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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不速之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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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的夏天格外的热,这一年的秋天也格外的凉。秋分过后,风在一夜间几乎吹落所有枯叶残英,丰收的作物在萧瑟的冷风中瑟瑟发抖。许多人认为今年的冬天来得肯定要比以往早些,雪也会下得更早、更大。因此,山上的人们将收获的作物一车一车往山下送,赶在大雪封山之前卖出去,栖麓县城里的人们也纷纷出门采买城里买不到的粮食和用品,囤在家中。
  以往花田在两个月前就该有一次播种,在下个月迎来今年最后一次收获,但这两个月内她一直与赵叔往返于山与县城之间,无暇照顾田里的事。她想,若是两月前播了种,到下月可能全都被冻死。
  在整个半山村都陷入热闹繁忙的氛围中时,秦绾当然也没有闲着,她在李婶赵叔家帮忙。他们家后面有一小片竹林,一直延伸到旭日湖边,所以他俩就靠制作竹制用品维生。秦绾帮李婶编挂在窗上防风的竹帘,里面夹一层薄薄的晒干了的菖蒲绒。她还帮忙削竹筷,做大小各异的灯笼架。做完后,和赵叔一起下山去卖。
  忙忙碌碌大半月,她心里悲伤的情绪消散不少,虽然还是会偶尔从睡梦中惊醒,但久而久之还是习惯了,醒来之后平复心绪,拭去额头上的汗,然后躺下继续睡。
  一日从城里回来,家门口站着两位“不速之客”,手中拎着大大小小的包袱 ,身边还站着几个村民。
  “小秦,”其中一人招呼她过去,“你舅舅、舅妈来了,快来!”
  秦绾疑惑地走过去,看着两张陌生的脸。
  “小秦?不记得我了?”那个所谓的舅舅上前一步,笑着看着她。
  秦绾看到这个笑容,模糊的记忆突然涌现——记忆中那个虚伪的、僵硬的笑和眼前这张笑脸重叠。
  “上一次见她还很小呢,大概才这么高。”他又和旁边那几个村民说笑,手在腰的位置比了比。
  上一次见面,想到那次见面秦绾不禁皱眉。这位舅舅并非亲的,只是娘亲的一位远房表弟。虽然关系远,却也算是她在这县城中唯一的亲人,便经常托人送些东西给他,他每次都欣然接受,但从未表示过感谢,似乎把她的好意当成理所当然。他逢年过节从来不会主动拜访,秦绾记事后曾和爹娘一同去他家拜年,他们还带了点心作为年礼,结果到他家之后他一刻都没给过好脸色,总是一副看不起又不情不愿的模样。回家之后娘亲还抱怨了一阵,两家便没有再来往。
  他这个时候过来干嘛,还带着他老婆?秦绾盯着他身后的女人,她正侧头仔细打量秦绾家的房子。
  “我们是来照顾她的,”舅舅上前一步,抓住她的衣袖一拽,将她拽到自己身边,又轻拍她的肩膀,假装一副亲近的样子,“我们听闻她爹娘的事,这么小的孩子,太可怜了。”
  “可怜”二字从他口中说出来,让秦绾听着难受。身旁的人摇头叹气,偷偷斜眼给他身后的人暗示,女人也开始叹气,还用手中的帕子擦拭眼角虚无的泪水。
  来了就来了,住一段时间就走了,秦绾这样安慰自己。可几个月过去,这两人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就这样心安理得地住着,渐渐地就无视掉秦绾,把这儿当成自己家了。
  两人住在原来爹娘住的屋子,买了新东西后,就把里面的旧物一股脑儿全扔出来,堆在门外,秦绾看到气不过,前去询问,结果他们摆出一副无奈的模样,说其他屋子里的床睡不下两人,就只有这间屋子可以住。秦绾说不过两人,只能将他们扔出来的东西整理了,放到存放农具的屋子里。
  这两人成天待在村里,也不见他们劳动,只有舅舅偶尔会下山,上午去下午就回,手里拿着酒菜点心,还有一堆稀奇古怪的新奇玩意儿,也不知道他的钱是哪里得来的。秦绾仍守着自家在后山朗月湖边的花田,这是为数不多的他们不会“霸占”的东西。不过,秦绾一人没办法将整片花田种满,她只在一小块土地上种了自家常种的花,其余的地方随意撒些无需格外照料花种,让它们自然生长。这些花长得快,几场雨过后就密密麻麻的,遍地都是。秦绾就用湖边的柳条编成小篮,插上满满一篮鲜花,每次跟着赵叔下山进城时就将这些花篮卖出去,生意不错。李婶经常留她吃饭,也会到后山去找她,给她送些食物,秦绾得空也会去她家帮忙。
  后来秦绾听一群正晒网的渔夫闲聊时得知,这位远房表舅之所以匆匆从城里赶来还赖着不走,是因为之前做生意欠了许多钱,又偷奸耍滑得罪不少人。欠债不还,时间一长,上门催债的占了他的房子,他有家也回不去。一位给城里酒楼供鱼的渔夫说,他每次在城里看见他,他都掩着半张脸,左顾右盼,小心翼翼地走,应该是怕仇人将他认出来。
  听到这里,秦绾心里也有了数,这位舅舅一听说她爹娘的事,心里肯定只想着她家的房子空出来了,就携家带口地赶过来,以和自己沾点关系的由头,理所当然地住下。
  秦绾自然是不能说什么的,毕竟她也没能力把他们赶出去。他们从上次经历中吸取教训,在面子上做得极好,面对村里其他人总是笑脸相迎,背地里却又将他们骂得“狗血淋头”,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逢年过节却还给他们送东西。
  但这两个人对秦绾,就不会带着那层虚伪的假面。除了刚来那几天客客气气的,之后只剩下冷漠。秦绾好几次晌午回家,桌上都摆着吃过饭没有收拾的空碗空盘,她看了一眼转身就走。这个时候,两人中的一个会倚在门边,斜眼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不加掩饰地大声说:“真是的,看到了也不知道洗一下……”
  秦绾从来不会回头瞪他们一眼,她想装得满不在乎,但从心底冲出来的怒气让她紧握双拳,脚步变得沉重。
  她也经常听到两人说闲话,这两人的嗓子眼里像是卡了只喇叭,声音大得可以穿透墙壁,他们聊的内容她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
  他们当然也会议论秦绾,就算知道她在隔壁。他们会故意提高音量,将那些脏的烂的通通灌到她耳朵里。
  有时舅妈会“良心发现”——但秦绾觉得她是装的,她会用担忧的声音说:“她还是个孩子啊,又没了爹娘,我们这样不好吧……”
  “我们怎么对她不好了?是把她赶出去了吗?我们又不是没给她饭吃,谁让她不及时回来的。”
  她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她凭什么把我们赶出去”。是啊,她没理由赶他们走,村里人对他们的印象不错——虽仅存于表面,但也没有理由针对、厌恶,他之前做过的种种就没有顺着时间的“河流”继续前行,而是被深埋在河底厚厚的泥沙里。所以就算她告诉李婶赵叔,他们三人也拿这两个人没办法。
  时间一长,秦绾和他俩就不再说话了,一见面便双唇紧闭,只用眼神“刀剑相向”,三人都试图用双眼释放出最尖的刀,最利的剑。
  农忙的时候,秦绾就直接住在花田旁的小木屋里,几乎不会回去。那两人以为她不会回来了,竟然沾沾自喜地觉得他们终于把秦绾“赶跑了”——
  “总归还是个孩子,能有什么能耐?”
  “等咱们有孩子了,就让他住那间房……”
  ……
  他们没料到的是,秦绾此时就在门外,她正好回来拿东西。他们口中的“那间房”她都不用多想,肯定是她的那间。她双手放在门上,猛地用力一推,发出“砰”一声巨响。
  里面的两人吓了一跳,舅妈从板凳上跌下来,一只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扶着腰,口中连连喊痛。舅舅“噌”地站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没好气地甩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这是我家,我想来就来。”秦绾无视两人,径直走进屋内。
  舅舅气得冲过去,举起手来作势要打她。秦绾不慌也不躲,颠了颠手中的镰刀,用刀尖对着他,轻蔑地斜眼看着他。
  舅舅的手僵在空中,往后退了几步,气势被浇灭一大半。秦绾白了两人一眼,“大摇大摆”地离开。此时虽占上风,但她心里还是一股火,三年过去,她越来越厌恶这两个人。
  所以看到那团火的时候,秦绾犹豫了。她想喊,但嘴巴张了半天,嗓子却不出声。接着,她听见主屋里传来两人的笑声——好刺耳。她回想起过去,这三年积攒的委屈与怨气从心底迸发出来,直冲她的头脑。突然,耳边有个声音告诉她——
  “快跑!”
  她跑走了。回来之后,她仅有的“亲人”也离开了。她开始有些内疚,有些后悔,就算自己再不喜欢他们,也不应该放任他们葬身于火海。但这种感觉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重获新生后的自由——三年前,她的转身离开成了噩梦的开始,她失去对自己命运的掌控;而这次的转身离开,似乎让她重新握紧了缰绳。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邪恶。如果这个世界真因果报应,她想,下一个该死的就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