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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多歧路 ...

  •   尹贤的父亲是当地有名望的乡绅,以“照料年迈的老母”为由从官场隐退,被乡里人奉为圣贤。
      当地人见识不足,爱心有余,他们只知道盲目崇拜读书人,看到尹贤的父亲年逾四十却一直命里无子,纷纷想要帮助他。
      于是尹贤的父亲也就顺理成章地接受众人的好意,新娶了几位及笄之年的女子作妾室。
      不知乡里的人家是看上他的品德还是钱财,也不知他是看上年轻女子繁衍子嗣的功能还是青春活力的特性,这两方都很满意。
      说巧不巧,说灵不灵,没过两年,便老来得子。他十分看重尹贤这个儿子,一直带着身边教他读书,尹贤也耳濡目染。
      但也许是把福气全用光的缘故,不久,他便患了重病,撒手人寰。
      于是,尹贤自少年时期起,就承袭祖辈基业。他勤勤恳恳,与人为善,不仅没有自傲自满挥霍家业,而且也不曾自视甚高打压他人,平日里捐助的善事也不在少数,因此素来有美名。
      尹贤二十岁时成家立业,生活和睦安定,令人羡艳。
      到而立之年时,他已经过了十年应有尽有的得意人生。他也认为世间的真理莫过于这样活着,只是一想到还要持续五十年这样的生活,心中稍感乏味。
      这一年某天,他为解烦闷,外出游历,归来路上遇到一伙强盗,把他掳走了。
      他虽然没习过武,但危机时刻极其冷静地分析局势。他看出这群强盗内部积怨已久,早已分化成两派。
      于是他站在弱势的一方,几句话就把局面和路子挑拨明了,开始不慌不忙地谈判条件,最后双方允诺,互相给对方一条生路。
      一场火并后,他置身事外安然无恙地回到家中,家人甚至不知道发生何事,以为他只是和平常一样,游历归来。
      但自此,可怕的事情才刚刚展露眉目——一个对生活感到怏怏无趣的人,突然发现了乐子。
      在他过往的人生中,一切都太轻易了,只要是心里想要的,最后都能收入囊中。他做一件事,便能做成一件事;他做成百件事,别人才做成一件事。
      他现在发现,竟然有事情可以调起他全部的情绪,他想要发掘更多这样的事。
      也许一个能把自己的生命完全置之度外的人,本质上是冷漠的、可怕的。
      他写信称,为答谢救命之恩,三日后家中设宴,敬候驾临,聊备薄资,以金相济。
      一场火并结束,强盗一伙人损失惨重,虽有疑虑,但终究比不过生存问题,因此并不细想就去了。
      尹贤大张旗鼓地宴请,乡人问他与这些人是何处来的交情,他就把宾客的来历,事情的原委全都告知于众,众人纷纷称赞他“以德报怨”。
      这伙强盗里虽然有人心中不快,但毕竟得了几分好处,自然也没有当场发作。
      但尹贤“好事”做过头了。
      他还想着感化这路强盗。
      他把强盗接去家中居住。
      家里人对这群来路不明、生活习惯恶劣、言语粗俗、外表骇人、武器随身的家伙是既厌恶又害怕。
      他们都觉得尹贤疯了,实在不可理喻。哪有正常人当久了不正常的?富裕的生活过久了嫌腻的?
      一天,尹贤有事外出,离家三日。尹贤的母亲看儿子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心中早有不满,近日又闻得邻里私下有些风声,于是极力想要挽回儿子的名声。
      她打算趁尹贤出门,就找个借口,把这群人赶出去,于是随意借一件小事,发了发积攒已久的怒气。
      双方争执越起越猛,一时说得狠了,都刺到对方最不能触碰的地方了。于是,非死不能停下了。
      强盗伙们日日生活在寄人篱下、被轻视、无用武之地的处境里,一时愤怒,失手杀了尹贤的母亲。
      正巧,强盗伙里有人说,“这样的生活本来就是一种屈辱,尹贤是故意使然,叫我们失了心气,这是最高明的报复。反正人都杀了,杀一个也是杀,杀一群也是杀。难道你们安于这种家畜的生活吗?”
      于是趁着月黑风高,他们杀了尹贤全家后,搜刮走了所有金银珠宝,不能带走的就放火烧尽。随后,逃之夭夭,再不见踪影。
      当天气候干燥,等到邻人发现时,火势蔓延开来,救火实难,尹贤的产业几乎全被烧光了。
      两日后尹贤外出归来。
      乡里人告知了发生的变故,劝他节哀顺变,并请他到自己家里住下。
      尹贤当下心里最先出现的想法是:“喔,失算了。这和父亲说的话不一样。”
      他还记得小时候父亲的教诲:人人都可以被度化,只是这种度化需要时机。如果你能原谅一切,犯下过错的人将不再重蹈覆辙,他们就会回归善良的本心。不要怨恨,要对人怀有一颗悲悯和包容之心,他们不过是一时犯下错误,改正的一天终会到来,要耐心等待。
      除了这一理论受阻,他开始渐渐意识到更加不对劲的地方。
      照理来说,受此打击,世俗的反应应该是悲伤的、绝望的,但他丝毫没有此类感情。
      自己的内心毫无动摇。
      因为内心没有动摇这一点,让他开始动摇了;并不感到悲伤这一点,让他流下泪水。
      他开始质问,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是不一样的?
      其余人看他过于悲伤,只是一味地劝他保重身体。
      他听不进去众人的话,还陷在一种更大的恐惧中。
      那是一种对于庞大的体系会自发排除异己的恐惧。
      父亲还曾说过,“人人都是一样的,有着相似的观念,彼此之间会产生情感的联结,出生后按照共同的社会伦理道德,互帮互助,自我奉献……所有人都是同一人不同命运的结果,所以帮助别人,就是在帮助自己……只是在出生的时候,各人分配到的能力会有所不同,能力大的人天生就要帮助能力小的人,因为能力小的人生活起来更不容易。”
      父亲的话犹在耳边,他过去也是一直这样践行的,能行善事就行善事。但现在,他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和迄今为止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父亲说的不对,是有注定不同的人存在的,他就是那个异类。
      尹贤心想:自己逃过一劫,没有欣喜;全家丧命,没有悲伤;基业全无,没有灰心。这足以说明他在情感上不是平凡人。
      即使面临生命危机,他也能无波无澜从容应对,所以他在意志上也是不平凡的。
      如果他比别人都强,那么他为什么不能做他们的主人呢?如果他生来就是不同于其他人的,那他是不是就得做一点不一样的事呢?
      他忽然真想问问他的父亲,能力大的人为什么不能玩弄能力小的人呢?以及,人究竟可不可以被度化呢?
      大家都劝他缉拿强盗,他只是说,人死不能复生,缉拿没有意义,再说,他们都逃到天涯海角了。
      众人感到不对劲,不知道评他一个太仁慈还是太无情,又见他失了势,渐渐地,对尹贤也没了从前的敬重。
      由于尹贤做过不少善事,结了不少善缘,虽然也有落井下石的人,但大部分人都想拉他一把,跑生意的就拉他一起闯。当然,他们也是知道,尹贤的生意头脑不错,拉他入伙并不亏。
      两年里,尹贤走南闯北,又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他靠着手里攒的一笔积蓄,开始玩他的人性游戏。
      他给遇到的人设置考验,把自己当做考核官,总结每一次参与者的行为逻辑,一点一点修正父亲教给他的理论。
      游戏逐渐上瘾了,他越来越对人在复杂情境下会做出何种事产生兴趣。
      一天,尹贤在哀逢渡遇见了穴雾窅,这位女子是第一位在他的游戏里胜出的人。再后来,她甚至动摇了游戏的策划者本人。
      他把自己的故事说给她听,却被一下看穿了。
      她说,这不过是你的粉饰之词,我想听你的真话。
      “把强盗接去家里,很难说心里没有故意的成分在。或者再早些,其实你在操控强盗的行为时,已经隐隐约约认识到自己的不寻常了。但是你害怕。起源于某种胆怯,你害怕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害怕这么多年始终认定的东西并不对,我猜你当时想着,要是给平静得无风无浪的生活掀起一些波澜,自己说不定就能回归正常人的道德观吧。”
      她粉碎了自己这么多年的自我暗示般的说辞。
      “可惜并没有,你不愿意承认你的自私与冷漠。你要真想做好事,大可以把他们安置到别的地方,帮你的产业作打手或者替你放贷收利,合适的安排多的是,何必接到自家来住呢?要说你不甚了解好心办了坏事,可你偏偏又接触过他们,知道他们的脾气和行事风格,定会和家中人产生矛盾,知道他们自由散漫不喜约束却施加束缚赠予轻视。”
      “而你的离开,恰巧就是在矛盾爆发前夕,故意制造了一个释放的空间,一个借刀弑亲的机会。”
      “这件事情对你来说太有利了,你受不住诱惑就去实行了。一方面你觉得自己既然操纵得了他们的行为,那么也能度化他们的人,要是成了可以满足你的解救欲,万一他们真就洗心革面了呢;另一方面要是度化不成,你也可以趁机逃离牢笼,开启新生,你流下的泪水其实是因解脱而感到庆幸的泪水。”
      “可是这个故事不该是这样的。不是你度化别人没有成功,而实际上经受考验的人是你自己才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多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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