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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仙山(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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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传,轻云山上有神仙,半山村里的人都叫它“山神”。山神庇佑着轻云山,掌管四时轮转、万物生长。又有人说,轻云山就是座仙山,这整座山就是神仙化成的,它以湖泊为眸,以藤蔓为发,以嶙峋山石为骨,以苍天古木为躯。
  这片地方从未降过天灾。远看,是高耸挺拔的苍翠秀丽,近看,岩石沟壑,盘枝虬结,湖泊溪流,皆是鬼斧神工。神的恩泽滋润山上万物生灵,尤其是花草树木,这里生长的花格外艳丽,草格外青绿,树格外粗壮。坐山吃山的半山村村民们世代种花种树,采鲜花砍木柴 ,生活虽不富裕,但也温饱不愁。
  秦绾的生辰是正月初一,她出生的时候,天上飘来一朵七彩云。村里老人说她在吉时祥瑞中出生,日后定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长命百岁。
  长大一些后,秦绾喜欢黏着大人。大人们围坐在一起闲聊时,她总是挤进去凑热闹,他们见她是小孩,还没到懂事的年纪,就不管她,任凭她钻到谁怀里,摸摸这个的头发,拍拍那个的手臂。
  大人们闲聊的话题总是走不出这座山,谁家菜地里长了条比人还长的瓠瓜,谁家进了条比碗口还粗的蛇,谁家和谁家结亲,谁家因谁家搬走……他们讲得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就算是还未懂事的小孩,只能迷迷糊糊听个半懂,也会被他们的故事吸引。
  “哎,你们听说了吗……”这一句话让围坐的人又凑近了些。
  “怎么了,怎么了?”
  “什么事?”
  “住在东边的张小妹,有了!”
  见大人们欣喜的模样,秦绾挨个儿拍着他们的手臂,问:“有什么了,有什么了?”
  “你张姨家里要有个小妹妹喽!”
  “也有可能是个弟弟……”
  “为什么啊?”她不解地问,不知为何就讲起妹妹、弟弟的事了,
  大人们没回答她,只是对着她笑,笑完后又凑到一块——
  “她跟我说她每天都到湖边,朝着太阳升起来的方向祈祷,过了一个月就怀上了。”
  “都说心诚则灵嘛,只要心诚,神仙咋不会看在眼里?”
  “还有西村头老陈家儿子,一心想找个姑娘,也是每天都到湖边去,半个月前在湖边和一个姑娘看对了眼,说不定马上就可以喝他们俩的喜酒了。”
  大人们又笑了起来。
  “都说这两个湖是山神的两只眼,依我看准没错。”
  “对啊对啊,不然怎么会这么灵,在湖边说什么、想什么都被它听见了。”
  “可是,不是用耳朵听吗,眼睛怎么能听见呢?”秦绾好不容易重新挤进去,对着最后一个说话的人问道。
  娘亲把她抱进怀里,笑着对她说:“只要在轻云山上,不管在哪个角落说的话都会被风吹到神仙的耳朵里哦!”
  “真的吗?”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大人们纷纷附和。
  “那……我想要一朵头花,”她举起双手放在嘴边,“山神,你听到了吗,我想要一朵头花!”
  周围的人都笑了,娘亲也笑着把她搂得更紧了。秦绾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笑,害羞得一头扎进娘亲怀里,只听见娘亲低头轻声对她说——
  “只要你有诚心,有善心,有耐心,什么愿望都会实现的。”
  秦绾还记得,来年生日,她枕头下真的有一朵头花——红色的,很鲜艳,裁剪缝合都很精细。那时的她真的以为是山神送给她的,兴奋得戴着它满院子跑,爹娘跟在她后面,一边看着她那副样子笑,一边叮嘱她别摔倒。
  等秦绾再大了些,就随着爹娘参加每年的山神祭,在半山村,这是除春节外最重要的日子,在每年正月二十九,若那天下雨,便延至晴朗的日子举行。“山神祭”是献花给山神的日子,因为轻云山上有很多花农,以种花为生,秦绾家也不例外,不以种花为生的家庭也会在院子里或菜地里开辟一小块土地,围个小花圃,种上些花花草草。每年山神祭,每家每户都会准备九朵新鲜的花,“九”与“久”同音,每一个“久”都有着不同的涵义,具体是什么,秦绾自己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个“天长地久”。到了山神祭当天,人们身着华服,颜色基本是些淡色,如桃花初蕊般的淡粉,或青草萌芽般的嫩绿,无论男女,腰间皆束衣带,上面绣着十二种不同的花纹,都是些花草,代表一年十二个月,腰侧挂香囊,里面装着陈年的干花,一只香囊呈四种颜色,绿、蓝、黄、白,代表四季,香囊下垂着的流苏也正是这四种颜色。孩童的衣服就没那么讲究,他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年要高上不少,华服价格昂贵,若是每年一换,要花费不少,所以常服便可,但更多的还是着新衣,插着满头的鲜花,额头上还要点个红点。
  太阳刚出来,山间蒙蒙亮的时候,人们便来到通往山神庙的山间小径,一家一家排成一列,家中最年长的拿着花篮站在最前,最年幼的站在末尾。人们边走边唱,从一个“久”唱到九个“久”,边唱边由第一个人把竹篮里的花传给后面的人,就这样一个传一个,直到家中最年幼的人接到这枝花,将花扔进山谷。小时候的秦绾从来都没有听懂他们唱的是什么,只是默默地跟着爹娘,而长大之后她再也没参加过山神祭,更不会知道内容,她只记得那歌声婉转悠扬,在山谷间回荡,还有一整天下来酸痛的手臂和脚踝。
  当年幼的她第一次走进山神庙时,“琳琅满目”的一切让她大为惊讶。以前贪玩的时候,秦绾偶尔会沿着小径一口气跑到山顶,每次她都会注意到这幢房子,黑色的瓦,木色的墙,简单朴素的样子让她以为是谁的家。这样不起眼的房子里居然有另一番天地——
  一进门首先闻到的就是草木香混合着花香的味道,庙内烟雾缭绕,紧接着进入眼帘的就是一尊彩色的山神像,威严地立在中央,神像微微颔首,眼眸低垂,像在俯视芸芸众生,面庞柔和,眉宇间夹杂着几分悲悯与惆怅。神像周围是数不清的五颜六色的花,一束束摞起来,像是把一整片花田的花都搬了过来,看得人眼花缭乱。神像面前的供桌上则摆满了造型各异的点心和各色水果,还有一坛坛美酒,用红布包着,颜色比花还鲜艳。
  每过半月,秦绾都要带着从自家花田里新摘的鲜花,到庙里给山神献花上香,祈求它保佑她们一家健康平安。
  秦绾长大了,长高了,变重了,头发长长了,脸也变圆了,但半山村里的人还是喜欢聚在一起闲聊。正是因为她长大了,能去的地方不再局限于家附近,而是能把足迹留遍整个村子,甚至整座山,她听到的奇闻趣事可以从东扯到西,从南扯到北。不过,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硬往人群中挤,而是站在人群边缘,能听到内容就行;或者假装干活,偷偷凑过去听。
  南村的刘老头逢人就说他遇到了神仙,他有一天去隔壁山林里迷了路,遇到一个樵夫打扮的人为他引路,将他带出林子后便没了踪影,刘老头一口咬定那人就是神仙,还说和山神庙里的神像有六七分相似。
  秦绾几天后从几个在湖边洗衣的大娘口中听到,有人到隔壁山上把刘老头口中的“神仙”找到了,样貌确实与神像有几分相似。那人认出了刘老头,但刘老头非说自己没见过他,还说自己遇见的就是神仙。此后,刘老头还是坚信自己的想法,走到哪里都要和人说一句自己遇到神仙的故事。
  刘老头的故事从夏天说到冬天,又从冬天说到夏天,只有他一人乐此不疲。一天傍晚,李婶来到秦绾家里,告诉他们“郭石匠不见了”。这位郭石匠是这一带有名的石匠,山神庙里的神像就是他一手雕刻出来的——从选石材到上色,他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完成这一杰作,说他是轻云山最虔诚的人也不为过,因此村里的人都很敬佩他。
  郭石匠不见了,大家都很担心,组织了好几队人满山寻找却不见踪影。上山下山的人们走一段距离都要喊一遍郭石匠的名字,希望有所回应,秦绾和爹下山的时候也跟着喊过好几回,但是他们的声音在山谷里飘荡许久,直至平息都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郭石匠已经消失两个月了,他的老婆说那天他出门采石头,准备磨颜料,一场大雨过后便再也没有回家。村里人都说,他这么虔诚,神像做得那样好,那样逼真,获得神仙的赏识,召他去天上享福去了。
  秦绾在心里替他高兴,天上是神仙住的地方,那房屋得是金银做的,屋内陈设是宝石白玉做的,衣服是金丝银线织成的,美酿佳肴是吃喝不完的。
  可是郭石匠的老婆不知怎的就疯了,一开始整日在家不出门,之后出门了逢人就问郭石匠在哪儿,那人若是答不上来,她就抱着人家的腿不让走。起初村里人都很照顾她,久而久之,都纷纷有意避开她,她也继续“疯疯癫癫”地在村子里晃悠,直到有一天,大家再没看见她的身影——她也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人说是郭石匠把她接走了,现在正在天上金子做的房子里享福呢;还有人说,她回娘家了。
  秦绾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正静静地站在山崖边,望着远处天边层层叠叠的云,她那时的神色根本不像一个疯子,更像一个疲惫不堪,失心落魄的人——可是,那时的秦绾看不出来,她只看见山风将她本就凌乱的头发吹得更乱,吹得她单薄瘦弱的身体下一瞬就要随风而去。
  她在想些什么呢……秦绾走在回家的路上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不一会,天阴了,开始下雨,她最后一次回头,眼前只有濛濛雨雾,她再也没有看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