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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仙山(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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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绾最难忘记的回忆却是她最想忘记的。
就像树必结果,花终盛开,人总会褪去稚气走向成熟,此过程谓之成长。成长,并非时间的堆砌,而是一种变化,称为“破而后立”。破,即破旧识;立,即立新见。陈旧的观点破碎,新的认识涌入,让人耳目一新,目光所及更广,志之所向更远,心之所想更深。故破旧识而后立新见,成长之道也。成长虽看似缓慢,但许多变化仅在一夜之间,就像春夜一场雨,第二天就冒芽的草;或像冬夜一场雪,第二天就银装素裹的世界。人的成长就好比沉静的深夜突然响起一声惊雷,击碎周围萦绕着的美梦,惊醒熟睡的灵魂。
那天天气很热,虽然是夏天,山中总归要凉快些,但是她和爹出门的时候,热浪从脚下升腾而起,山风吹到身上是暖的,整个人就像被关在一个大蒸笼里。到了山脚下的栖麓县城,身上的衣服已被汗水浸透。
秦绾帮忙支起小摊,摆好需要出售的鲜花,花茶,香包。摆完之后,爹爹给她一把蒲扇,让她在阴凉背风处坐着,以免被风吹着凉了。
她坐在小板凳上,看着街上来往的人群——挑扁担的小贩步履匆忙地往集市深处赶,扁担两头的木桶里传来桂花糖粥的香味;身着宽袖长衫的人,腰背挺得笔直,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拿一把折扇,也不打开,对着周围的酒楼商铺指指点点;还有乘轿出行的小姐,掀开骄帘便传来一阵香味,轿里的小姐头上插满金簪珠钗,还带着一朵花——那花儿又大又艳,花瓣舒展,仿佛仍在生长,淡黄色的花蕊里好似还有露珠闪闪发亮。
她马上跑到爹爹身边:“那朵花!”
“你也看见了?”他摸摸她的头,笑眼弯弯,笑意里满是喜爱。
“嗯,”她点点头,又将脑袋凑过去,“那是真花还是假花?”
“假的,不过做得很像真的。”
“我也想要!我也想戴这种花!”秦绾拉着爹爹的手,左摇摇,右晃晃,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
“好,”爹爹捏了捏她的脸颊,“等你长大了,爹爹一定给你卖。”
“那我记住啦!”秦绾一边咯咯笑,一边蹦蹦跳跳地回到小板凳旁坐下。手中的扇子扇得越发轻巧,想到自己带上那朵花的样子就忍不住跺脚。
心情愉悦的时候,时间就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傍晚,周围的小商贩陆续离开,他们也该收摊回家了。
往常收摊之后,爹爹都会给她买一块糖糕,秦绾伸长脖子,看着远处卖糖糕对的小店——这是整个栖麓县糖糕做得最好吃的店,也是为数不多从早开到晚的店。爹爹在一旁收拾,秦绾完全忘记帮忙,一心只扑在糖糕上。看她眼馋嘴也馋的模样,爹爹塞给她几枚铜钱,让她先去买,买完就原地站着吃,他一会就来。
秦绾抓着钱就跑,爹爹一脸担心地冲她喊:“绾儿慢点跑!小心摔倒了!”他的声音很快就被渐近的马蹄声盖住,秦绾没有听见,跑得更快了。他无奈地笑着摇摇头,望着女儿远去的背影。
将钱交给店老板后,她拿着三块热乎乎的小糖糕站在糖糕点门口,以往她总是吃一块大的,今天她想让爹爹和娘亲都尝一下她喜欢的糖糕。虽然每次她给爹爹吃他都说自己不喜欢,但她觉得是因为他没吃过,只要吃一口一定会喜欢,娘亲也一定会喜欢。
她等了半天也没见爹爹过来,便回去找他,走了几步发现前方站着几个人,还有几匹马,将爹爹围在中间——这些人是谁?她从来都没见过这样打扮的人,那几人中有一个穿着大红长袍,腰上挂着一块莲花形状的玉佩,其余的都是一身黑衣。她悄悄走近,躲在拐角处,只探出脑袋,盯着那群人。
接下来的一切,她花了一辈子的时间试图忘掉,可是她忘不掉,虽然细节可以被时间冲刷洗去,但那些画面就像一块烧得通红的铁,深深地烙印在她脑海中,成为她的一部分,日后每每想起,她不禁紧握双拳,直到手心因汗液而湿润——
她听见脚踢麻袋的声音,她每次路过家里装满粮食的麻袋都会忍不住踢一脚,踢的时候发出的就是这种声音——原来,脚踢在人身上,也是这种声音。
她看见火,将竹筐粗布全点燃,张牙舞爪的,好似群魔乱舞,一股黑烟直窜到天上。
她看见熟悉的人倒在地上,胸口没有一点起伏,在团团火焰中,他的身体看起来冰冷得像冬天的石头。
她看见血,他身下全是血,一地的血,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么多血——一定很痛,这一定很痛。
她瞪大双眼,整个人僵在原地,嘴巴一张一合,气刚被灌进肺里又被吐出来。恐惧似无数只细小的爬虫爬满全身,她不禁颤抖起来,冷汗一阵阵往外冒,耳畔不断响起尖锐的嗡鸣声。她想哭,但眼泪积在眼眶里,怎么都流不出来;她想叫,但声音卡在喉咙里,怎么都蹦不出来。怎么办,怎么办,她急得用手抓挠双臂,留下一条又一条血痕。那群人突然开始笑,那笑声仿佛无数双鬼手,死死扯住她的头发,让她抓狂。
然后,她跑了。不知是什么力量驱使着她,她转身就跑了,向着日落的方向,向着家的方向跑去,没有回头。
她不知疲倦地跑着,汗水从她额头淌下,流进眼里,传来阵阵刺痛,她只用衣袖一抹,继续奔跑,就算脚崴了好几次,也没有停下。天渐渐暗了,直到最后一丝光芒被黑暗驱散,她终于慢下来——前路已被黑暗吞噬,眼前伸手不见五指,像是直接把一块黑布盖在她眼前。她在山间徘徊,只知道自己在树林中,因为她好几次都和树撞个满怀,脸差点被粗糙的树皮蹭破。脚踝处传来的不适让她终于停下脚步,靠着一棵大树坐下。她用手捏了捏左右两只脚,左脚明显粗些,应该是肿了,轻轻按一下酸涩肿胀的感觉爬遍全身,让她忍不住打哆嗦。
她仰起头,呆呆地望着天——没有星星,只是漆黑一片,她几乎分不清哪里是树冠,哪里是天空。不知过了多久,月亮爬升到她头顶那片漆黑的夜幕,却只露出一半清冷的面庞,另一半被浮云遮掩。柔和似水的月光像从天上垂下的白纱,轻柔宛转。
秦绾跪在地上,闭上双眼,双手合十,两只拇指紧贴着额头——
山神啊,山神,请听听我说话吧……
她祈求山神和她一样没睡,听听她心中所想,垂怜她这样无助的人。她希望今天经历的一切只是场梦,一场逼真的梦,她希望明日一早回家之后,爹爹会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整理农具。
对,这就是一个梦,就是一个梦……她不断对自己说。等她睁开眼,天上早已没了月亮,树林重回黑暗,寒气袭来,阴风阵阵,她蜷起身子,盼着梦醒,盼着天明。
清晨第一缕阳光洒下,轻云山上的万物都浸润在暖黄色的光辉中,秦绾跌跌撞撞地跑回家,推开大门,看到的是娘亲的脚,还有歪倒的板凳。
她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扭曲,悲痛,愤恨……她毫无生气的脸上淌下一行泪,在晨光里发亮。她顿感有一千根长针反复刺穿她的身体,每一次吸气连带着五脏六腑撕裂般地疼痛。她瘫坐在地上,止不住的颤抖从指尖蔓延全身。
不知何时李婶赵叔赶了过来,接着附近的村民都围上来,她只隐约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双脚离地,不沾尘土,这是‘升天’了。”不知是谁这么说了一句,或许那人只是希望年幼的秦绾好受些。
话音刚落,秦绾猛地从地上爬起,撞开挡在门前的人,不顾脚上疼痛,往山顶跑去。身后有人喊她,她将这些声音抛之脑后,在清晨的朝阳中,她沿着唯一通往山顶的小径,向上跑。一路上,她摔倒好几次,都撑着起身继续跑,就连鞋子从脚上脱落她也无暇顾及,裸露双脚被路上的碎石划破,在地上留下一串血脚印,一直延伸到山神庙里。
秦绾跪在神像前,伏下身子,眼泪滴在地上,啪嗒,啪嗒,声音极其细小。她呜咽着,颤抖着,模糊不清地说道——
“求求您救救我爹娘吧,救救他们吧……”
山神端坐在石台上,颔首垂眸,眼里满是对众生的悲悯。
“我不要长命百岁,让我爹娘回来吧……”
额头重重地叩在地上,让冰凉的地面都温热起来。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要他们回来……”
“求求您……”
“求求您……”
……
哀求声与香炉中飘散出来的烟一同在庙内萦绕,而山神仍端坐在石台上。
“快点,快点!这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进来的,身上还带了血!”
“血可是有凶煞之气的,带到庙里来就是亵渎神明!”
两个守庙人将顺着脚印来寻秦绾的村民们引到庙前,伸手指着庙里匍匐在地上的小孩。几人上前生拉硬拽都没能把她带走,最后还是找了个身高力大的直接将她抱了出去。
李婶把她带回家,用沾水的布擦拭她身上的血和灰尘,还换了身干净衣服。而秦绾就双眼空洞地坐着,整个人像失了魂一般。
“收拾干净一点,等会你赵叔带你去县衙,咱们去报官。” 李婶帮她重新将头发梳好。
昨日山脚客栈里的朱老板到栖麓县办事,傍晚回去的时候在街边看到倒在血泊里的秦旋,大惊失色。他走下马车见四下无人,一直带在身边的女儿也不在,探过气息之后更是哀叹连连,眼眶含泪,平日里经常一起谈天说地的友人如今惨死街头,真是令人唏嘘,随后便将他搬上马车,带上烧得焦黑的竹筐,趁着暮色送回半山村。
李婶听见隔壁传来一声惊叫,连忙赶去,只见姚秀芝瘫坐在地,抓着秦旋染血的衣袖,哭得泣不成声。过了一会儿,她静下来,红肿的眼睛环视四周,双眉紧皱,开口问道:“绾儿呢?看见绾儿了吗?”
众人纷纷摇头,朱老板告诉她,他发现秦旋的时候,秦绾就不在身边,他一路上也看了,没有发现她的身影。赵叔带着一帮人打着灯笼去找,找遍了半山村也没有找到。
姚秀芝突然笑了,笑声尖锐,却都刺在她自己心上:“我都已经走了,你为何还要这样对我!你还要我做什么才能放过我!”
说完,她又开始狂笑,眼泪伴着笑声夺眶而出。李婶上来安慰,她突然又静下来,用细若游丝般的声音对众人说:“各位乡亲们请回吧,多谢大家相助,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众人纷纷带着同情的心绪离开。李婶也回到家中,但她仍不安地看着对面的房子,一夜未眠。可这一夜,对面一直很安静,再也没有一点声音。第二天一大早,她听见秦绾奔跑的脚步声后连忙跟着出去,可没想到秀芝也离开了。
她看着眼前双眼通红的孩子,满眼全是心疼,去厨房煮了锅粥,撒上一大把平日里舍不得多吃的糖,拌一拌,端给她。
赵叔托村里能读书写字的人写好诉状,虽不知昨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看到秦旋身上的伤他也能明白大半。等秦绾吃完粥便背着她下山,直往县衙赶去。
县衙值班的吏役接过诉状,和赵叔说了几句话,然后蹲下来与秦绾对视,又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问道:“你看没看见欺负你爹爹的人长什么样?”
秦绾将她看见的,记得的一并都说了——
黑衣服的人多,红衣服只有一个,还有几匹马,还有莲花形状的玉佩……
听到“莲花形状的玉佩”,那人面色一沉,马上站起身。笑容虽片刻就回到他脸上,但此时却十分僵硬。
那人又和赵叔说了几句,说他现在给上头汇报,过几日等他们抓到人再来。说完便转身进了衙门。
接连几日,赵叔都带着秦绾在县衙门口等,手里还提着自家酿的几坛酒,那位吏役一出现便追上去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了。那人不收礼,只说人还没找到,然后转身匆匆离开。又过几日,他们就再没见到那人,问其他当差的人也只说没找到人,让他们以后不要再来。
每一次,秦绾都默默地站在赵叔身旁,面对他们的敷衍,她早就习惯也麻木了,除了接受,她又能做些什么呢?赵叔低头看着她,除了叹气,他也做不了什么。
最后一次站在县衙门口,又一次被官人敷衍驱赶,赵叔还站在原地,秦绾却先转身走了。赵叔跟在她身后,也没追上去安慰,就一直跟着她走,一直走回了家。
秦绾在家里没待一会就起身再一次往山上走,来到山神庙内。正午,两个守庙人在一旁的小屋里午睡,庙里空无一人。秦绾踩着门槛走进去,这次她没有跪下,而是径直走到神像跟前。
心诚则灵,村里多少人和她说过这四个字。秦绾多想把心剖出来给它看看,自己是何等的虔诚,何等的真挚,但奉行“心诚则灵”的它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爹娘从她记事起,经常到山神庙给山神上香献花,每年山神祭准备得格用心,一定要用开得最好,最鲜艳的花。他们乐善好施,常帮扶邻里之间生活困难的人,他们常教导秦绾要做一个善良的人——为什么他们会落得如此下场。
她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它那双垂下的眼眸——空无一物,它的眼里空无一物,原先的悲悯、慈爱荡然无存,就算涂抹上黑色颜料,还是盖不住原本的空洞。
“你,真的能看见我吗?”
“真的能听见我说话吗?”
她喃喃念道,目光落在前几日自己送的那束花上。她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一把抓住那束花,用力将其抽了出来,然后狠狠地摔在地上,花瓣狼狈地散落,零零碎碎撒了一地,同样破碎的还有三颗虔诚的心。
“回答我!”
“你不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吗?”
“你根本就听不见,也说不出话,因为你就是块石头!”
她嘶吼着,脖子上青筋暴起,整张脸红得吓人,寺庙角落里未被打扫的灰尘都被这声音震了起来。
那两个午睡的守庙人被惊醒,拿着竹棍就往庙里赶来,秦绾见状撒腿就跑,一直跑到后山的湖边。
半山村里有两片湖,一个在前山,被称为旭日湖,另一个在后山,被称为朗月湖。两片湖几乎一般高,一般大,村里人认为它们是神明的两只眼睛。旭日湖在村中心,村民们的房屋围绕着它修建,湖边的人自然就多些;朗月湖在后山,旁边都是花田,湖边的人就很少了。
朗月湖的湖水颜色很特别,靠近岸边的水清澈透明,往湖中心去,颜色从青绿色到蓝绿色,湖中心的一点是深蓝色的,站在高处往下看,确实有几分像眼睛。
透过湖水,她只能看见她自己,风吹水动,水波扭曲她的面庞。
都说这湖是山神的一只眼,那我今天就要看看它眼里到底有什么,秦绾这样想着,反正爹娘已不在身边,不会有人拦着她。她一步步走下水,初秋的湖水已经有些凉。走着走着,脚下突然踩空,她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双臂向前划,试图到更深的地方去。
她努力尝试了好多次,才在水中睁开眼——水下只有一片模糊的墨绿色,偶尔能依稀辨得几根水草的轮廓。她再往深处潜去,墨绿色变成阴沉的黑色。
她逐渐憋不住气,开始往下沉。她累了,没有力气再挣,想着干脆就算了。她刚打算闭上眼,准备就这么睡过去,几道光突然透过水面垂下,把上层浅绿色的水染成淡淡的金黄。似乎有风吹过,水面泛起波浪,水下的金光随着水波晃荡,宛若在和风中飘扬的丝带。
光,是光……好美啊……
她用劲最后一丝力气,向着金光,向着水面游去。脚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把她往下拉,她拼命向上挣扎。终于,她冒出水面,沐浴在阳光中。她手脚并用,艰难地爬出来,趴在湖边晒得温暖的大石头上,昏睡过去。
在梦中,她又来到山顶的山神庙,梦里的山神仍是那尊端坐着的、高高在上的石像。她问它,为什么它会允许邪恶盛行于世间,为什么会允许善良随意践踏,为什么会让虔诚之人倒在血泊之中,为什么……但秦绾不再需要它来回答,因为——轻云山上,山石只是山石,湖泊只是湖泊。石头不会开口说话,湖水也不会给她答复。此后,她再也没有到过那个花团锦簇的屋子,也再没参加过山神祭。
往后在轻云山的许多年里,尤其是在春节前后,她经常会在天空看见七彩云。七彩云在这座山上并非难得一遇,只是每次会在不同的地方,只要去找,总会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