在于江南的阻挠。”天子的眼中沉沉,带着沙场归来的威严,“那可有对策?”
梅庭听清了天子的每一个字,他知道此事再无转圜的余地。
他闭了闭眼,上前一步。
刺杀武林盟主,放出其秘籍遗产的假消息,引江湖内乱,届时朝廷军队可以逸待劳,一举清剿。
他听着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清晰而平静。
他看见少年天子眼中的决然,快于所有人接下了这个计划最初应做的那一步。
计划简单,却必然有效。
因为人心,必是私心。
他看着没有迟疑饮下酒水的黑衣青年,匕首稳稳地刺入他的心口。
一切都像最初计划的那样,血色把他的白衣染红,火光烧尽他们把酒言欢的地方,而他鬼使神差地拿走了长刀,留下了那把他以为自己以后再也拿不了的剑。
自此以后,不再有江湖。
除了那由新帝亲自赐下,本该下在那碗酒里,用以废去内力的毒药。
一分沉入了那碗酒,九分进了做了十几年潇洒白衣剑客的筋脉。
匕首巧妙地偏了一寸,比现在更年轻时就能在擂场上一举夺魁的刀客依然留在江南,伤好后照旧能打赢所有人。
然后如那人所愿,恨他十几载年岁,不寻亦不见。
就像梅庭了解他一样,陆逾明一样知道梅庭心里在想什么。
纵然身不由己,纵然不愿意,他依旧是做了那些事,拿起了那把刀。但陆逾明知道他不会后悔。
所以他坦然接受江湖所有剩下的人的恨与仇。而在他心间的天平上,陆逾明也该恨他。
即便那是他的私心。
“现在我和你的政敌与仇敌合作了三年,为了把你拉下马。”陆逾明说道,“我成功了。”
“这事咱们两清了。”他的眼中没有分毫仇恨,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他朝那人心里属于他的天平上加上码,用一场报复抵消那些年梅庭心中“他应该恨”的称量。
陆逾明知道,他会懂的。
他们本就如此了解彼此。
所以他继续说道:“现在你我之间就差我欠你的那个承诺了。”
陆逾明直直地看着白衣人的眼睛,不允许他移开目光:“而今你已是闲人一个,”他顿了顿,“我也来找你了,时机正巧,也不算太迟。”
昔年尚且年少的黑衣刀客问他即将去京城任职的友人打算干多久。友人笑眯眯地说着怎么也要干个十来年了。
他当时怎么说来着。
年少时大多不在乎时光的流逝,也不觉得有什么等不到的。
哦,所以他当时是这么说的。
“那我去找你。”
“你走不走?”陆逾明问道,却还是理所当然的语气。
短暂的怔愣在话语间结束,梅庭还是那副样子,笑着叹了口气,那些纷繁复杂的思绪随着叹息散进满地的落花里。
他的声音轻轻的,却清晰得仿佛从陆逾明心底想起。
“不是承诺,是约定。”他说道,“我来赴约了。”
暮春的风悠悠吹过。
往事就这样在风里被无声地抹去。
兵败本如山倒。
徐朝闻的枪尖没有沾上一丝血色,其他两人都已被制住,为由带着手甲的人还喘着粗气站在他面前。
而他也已是强弩之末,只是勉力撑着身体动作。
这其实也是一次故人相见。
自知不敌的江湖旧人勾起一抹讽刺的笑。
“徐少爷还是这么厉害,”他的双目赤红,身上已有多处斑斑的血迹,“可你忘了吗?忘了那些朝廷走狗是怎么烧了我们的家!怎么杀了我们的亲人么?!”
“我没忘。”徐朝闻记得他,“刘伯,忘了的人是您。”
“刘伯,我们说他们是鹰犬,是走狗。”徐朝闻的声音与持枪的手一样稳,“我们自称大侠,少侠,侠客——”
“可十八年前,还有现在,我们都做了什么?”十八年前的徐朝闻不过十岁十一岁,还是个不知世事,单纯快活的孩童。
那场围剿不是屠杀,不愿投降的前辈名宿都被祭了旗,示了威,余下的在最开始的混乱后大多归降,泯然市井间——可终归免不了鲜血。
徐朝闻是不幸的,像他这样的孩子不算少。运气好的被收养,运气不好的流落他乡再不见踪影。
他流离了五年,一路走到了北境。
他在这一路上见了很多,在十来年的宦海中懂了许多。
幸运的是,仇恨没有淹没这个从孩提时代就亲历血色的青年。
“那时我们与异国达成交易,置南域战乱于不顾;此时您与外族乱党勾结,妄图谋反叛乱。”
“我从未忘记那场战争,但我们的真相不能靠这种方式水落石出。我们不能真的沦为那场围剿打的旗号,不能真的成为‘反贼’。”
“刘伯,您还记得我们告诉每一个出师游历初称侠客的人的话吗?”徐朝闻眼中肃然,话语掷地有声,“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江南的百姓是民,北境的百姓是民,南域的百姓亦是如此。
昔年的懵懂少年走了很远很远,他没有忘记来路,也已寻到了自己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