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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初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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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凉风送别朝露,带来山间的清爽气息,从山崖石壁处呼啸而来的轰鸣声,挤压冲击着往来行人的鼓膜。
应钦偶然寻得一处避风的好所在——眼前是一座竹影覆盖的水榭,他穿过假山石障,倒映在瞳孔中的影影绰绰的竹亭渐渐地清晰了。
幽静的阴凉在步入曲径时,便浸润了心肺。水潭边散落着一圈不规则的石块,近旁的柳树枝低低垂下,拂过水面,枝上所携的水痕又浅浅撇过他的脸,湿湿的一条印子留在面颊上,被阳光照亮了,又被风吹透了,事了无痕,竟是许多个相似的午后。
他坐在谭边的石头上,低头望着水底下的游鱼。鱼儿本自在游弋,闻得忽然靠近的脚步声,便受了惊扰,鱼尾一舀,撩得一池水皱。
正当他顺着声音抬眼望去时,忽有落花飘摇点入水中,波纹一圈一圈漾进了心里,惹得他睫毛低颤,乱了心弦。顿时,他的天地里只剩对面之人了——清淡的面容,盈盈的碧波,恬然的性情,眼前是一位清丽的女子分花拂柳而来。
再细看时,她那本是琥珀色透光的眼睛,在谭面的反射下,成了澄明的蟾绿,与幽深的京元黑相互映衬。
绿水谭里的黑影渐渐被粼粼的水波送了过来,应钦侧着一边脸抬头仰探。树荫下叶子的光影一晃一晃,他不知道自己忽明忽暗的脸,此时也落入了对面人的眼中,装饰了对面人的心。
系罥竹一路走来便望见了这幅景色——清朗昭昭的少年身着竹篁绿仙人跨鹤纹圆领袍,腰间环系烟灰紫和田玉交结四方佩,悠悠然闲坐观景,独享一份静谧。
她怕远观服饰衣着俗了他,便去寻他的眉眼。树荫下,细碎的阳光散落在他身上,光与影犹在那明灭的面容上镌刻着五官,暗色的沉调模刻在他深邃的眼窝中,厚厚的双眼皮顺着弧度融入了向下弯曲的渐渐向内敛收的线条,流作了一滴浅棕的泪痣。眼睑处的睫毛浓密而细长,阳光堪堪折进眼尾,一时之间竟看不清他的神色,唯有暗香浮动,风满盈袖。
他看了过来。
一双晴空万里的眼睛,滟滟潺湲,似有千万重殷勤深意。
他们还没有说过话,但清潭小石、林间溪流已经替他们结识了。
这时学院的钟声响了起来。
“此处抑景甚美,是个赏景的好去处,只是不能久作停留了,我想你也是这一届的学生吧,”说着,伸出手来,“我是应钦,初次见面。”
是和想象中相差不大的温润的声音,罥竹面上安然地回应着,心里却有种事情顺利发生的愉悦,“打造此景的人若是知道,有人读懂了他的匠心,也不枉费他劳苦功高如此。你好,我是系罥竹。”
清冽的声音,知心的话语,带着些许幽幽秋水的凉意浸润了应钦的心,他抚了抚波动的情绪,提议道,“这钟声应当是集合的号召,不妨一道结伴赶过去吧。”
与此同时,吴笠站在悬挂于木架上的一口铜钟前,散漫地来回踱步。
敲钟人还在回想那套唬他上任的说辞。
“我本闲散人,怕是难当此大任。”他想要推辞,但对方却毫不留情地指明,“我们需要的就是一个被人轻视,没有野心并且听话的木偶。把这个角色安安静静地扮演上三年五载。余后人生,供君挑选。”
就怕日后深陷阴谋之中,哪里还脱得了身呢?可就算是空头支票,就算口说无凭,吴笠也深知,自己没有谈条件的资格。他如今已到而立之年,父母早已逝去,家中还有两位耄耋老人需要赡养,在他们寿终正寝之前,还得多加忍耐。即使他什么都做不到,起码也要让他们安享晚年,而不是在危机中悄无声息且毫无意义地死去。即使是趟浑水,此刻也已骑虎难下,只好接了这烫手山芋。
苦差事到手,掩面,嗟叹,嗟叹。
只是,主动选择了这样的道路后,他同时也在问自己,为了重要的人,出卖自己的未来不是很多人都在做的事吗?自己怎么会这么沮丧呢?
与此同时,应钦和罥竹已经来到这里静候,在一旁观赏着这位面色复杂的不知是何身份的人在锻炼五官,想着原来“外面的人都不正常”不是大人骗小孩莫远游的话。
吴笠回了回神,开口道,“既然到齐了,那么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吴笠。就这么说吧,这座学院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目前,都是我一个人的。没有院长,我就是院长;没有别的老师,我就是唯一的老师;没有任务,我就会给你们派任务。总之呢,不需要唯命是从,你们可以有自己的意见,但要及时说明,因为以后我们会是托付生命的伙伴,好的沟通可以达成初步信任,而信任往往是团队成功的第一步。目前的规矩就只有这一条,学会以团队利益为重,不爱配合的人可以随时离开。我知道依赖别人对你们来说还太难,这一点可以日后慢慢培养。”
“久仰大名。听闻您在战场上是有名的将领。同为淅国人,我是应钦。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只是有一点很疑惑,您说人到齐了,那么第三人呢?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人选早该在半个月前书信通知完毕了,应当传达无误才是。那么,剩下那一位是发生什么状况了吗?”应钦不卑不亢地问道。
“你说相邈吗?她被事情绊住脚了,正巧我们的第一个任务地点也在璧国,到时候会见面的。”吴笠简明扼要地说道。
“原来如此。这是考验吗?”罥竹开口分析道,“听闻璧国强盗四起,流寇侵扰,强占土地,赋税制度难以执行,今征召令已下,成者有重金赏赐。”
吴笠回应道:“没错,我们接的就是这个任务。你很细致,也很聪明,罥竹。各位,学院的名头还没有打响,需要你们展现出被选中的价值。首次任务也是我们观察彼此的机会,熟悉你身边的人,更要熟悉你自己。明白你擅长的和同伴擅长的各有不同,如何配合来发挥最大的效用,是需要不断尝试的。”
吴笠略带歉意地看了看两张稚嫩的面孔,接着说道:“今晚准备一下,明天起,我们要去执行一个长期任务。”
“直接实战而不事先进行任何训练来磨合吗?”应钦似乎很震惊。
“嗯……表面理由是,在真实事件中磨合的效率更高;真实理由嘛,就目前来说,学院可能,有点,过于……穷。咱们这个学院能拉到多少投资,取决于我们能展现多大价值。你们是首届,我呢也是首任,外界对学院的态度还是模棱两可的,只有一颗定心丸送到他们嘴里,他们才能尝到未来收获时的甜味。而且呢,你们的名字可能一辈子都要和这里挂钩了,要是不想丢了自己的脸,那就去流血,去受伤,去争夺功绩吧。难听的话就不多说了,总之,上面要的是荣誉,私底下,我们可以赏金平分。”说到这,他狡黠地合了下眼皮。
“来吧,先领一张生死状,回去看明白了再签。签了,死了,事不关院。”吴笠错开视线,说道。
“你们可能在腹诽,考进来有什么好事?是的,这里只有破事一堆。要你干活拿酬金,要你生死无赔偿,要你劳苦任打骂,如果一不小心活得久了,未来还要你为别人做嫁衣裳,死了各人领一个骂名背着,这就是干我们这行的。”
钦竹两人听吴笠说了半晌的话,一边为考入学府这项自出生以来一直在进行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差事感到不可思议,一边又好奇未来的冒险日子。人生三道之一的没想到,比上坡道下坡道都要令人不知道。
吴笠看着两人觉得奇怪,心里想:这种掩盖不住的少年气,难道是受激素控制的吗?不然怎么每个人在这个年龄都会有这种天真,真叫中年人看了羡艳,老年人看了怀念。
应钦像是个从小被教育答话要得体、处事交往要面面俱到的孩子,觉得不可冷落长辈的话,但是转而又考虑到,在陌生的地方,话里先不必要表露太多个人情感色彩的立场,因此也不好就吴笠原先的话发表赞同或反对的意见,于是他重起了话头,俗聊平凡而中性的话题,“我们要怎么称呼您呢?”
“唔……喊老师或者院长都行,不过出门在外身份方面还需要伪造一下,修饰一番。到时候见机行事就好。”
听到可能需要伪装三人关系,罥竹这才观察起吴笠的面容来。他虽然比钦竹两人大上十二三岁,但看上去却很年轻,罥竹凭此非常认真地作出了猜测:这十二年他一定光吃糖去了。毕竟自己才十七岁,就已经意识到,这世上坏人心情的事多如牛毛,只有一点甜味才能撑着人的情绪,另外,人活着还要靠附加的一点念想才能挺住劲。所以她一向认为,人没有糖是活不下去的。
除了年轻,吴笠的长相还带有一点轻佻的散漫,有时候甚至到了“既不爱管别人事,也不在乎自己事”的冷淡,就如同他所说的话一样,往往直抒胸臆且懒得装模作样。罥竹倒觉得这一点挺好,见多了谜语人后,认为还是直接的人更好相处。
“那么明日辰时,此地集合,潜入璧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