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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捡到一个妖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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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不知疲倦地吹拂了半个世纪。
当我再次睁开眼,人间已换了春秋。
前往恩人的故土,河西村,已经成为了我唯一的念想。
岁月远比想象更善于抹去痕迹。我辗转多地,探问了无数个形似的村落,得到的却总是茫然的摇头
直至在一个荒僻的山隘,遇见一位晒枣的老翁,岁月在他脸上刻满了沟壑。
“河西村?”
他眯着眼,声音沙哑得像秋风扫过枯枝,“没了……早就没啦。那年饥荒,能逃的都逃了,逃不动的,也就埋在那片黄土下了。”
“那您……可曾听说过一位叫婉娘的妇人?她丈夫姓陈,她还有个儿子,叫阿宝。”
老翁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微光,他沉默良久,终是叹息:“婉娘啊……记得,是个苦命人。等了丈夫几年,后来……实在熬不下去,便带着孩子跟一个外乡的货郎走了。说是往东边去了,再没回来过。”
我谢过他,朝着那个模糊的方向走去。脚下的路渐渐荒芜,四周的景象愈发凄凉。
最终,在一片过腰的荒草丛中,我见到了几处倾颓的土墙与朽坏的屋架。
或许这里,是曾经的河西村,又或许是和河西村一样湮灭在岁月里的村庄。
风声穿过破败的窗棂,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是亡魂未散的叹息。
我独立于这片废墟之中,周身被一种彻骨的凄凉笼罩。
恍惚间,耳边仿佛又响起了五十年前的战鼓与哀鸣。
突然,一声细微却清晰的婴儿啼哭,如同穿透浓雾的微光,骤然划破了这片死寂。
我怔然抬头,泪水无声滑落。
那哭声持续着,带着生命独有的韧性与渴望。
循着那生命的指引,我踏过齐腰的荒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废墟深处。
在一堵半塌的、爬满枯藤的土墙根下,我看到了她——
一个被小心放置在破旧却洁净的藤篮里的婴孩。
篮子边缘已经磨损,里面铺着的软布洗得发白,散发着淡淡的皂角清香。婴孩的身上严实地裹着一床略显单薄的襁褓。
我几乎是屏住呼吸,用最轻柔的力道,将那柔软而温热的小小身体揽入怀中。
就在我将她完全抱离篮子的下一秒,那持续不断的啼哭竟戛然而止。
她睁着一双澄澈得不染尘埃的琉璃色眼眸,安静地凝视着我,瞳孔在夕照下缩成一道细线,里面没有恐惧,没有陌生,只有一种奇异的、了然的平静。
仿佛她早已知道会有人来,并安心于这份等待的终结。
泪水滴落在她粉嫩的脸庞。
她微微动了动脑袋,蹭了蹭我的手臂,发出一声极轻微的、满足般的嘤咛。
然而,我的指尖却触碰到一层异常柔软、毛茸茸的触感。
在那严实包裹的襁褓之下,竟藏着一对微微颤动的,与她那头柔软胎发同色的雪白绒耳。
我的心跳骤然停滞了一瞬。
几乎是同时,一条同样毛茸茸的、温暖的小尾巴悄然从襁褓的缝隙中钻出,依赖般地、试探性地轻轻环住了我的手腕。
这个孩子是妖精。
我不动声色地,用襁褓的软布边缘,更仔细地将那对稚嫩敏感的猫耳掩好,确保它们被温暖地藏匿起来,不露丝毫痕迹。
“别怕,”我低下头,用极轻的气声对她呢喃,也不知是在安抚她,还是在安抚自己:“从此以后,有我。”
她似乎听懂了,尾巴尖儿轻轻晃了晃。
我将她更稳当地抱在怀中,用体温温暖着她,转身一同踏上了前往东方的、未知道路。
只是妖精的生长速度远超我的想象,不过短短数月,她已从襁褓中的婴孩,约莫人类三四岁孩童的模样。
那一头银白色的软发也愈发浓密,常常需要我仔细梳理,才能更好地遮掩住其间那对愈发灵敏的绒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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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水’。”
我舀起一捧清冽的河水,水滴从指缝漏下,在晨光中闪着碎金。
她蹲在河边,琉璃般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尝试着张开嘴,发出一个模糊而稚嫩的音节:“……嘶?”
“是水。”我耐心地纠正,再次示范。
她歪着头,耳朵在头巾下不自觉地动了动,终于清晰地模仿:“水。”
“这是‘家’。”我在粗糙的纸页上写下这个字。
我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地教她写字,她的指甲微微锋利,总是小心翼翼,生怕划破纸张。
她跟着摹写,笔画歪扭,却很认真。
“家……”她抬起头,看着我,重复着这个发音,眼中带着询问。
“有家人朋友在的地方,就是家。”
她乖巧的靠在我怀里,不久便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尾巴不自觉地缠绕在我的腰际,像一个无声而依赖的拥抱。
然而,这份静谧的守护,一旦踏入人群,便需化作十二分的警惕。
我需要用宽大的头巾严密包裹她的发丝与双耳,衣衫也总是挑选宽松厚实的款式,将她那偶尔会因情绪波动而悄悄竖起的尾巴痕迹彻底隐藏。
她会紧紧牵着我的手,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人类,身体微微紧绷,仿佛一只随时准备跃入阴影的小兽。
“放轻松。”我低声安抚,将一枚新熟的野果递到她手中,“你看,他们没有恶意。”
她盯着那卖果子的农妇,对方回以一个淳朴的笑容。
她迟疑了一下,慢慢放松下来,小口啃起了果子。
趁着这片刻的安宁,我向那农妇打听起陈阿宝的消息。
农妇蹙眉思索良久,方才恍然,指向镇子最西头:“你说的是那个孤老头子啊……唉,就住在破庙后头的窝棚里。前些日子……人已经没喽。”
我的心猛地一沉。牵着她,依照指引走向那片荒凉之地。
越走越是心凉,最终在一处低矮、阴暗的窝棚前停住了脚步。
门板歪斜,里面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与腐朽的气息。
邻人摇头叹息:“死了有几天了,也没个亲人来收殓。就那么放着……听说早年是有个儿子,去了外地谋生,再没回来过。”
我怔怔地立在原地,半个世纪的承诺,最终竟指向这样一方冰冷的终点。
那个被父亲用生命托付的孩子,终究也没能逃过命运的拨弄,悄无声息地湮没于时光之中,无人送终。
我沉默地取出些许银钱,请人购置了一副薄棺,将他葬在了镇外一处向阳的山坡上。
泥土一点点掩埋了棺木,也掩埋了一段跨越生死的嘱托。
“娘亲。”
她轻轻拽了拽我的衣角,琉璃般的眼睛里盛满了不解,仰头望着那座新起的土丘,“这个老爷爷……怎么了?为什么睡在土里面?”
我将她揽入怀中,斟酌着如何向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妖解释人类最后的归宿。
“他死了。”
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
“……他的身体不能再活动、不能再呼吸、不能再感受快乐与悲伤了。他会永远地睡下去,慢慢地融入大地。”
她似懂非懂,低头看了看自己小小的手掌,又抬头看我,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恐惧的迷茫:“像秋天的叶子……一样吗?落下,然后就……不见了?”
“是的。”我轻轻抚过她柔软的头发。
她沉默了许久,忽然更紧地抱住了我。
“那……娘亲也会死吗?也会睡到土里去吗?”
会的。
“花开花落自有时,落叶化作春泥,滋养新的树木。人亦是如此。”
她似懂非懂,温热的小手紧紧抓着我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