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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征召 ...

  •   次日,他们三人下了山,甫一进入璧国,就看见几人肩上扛着农具,背着包袱,手里拎着麻袋在赶路。随着行动时重心的移动,沉沉的麻袋外壁布满了向外突出的细细密密的颗粒,看起来像是谷物溢满了因而想要突破屏障,渴望毫无阻滞地向外大口呼吸;从身形和年龄上来看,他们似乎是一家老小几口人——老人仿佛只是一副吐气的骨架,常年累月的农活让脊柱为更加便利地适应环境而折出不可思议的角度,衣衫也因弯腰而紧贴着背部,尤其在被汗水打湿后,从破损的衣料缺口处,依稀能看清脊骨外凸拱起来的竖直排列的鼓包,凭借视觉补全让人联想到整条脊骨越出皮肉的半个竖切长条圆筒的诡异形状,老人低头久了偶尔想要看一看前方的路,还需要费力地挺身,可是一挺身疼痛却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只好用手撑扶着腰,慢慢把头抬起来,显露出脸上那痛苦的表情,就好像把弦绷紧到极致,同样对抗着收缩的本能,脖子的上的胸锁乳突肌薄薄覆着一层皱巴巴的黄黑的皮,整个头部抬成和脖子的垂直角度,中年人驼着背不知是不是肩上的担子太重了,小孩子肚子向内凹陷,肋骨可以清晰透视,眼睛可怖而可怜,大概是营养不良的缘故;身上所着衣物在肩膀处、膝盖以下的部分都已磨到将散未散网状物的程度,就算想要打上补丁也没有下脚处,大抵是穷困已久罢。
      应钦早些年听闻,璧国饥馑之年为躲赋税而选择避世的人众多,当下立刻有了想法。不过他还是下意识地先去试探吴笠的意见,发现自家老师看着这群人许久,但却丝毫没有前去搭话的意思,于是了然于心地走上前,以一种正派人的口吻,顾及体面地问到,“诸位,天气这样炎热,你们肩上又扛着重担,如此辛苦。看几位挑着锄头又拎着粮米,想必是农户吧。我们是途径此地的商人,想买你们的粮米,不知可否愿意……”
      “多谢你,这自然是愿意的。其实我们正愁没有钱。”农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眯眼皱眉接着又缓缓问道,“你们穿的衣服这样好,是做什么生意的?”
      “不瞒您说,正是做锦缎生意发家的。”他咽下对方初听闻身份时的轻蔑,心里是达成了一部分目的的愉悦,毕竟要想不被初次遇见就身在窘境的人排斥,甚至要取得他们一定程度的信任,那么塑造更低一等的身份便是需要的,就怕因“一无是处”而突如其来的自卑,会在某一刻爆发成愤怒、恨意和报复。
      应钦低头把系在腰间的水壶解了下来,递过去道,“请先喝点水吧,歇息一下我们再谈。在毒日头底下晒着说话怪不舒服的,我们去那边树荫下坐着歇歇脚吧。”
      他们寻了一处阴凉,坐下休憩。
      应钦又耐心等了一会,直到看到对方喝完水,擦完汗,放松到舒适自然的状态时,才缓缓开口,“不知几位去往何处?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唔,前些年遇上大旱,我们田租交不上,就躲进山林,虽说活得十分勉强,但好歹也是一条生路吧。如今听闻赦免,也想着重头再来,就回来生活了。”农人回答道。
      “赦免?还未曾听过这样的消息呢。”应钦问道,他的语气和眼神恰好能够引诱别人愿意主动把话讲下去,他知道要引导别人说出自己需要的内容时,得先满足说话人的得意与陶醉感,自己的答话如果能够自然地流露出一种仿佛这消息价值千金但天底下只他一人知道的恭维,那么就可以悄无声息地达成自己的目的。
      “各位不是本国人吧,是这样的,璧国每三年都会举行一次大赦,有不少人趁机回来呢。”
      闻此,三人眼神一合计,迅速达成一致,应钦转过头询问道,“既如此,可否告知我们举行的地点呢?此等盛事我们也想瞻仰一番。”
      “当然,这赦免仪式就在祭神坛举行。说到祭神坛呐,它可是我们最骄傲的建物,从提议、选址,到修建、竣工,一直是举国上下共同奋力的大事,是我们每一位璧国人都铭记在心的大事。这祭神坛呐,就修建在我们的都城荻秋,从这向北走,大概走上个三天的路程吧。”
      “那不知这仪式何时开始?何时结束呢?就怕要是过去了还没赶上,可真恼人了。”罥竹忍不住问道。
      “放心吧,仪式会持续十天,你们从这启程,到了都城正巧能赶上开始。”
      “好,多谢,那我们有缘相见吧。”
      从萧条边境逐渐进入到繁华中心地带,罥竹一路上怀着新奇的心情来看待这片现实中存在但未曾谋面的土地。
      并不喧闹,每个人都严肃地做着自己的事,一个人单成一个空间,互不侵扰各自的领域,也不多和人接触交流,人人都像背着厚重的壳,似乎和人产生联系是可怕的事。
      集市上不会出现热情的吆喝,摊主和摊主之间,也并非恶意地竞争,只是漠不相关,像是不待对方活着一样,当他或是自己某一方不存在,他不存在意味着自己的主体性,自己不存在则意味着一下就可舍弃所有人、舍弃整个宇宙。
      在隘国,乡里人虽然愚昧,但也有纯朴的善良,彼此之间见了面总会有密切的交流,虽然出于自身的好意,所提的建议、所做的事情往往给人带来痛苦,可是给予者却因此收获了极大的满足,甚至立志以尽心尽力地帮助别人为毕生志向,说要为此献出整整一生呢。
      他们不顾当事人意愿,自己是礼仪制度下的受害者,就以同样的观念和生存方式劝服被害者,大有展开连环套的风范呢。这样一群遵循“从来如此”的圣徒,走的又是什么绝世之路呢?
      恐怕不是绝弃自己,而是绝弃他人的成圣之路吧。
      把从前当人时候的感受通通忘记,后继也不管“被拯救者”是生是死,这些个脑子里成天想着当圣徒的人,在别人心里所想的恐怕是,“这样恶徒当道的社会,不知道该怪得谁,也不知道怎么改变和撼动。绝弃为人也真是绝弃为人了。”
      罥竹继而在脑海里晃过一些画面。在家乡,总有很多闲聊的人,吃过中饭的午后总是闷热,人们喜欢三三两两地仰着上半身坐在树荫下,即使是吹着温热的风,但只要身边有人可以说上几句话,他们也是不在意温度的,一边说话,一边拿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汗顺着眉骨滴在眼睛里,他们就闭上眼睛聊天;汗水流经整张沟壑纵横的脸,流进嘴里,他们就不说话,变得十分擅长倾听了;等到汗水把单薄的上衣浸湿了,变得风也吹不动的时候,他们也照样忍着,忍到这一天结束,忍到第二天开始。日日轮回。
      这样的日子可以过很久,对于小地方的居民来说,世世代代的生存方式很难改变,每一天每一天地望着对街,每一代每一代地重复。
      你说,他们都在等待什么呢?
      璧国和隘国的风貌相差真是大,不仅是地域,就连地域上生存的人,讨论的内容,爱吃的食物,穿衣的风尚,生存的理念也统统不一样。
      不过想起家里的嘱托,罥竹开始和应钦搭话。“这里的人面色复杂,我开始以为是个传颂信仰的国家,现在倒不如说,这是个信仰胁迫的国家。”
      “也并非是森然可怖的氛围,只是木然到没有人气,就像是没有什么生命的东西披了一张人皮在街上游荡。不伤人,但也不是人。社会结构越是崩坏,礼乐就越是被器重,这种时候它就变成了鞭子,先是束缚身躯,接着打在脊背上,最后绞死不从者。”应钦点了点头,几乎哀悼地说道,之后又努力地挑起略带欢快的情绪,另起话题说,“璧国街头讨论的人几乎没有,板着脸可是做不好生意的,看来这里商业行为并不发达,这一点上,较我们淅国而言,还是不大一样。而且,就我的经验来说,一般商业情况发达的地方,往往言论自由度会更高一些。我们要是想要挖掘一些深入的秘密,在这里也许并不容易。”
      “思想上的禁锢传递到行为上,人就会变得浑浑噩噩。”吴笠淡淡地接过话头。“先别担心,多了解一些情况,对我们开展后续工作总是有帮助的。”
      罥竹一路上想着一个问题,此时也想征求答案,于是她说道,“既然大赦是惯例,那又何必贴出告示,召集各路能人异士解决税金的问题呢?反正每三年都要……”她这时正说着,突然瞥见前方人群,整个地往她的方向拥了过来。
      想要避开已经来不及了,迎面而来的马车列队被两侧的人群左右挤压,像是短时间内激起了熵增。
      一人正看得热闹,结果遇上身前的人往后退了一步,于是他就被撞到在地,这才泄露了一些真实的情绪,终于恼火地嘀咕着,“迎神的蠢人真是越来越多了,何必呢?直接在祭神坛等着不就好了。”他这样有意控制音量地骂着,窝囊地生一点小气,却忘了自己本来也是其中的一员,因此挨了自己的骂。
      但他转念一想,“不,迎神的乐趣不在这里,而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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