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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往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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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馆外的布告栏前,有一则招募厨娘的启事。
自此,我每日清晨便前往会馆的厨间忙碌,有空的时候便把缝制的绣帕、香囊等小物,带到市集角落支个小摊售卖。
无限见我终日奔波,眉间常蹙着忧色。他索性接过了摆摊的活儿。
凭着他那清俊出尘的模样,只需往摊前一坐,便自然引得路人驻足流连。不过半日功夫,我积攒了一月的绣品与小件木工,竟被抢购一空。
待我在会馆工作结束后,便看到他在门外候着,脸上还带着笑意。
怀揣着积攒已久的银钱,我步履轻快地朝着那间记忆中的乐器铺子走去。
一路行去,却觉今日街市格外不同。
沿途不少店家都在擦拭门窗、悬挂彩绸,更有甚者已在门口搭起了小巧的灯架。行人脸上也皆带着几分忙碌与笑意。
我心中疑惑,脚下却未停。直至走到那间乐器铺前,只见老板正踩在高凳上,小心翼翼地将一盏绘着枫叶的灯笼挂上檐角。
“老板,”我仰头唤道:“您这是……?”
老板低头见是我,笑着利落地爬下高凳,拍了拍手上的灰:“夫人还不知道?大伙儿这是在准备迎秋日的庙会呐!就在三日后,可是今年最热闹的盛会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引我入店内挑选洞箫,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着庙会时的盛况:“……到时候啊,这条街从头到尾都是灯,还有舞狮、杂耍,各色吃食玩意儿摆满长街,要比过年还热闹!夫人定要来瞧瞧!”
我握着那管终于属于我的紫竹箫,颔首笑道:“谢谢老板。”
我抱着那管紫竹箫走出铺子,站在熙攘的街口。望着眼前为筹备庙会而忙碌欢欣的人群,竟一时怔忡,恍如隔世。
曾经,我也这般立于万千灯火之下,穿梭于人潮之中,只是身旁景象、耳边喧哗,早已换了人间。
那些尘封的记忆如同被秋风拂开的书页,簌簌翻动。
很多年前,我曾是一名军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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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如血,将校场旁的土坡染得一片赭红。今夜无风,连虫鸣都噤了声,唯有篝火噼啪作响,映着一张张年轻却刻满风霜的脸。
“喝!明日过后,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喝这口酒!”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举起粗陶碗,浊酒晃出,带着浓烈的劣酒气味。他是营中的老伙夫,大家都叫他张叔。
我坐在一旁,默默捣着药臼里的三七粉。明日大军便要开拔,与北狄主力决战。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躁动,是对未知的恐惧,也是对终结的渴望。
“等打完这仗,俺就回老家,”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小兵红着脸开口,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颤,“俺娘说了,给俺说了邻村最俊的姑娘,就等俺回去成亲哩!”
他的话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了一片涟漪。
“瞧你那点出息!”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的士兵笑骂着捶了他一拳,眼神却飘向远方,“老子要攒钱送儿子去念书!将来考个功名,再不用像他爹一样,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
“我想我娘做的臊子面了……”又一个声音低低响起,带着浓浓的鼻音,“那味道,香得很……”
张叔猛地灌了一口酒,抹了把嘴,粗声道:“都想得好!等赢了,咱们都能回家!到时候,老子请你们喝最好的高粱烧!”
“好!”
“说定了!”
碗沿碰撞,酒液四溅,仿佛饮下的不是劣酒,而是胜利后触手可及的希望。
那一刻,没有将军与士卒,只有一群在死亡阴影下,互相舔舐伤口、憧憬着渺茫未来的普通人。
我看着他们眼中微弱却执拗的光,心头酸涩难言。
“等这场仗打完了,你回去后最想做什么?”林大夫一边研磨着药粉,一边抬头笑着问我。
我停下手中捣药的动作,望向帐外灰蒙的天空,沉默片刻,轻声道:“等结束了……我想继续行医,去更多地方走走。战场之外,因烽火而流离失所、痛失所爱的人……还有很多。”
声音渐低,我重新握紧药杵:“能救一个,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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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尚未散尽,血腥与草药混合的沉重气息已死死压在伤兵营的每一个角落。
“呃啊——!”压抑的痛哼从牙缝中挤出。
“忍一忍,”我放柔了声音,手下动作又快又稳,剜去发黑的腐肉,“腐肉需除尽,新肉才得长。”
他艰难地点点头,汗水浸湿了乱发,望向我的眼中是全然交付的信任。
这样的眼神,自我三月前被紧急征调至这北境前线,已见过太多。
所见不再是完整的人,尽是断肢残躯,与一个个咬牙坚持、直至生命最后一刻的灵魂。
药材日益短缺,金疮药粉早已告罄,只能以效果差许多的草木灰替代。
人手更是捉襟见肘,能站着的医官屈指可数。昨日还能并肩捣药、互相打气的学徒,今日或许就已默默裹上征衣,补入缺额严重的行伍,奔赴那绞肉般的沙场,再不见归还。
“医女!大夫!不好了——!”
一名满脸被烟灰与血污覆盖的传令兵踉跄着冲进拥挤不堪的营帐,几乎栽倒在地,声音嘶哑破裂:“东侧防线……被突破了!”
东侧防线被突破了。
“林大夫……林大夫他中了流矢……快不行了!”
我心口猛地一窒,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来不及多想,抓起所剩无几的药箱便随他跌撞冲出。
帐外已成人间炼狱。
杀声震天,箭矢如蝗虫般尖啸着破空而来,重重砸在土墙上的闷响、刀剑砍入骨肉的钝声、垂死者的哀鸣……交织成一首残酷的死亡乐章。
我矮身躲过呼啸而来的流矢,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终于在一处被投石车砸塌的残垣后,找到了倒地的林军医。
一支粗长的羽箭精准地没入他的左胸,只剩箭羽在外,随着他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
鲜血早已浸透他灰色的衣袍,在身下积成一滩暗红的泥污。
“……姑娘……”他涣散的目光捕捉到我,冰凉的手猛地抬起,死死攥住我的手腕,用尽最后气力,唇间不断溢着血沫,“走…快走……别管我……活下去……”
话音未落,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的尖锐呼啸自头顶骤然压下,阴影瞬间笼罩——是敌方的投石!
巨大的恐惧攫住四肢百骸,我僵在原地,瞳孔中倒映着那越来越大的死亡阴影,脑中一片空白。
千钧一发之际!
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大力量从侧方猛地撞在我身上,将我狠狠推离原地,踉跄着摔进旁边的土坑!
“轰——!”
巨石轰然砸落,地动山摇,溅起的碎石与尘土如雨点般噼啪落下。我被震得头晕耳鸣,呛咳着从土灰中挣扎爬起。
只见方才我所站立之处,已被一块狰狞的巨石取代。而巨石之前,一道高大却陌生的身影背对着我,巍然矗立。
一截断裂的木质枪杆,从他胸前狠狠穿透而出,尖锐的断口滴着浓稠的鲜血。他那身残破的黑色皮甲已被迅速涌出的鲜血染透,颜色深得发暗。
竟是一名素未谋面的老兵。
我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手忙脚乱地想按压那可怕的伤口,想从药箱里找出任何能止血的东西。
他却艰难地抬起一只手,微弱却坚定地摇了摇头。面色是失血过多的灰白,嘴唇泛紫。
然而那双深陷的眼眸却亮得惊人,锐利如鹰,死死锁定我。
“某…姓陈……”
他开口,声音嘶哑含混,每吐一字,便有更多的血沫从嘴角涌出,“家…住河西村……妻…名婉娘……儿叫…阿宝……今年…该四岁了……”
他喘息着,目光灼灼,带着无尽的眷恋与恳求,几乎要将最后的生命燃尽:“求姑娘……若…若能活着出去……代某……照看他们……一二……”
我一把抓住他迅速冰冷下去的手。
泪水瞬间决堤,模糊了所有视线,重重点头,声音哽咽得不成调:“我答应你!必不负所托!只要我活着……”
听到我的承诺,他灰败的脸上竟艰难地扯出一丝极淡却无比释然的笑意,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
那锐利的眸光渐渐涣散,头缓缓垂向一边,再无声息。
我的泪水霎时奔涌决堤,滚烫地滑过沾满烟灰与血污的脸颊,在下颌处汇聚成沉甸甸的水珠,一连串地重重砸落在他冰冷染血的胸甲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强忍着巨大的悲恸,我颤抖着手,从他腰间摸出一块被血浸透的木质身份牌,借着昏暗的光线,死死记住上面的名字与籍贯——陈大河,河西村人。
小心翼翼将木牌收入怀中最贴近心口的位置,我咬紧牙关,用袖子狠狠抹去眼泪,转身便欲寻找撤离的路径。
然而,刚踉跄着冲出不到十步。
一声极细微却尖锐的破空声自身后袭来!
根本来不及反应。
下一瞬,一股巨大的冲击力猛地撞在后心之上。
剧痛瞬间撕裂了所有意识,冰冷的寒意迅速蔓延四肢百骸。
彻底陷入无边黑暗前,我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死死攥紧了袖中那枚染血的、带着他体温的木牌。
我,又一次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