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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今安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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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我失败了,变成了如今这个恶魔的模样吗?”
伪装多年无人识破的真实想法,突然有一天被一位涉世未深的女孩看穿了。
丑恶的灵魂暴露在外,羞耻和痛恨同时涌上心头,尹贤瞬间想到,如果杀了她,那就没有人知道了,一切就能重回平静,可是之后的人生,又会是无趣且相同的,还是留着这个人吧,作为认识自己的一面镜子用。
他第一次因为一个人产生了如此复杂的感情。那么,她对于他来说,该是不同的吧。
自那之后,尹贤常来和穴雾窅说话,聊一聊旅途中遇到的人,还喜欢让她猜测自己的想法。每次聊完,他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心情都是好的。
渐渐地,每次头脑中刚有去哀逢渡的念头,尹贤就忍不住地开始幻想雾窅听到这些新鲜事的反应。
日子过得久了,尹贤当下遇到有意思的人,和他们聊天时,就会默默想象,要是雾窅在场,她会说些什么。只是当时,他还不知道这种走神意味着什么。
他真心地觉得,世界上能有一个人明白你,是最好的事,是值得日日期盼的事。
有人只能触碰你的皮肤,有人却能触及你的灵魂。
尹贤的产业愈发壮大,打理起来感到力不从心的时候,也把这些问题抛给穴雾窅。这一来发现,他们在商业上的想法,竟也是不谋而合。
有的时候拿不定主意,出谋划策的人就成了雾窅。
尹贤甚至有了把她招揽到自己的商铺里的想法。
生活是庸常的,艰辛的,危机四伏的,日日操劳的朴实渔民,有一天也会成为杀人不眨眼的凶手。
穴雾窅是个被遗弃的孤儿,是村民们每家各出一份力抚养长大的。
渔民是疾病高发的群体,雾窅想要报答这份恩情,于是下了几年苦工学习医术。
出海捕鱼的风险一直很高,这一年夏季,风浪尤其大,几户人结伴出海半个月未归。
出发去找的人也接连在海上失踪,这为渔民的生计蒙上了阴影。
随后的一场洪水更是冲溃了房屋,冲溃了人们的心理。
到最后,只剩两个选择在人们手中,是选择淹死还是饿死。
不知是谁提议,向大海献上供品,就能保他们一命。
起初大家都不以为然,但时间一久,恐慌和迷信就出现了。
有人说,反正这样下去谁都活不久了,迟早是要死,不如选一种更好一点的死法,也算造福了。
有人附和道,要是能解救大家,被牺牲的人也一定会幸福吧。
说是这样说,但是大家都不愿意将自己的孩子送入海里,于是就想到了雾窅。
每个人都未开口,但都在心里明了:她是我们养大的,现在轮到她报答我们的时候了。
穴雾窅被绑上石头,投入海底沉尸,整个过程没有反抗的念头,只是想着一句话,“原来是用这种报答方式吗?”
哀逢渡自入夏以来海面就不太平稳,商人们都尽量避免此地。
尹贤再一次听闻哀逢渡的消息,是发了洪水那次。
他担心起穴雾窅的安危,不由得失了两晚眠。
为了摆脱这种心神不定,尹贤抛下事务,几日前就走陆路赶往哀逢渡。
辗转几地,到达的时候,尹贤亲眼目睹的便是这幕荒唐景——众人将穴雾窅推入海中
待他们离开,尹贤立刻将外衣脱了,跳入海中。
水流湍急,心中慌忧,尹贤心想,要是找不到呢?自己怎么办?余下的人生靠什么度过?
好在,他还是发现了雾窅,赶在体力和氧气耗尽前,解开她身上的绳索,游上了水面。
水流把他们送到距离岸边更远的地方,想要逆流游回去难如登天。
“我们相识不过半载,何必为了救人搭上自己的命?你什么时候是这样的人了?”
“放心,我们都能活下来。”
“就算你把我救回去,我也……”
“应付那群蠢人,编一个理由不就好了。就说大海已经息怒了,听到了众人的恳请,你活着回来就是大海解救人类施以恩赐的最好证明。”
“可是,现在这种状况,你要怎么脱险?”
“放松,我们不要对抗水流,先恢复一些力气,等到一处相对平缓的地方,再游上岸。”
“放弃吧,我们会一起死的。”
“不,我说能救你,就一定可以做到。”
漂了半日,他们流到一处荒岛。
“我们要怎么回去呢?”
“放心,我有安排其他人。出发之前我就吩咐过他们,无论如何都来一趟。但如果天气恶劣的话……坚持吧,撑到他们来。”
“得找点木头生火,把衣物烤干。”
“那我去找水源和食物。”
这样的一个对情感吝啬到只能投射在自己身上的人,在生命垂危的时刻,愿意豁出性命来救她。
她拥有了一个无情之人,有情的一刻;得到了一个极度自私的人,无私的一刻。
雾窅的世界颠倒了。信任的人想要她死;被她当做恶魔的人,最后关头却救了她。
善恶一瞬间,究竟可以相信什么呢?
如果人永远不能真正认识另一个人的话,那是否可以只对自己好的人付出真心呢?
翌日,他们得救归来。
尹贤是个得空便读书的人,对水利方面也有涉及。他出资召集村民治洪,得了名望。
渔民的生计又可维系了,穴雾窅社会意义上的生存空间便被重新赋予了。
他在双重意义上挽救了她,于是,她也就没有办法放弃他了。
雾窅也只是一介凡人,贪图这一点特殊性,会为此等理由动心,也会为此人死心塌地。
她说,“我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喜欢出于圣人的救济心,行魔鬼的作弄欲。但事到如今也许我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你了。”
尹贤并不相信地看着她。
雾窅说,“我来教你如何对生命产生点积极的兴趣吧。”
“怎么做?”
“这样吧,你也来爱我。”
尹贤觉得,这怎么可能呢,说几句话就是真的爱了吗?但他还是按照她的意愿进行下去。
雾窅说,要常常寄信给她。
尹贤就在酒楼等待上菜时写一会,在客栈房间临睡前写一会,次日清晨醒来还要先去看一眼昨晚的信,自己读上一遍,又一遍,发现又有新的话想说,添添补补,写完又嫌不够含蓄,修修改改。
在船上摇摇晃晃时也写,写出来的字迹被雾窅嘲笑也微笑着看她,看到她快乐的样子自己也快乐。
雾窅读信的时候,刚好吃完熟透了的蜜瓜,用手捻起信纸,缠绕手指的清甜香味和思念的文字一起送到眼前,舌头上传来蜜瓜甜腻的酥麻,她就把这份酥麻写进回信里,变成双份。
雾窅常常去哀逢渡等他。
等到见面的时候就告诉他:秋冬的早晨,当郁勃的青灰雾霭和破晓的首道霞光同时出现时,人的感官会得到多么感奋焕发的体验;到了夜晚,水雾凝结,湿气浓重,寒风吹过,窅阒无声,当所有的一切都已远远隐去,唯独留下渡口的一点光源时,会发现人其实是既渺小又幸福的存在。
雾窅还告诉他春夏之交的暴雨惊雷,告诉他落雨后的蜗牛会爬出来,留下一道一道的粘液痕迹,夏日晚间的凉风,会送来黄瓜叶的清香,还有烟囱里上升的炊烟和饭菜的香味会一同出现,再晚一些,农田里的蛙鸣也响了起来。
这一年的时光就飞快地过去了。
尹贤懂得了思念的模样,也珍惜被思念的模样。有人陪他说想说的话,有人不论季节不论天气不论时辰地,永远等待他。
秋冬早晚温差大,雾窅就多备衣物,夏夜有蚊虫,她就带上驱蚊的香囊。油纸伞更是等待他必不可少的物品。
尹贤写信的时候还估不准上岸的时间,只能模糊说个大概的日子,也估不准那天的天气状况,要是在狂风暴雨的日子里见到她,尹贤总是又欣喜又疼惜地上前拥抱她,他知道雾窅也在担心他行船时是否遭遇了困难。
因为同样的,要是在靠近渡口时,尹贤没见到她的身影,就会担心得不得了。
他记得有一次,雾窅说,“我有些害怕。”
“害怕什么?”
“你知道哀逢渡的传言吗?苦苦哀求,仍然相逢无缘。”
因而雾窅总是不厌其烦地等候,仿佛她的缘分要靠等待才不会消逝,仿佛等候也是快乐的,只要一直等下去,等到某个时刻,尹贤就会出现了。
尹贤在路上要是尝到了什么好吃玩意,他就临走上船那天特意再买到手,带给雾窅尝尝口。
他爱看她美食入口时鲜活的表情。雾窅则带给他自己做的饭菜,她知道吃了几日干粮冷食,按照对方的习惯,一定特别想念热食。
他们的重逢,总是心里满了,同时胃里也满了。
尹贤渐渐地变得正常,他学会了顺其自然地观察人,让他们按各自的轨道走,而不是在他的规划里扑腾翻滚。
他感受到了平凡的美好。
他意识到自己也许是真的产生爱情了。
他们在渡□□换食物的奇怪癖好,渐渐被人传开了。尹贤问雾窅愿不愿意和他走,自己能给她金钱和自由。
大概雾窅是听成了,他能给她爱情。
于是,在相识两年后,他们一起离开了哀逢渡,来到了都城定居。
尹贤在荻秋购置府邸,成婚后便安定下来,不再东奔西走。
他把几处产业转给了雾窅接管,两人时常还在生意上较劲,互相比拼自己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