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秀折金枝》破铜烂铁金水

5、捕头

　　打头的原是吴山，一身红衣黑裤皂靴，顶着一张文弱书生脸，携刀大步迈入，行动粗鲁。
　　黎明修跟在他身后，着白色长衫，其上有祥云飞鹤纹，头发高高束起，一派闲雅。
　　再后面，是跟上来，一面气喘吁吁，一面冲着蒋之北偷偷赔礼作揖的客栈老板。
　　吴山面色冷淡，环顾四周，看房内：
　　桌子，是小叶紫檀八仙桌；地上碎的，是蓝底白边冰梅纹碗和青花压手杯；一旁的案几，是黄漆海棠样；几上摆的花插瓶，是瑞捧双桃图样……
　　只从这一应摆设来看，仅住宿一样来说，花费用度就非一般人家能承受得起的。
　　环视完，吴山和一旁的黎明修对视一眼。
　　都说蒋家缺钱才急着招亲。
　　看样子，也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这位蒋家家主，可真有意思。
　　“蒋老爷，是吧？在下江都府总捕头吴山。奉命调查，若有冒犯之处，请多包涵。”
　　吴山话说得彬彬有礼，仿佛刚刚直接推门而入的不是他。
　　商比官贱，蒋之北顾不上计较他粗鲁与否，在吴山说话时已经站至吴山面前，笑着弯腰行礼道：
　　“原来是吴捕头，怪不得人人都说江都文风盛行，要不是您身穿官服，光看外表，还以为是文人雅士呢”。
　　“这是犬子蒋天时，闽州跟来的老仆蒋七。”
　　不待吴山示意，蒋之北已经介绍上这屋里几人。
　　黎明修冷眼看吴山和这传说中的蒋家家主寒暄，趁机打量着房内各人神态。
　　这位蒋家老仆也有意思，身上穿的衣料竟然不比吴山素日穿的差。
　　且一味搀着蒋家家主，表面上看，好似忠仆，实则略呈钳制之态……
　　黎明修避过他回看过来的眼神，垂下眼心道，“也是贪婪不轨之辈。”
　　再抬眼，正撞上蒋天时那一双流转双目，隔空盈盈凝望。
　　他正出神于自己发现黎明修的腰上没挂香囊，换了块白玉雕花佩，着宽袖，行走间广袖飘飘，与那日赌舫的利落模样相比，又添些文雅气。
　　冷不丁和黎明修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对上，蒋天时先是暗自一惊，再是羞赧。
　　他也没想到，偷偷打量人，还能被人发现，看个正着。
　　意识到已经被黎明修发现，当下便有些手足无措之意被带了出来。
　　黎明修也看出他的刹那慌乱，温和地冲他点点头。
　　感受到黎明修的安抚之意，蒋天时心里一软，连挺直的背都无意识松了下来，好似突然就憋不住心里的万般委屈，在黎明修面前，下意识呼出一口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闷气。
　　两人一番互动，不过刹那。
　　可一旁还有双眼，一直留意着蒋天时，自然也注意到，这位娇蛮任性又天真单纯的小公子，对着那白衫公子露出了一种许久未见的依赖、放松的神色。
　　蒋七的目光如毒蛇一般悄然盘旋在蒋天时身上，又游过黎明修的装扮神态，在被察觉前又蓦地收回目光。
　　面上若无其事，搀着蒋之北的手却捏的更紧，“小贱货，刚出门就搭上高枝儿了，真能耐呀。”
　　黎明修感到一种恶意打量，抬起头来，正在他收回视线前的一瞬，捕捉到了这令人不适的一瞥。
　　霎时，她乌黑的眸子定定地转向蒋七，好似一把冰刃刺破蒋七眼底的贪欲，虽只一瞬，却带着冷厉警告。
　　蒋七猛地垂下眼，那双搀着蒋之北的手猛然一抖又快速稳住。
　　黎明修心内厌恶，但面上却未动声色，只是深深地看了这老仆一眼，将他的面貌刻在心里。
　　待吴山和蒋之北寒暄完，仿佛才看到黎明修一样，蒋天时突然出声问道：“不知这位公子又是来做什么的？可是与吴捕头同行而来？”
　　虽然不知道黎明修是如何将流言传遍江都暂时解救了自己的法子，但既然连蒋老贼多方探查都没有查出他来，想来他自有非同一般的身份。
　　怕给黎明修再添麻烦，蒋天时不敢贸然暴露自己和黎明修相识，只装作不认识的样子问道。
　　“这是黎秀才。”
　　吴山眼角扫过一旁面色平静的黎明修，又看向眼前这位名动江都的美人，却只把话一带而过，看起来并不准备回答另外的问题。
　　黎明修看着蒋天时，几日未见，身形更削瘦了些。猜他许是心里存事吃不下饭。
　　好在人还算精神，只是面色泛白，似有愠色。
　　今日应该也是用心装扮过，可惜心情不好，像风吹雨打过的芙蓉，不同之前那样艳色逼人，多了些清妍可怜之意。
　　“在下黎明修，和吴大人有旧，遂一同前来。”黎明修不忍他的话落在地上，还是回了他一句。
　　吴山暗自翻个白眼，总觉得黎明修比起往常体贴人意的那种感觉，这次仿佛更腻歪些，在黎明修话音落下后，立刻说道：
　　“水袖湖董家酥糖店发生命案，有人说看到蒋家公子这几日常出现在那家店铺，并曾和女掌柜相谈甚欢。邻里多有猜疑。所以特此来带蒋公子前去问话。
　　蒋翁放心，令郎若与此事无关，我必将其安全送归。”
　　说完后，吴山也不管屋内众人眉眼官司，微微弯腰作了个揖，就邀向蒋天时，“请吧，蒋公子。”
　　黎明修留意蒋天时的反应，只见他初还好奇，后来听到说他这几日常去董家酥糖买糖时，微微侧头偷偷看了自己一眼，虽然不发一言，但能看出他好像有些不自在。
　　黎明修确定他应该不是杀人凶手，但也一时没想通他为何作此反应。
　　蒋天时本就心虚自己控制不住地偷看黎明修，想到前两天自己心情不好，往那家酥糖店夺去了几次，本是个小事，但被摊开到黎明修前，感觉自己多惦记那糖似的。
　　心里赧然，行动也就扭捏了些。到底没忘记吴山说的话，回复道，“既然发生了命案，自然查案抓凶要紧，在下一定配合吴捕头行事。”
　　未及他说完，吴山已经转身向外走去，唬得蒋天时下意识就跟了上去。
　　黎明修紧随其后说道，“如此，在下也就告辞。”还寻空冲蒋之北浅浅行个晚辈礼，甩袖追着那两人一同离去。
　　客栈老板见状，也想跟着出去相送，又见蒋之北莫名出神，不发一言，遂回身行个礼说道：
　　“待吴捕头问话后知道与蒋公子无关，必很快将人送回来的，蒋翁且宽心。”
　　语毕，就快步去追吴捕头一行人。
　　留蒋之北和蒋七在客栈斟酌商量。
　　一行人从客栈出来后，自是要去往水袖湖案发之地。
　　路上蒋天时没忍住想问董家店铺命案究竟怎么一回事。
　　见吴山不语，黎明修叹口气，说：
　　“蒋公子勿怪。董家掌柜今早被发现横死在店里，死相极其可怖。尸首被发现后，邻人报官，而那董家娘子则自首说是她杀的，现已被关押。且她除了自首之外，其他的话一概不提。”
　　吴山还是接着黎明修的话说起来：“所以要按例调查，有人提供线索，现在怀疑董掌柜死于情杀。”
　　蒋天时惊讶道，“你们该不会，是怀疑我这个外来不久的人是那位掌柜娘子的情夫吧？”
　　“蒋家公子的美貌在下在官衙里也听说过。
　　那董氏夫妻俩也没听说之前有龃龉，董掌柜更是出了名的好男人，反倒是常听说董家娘子脾气不太好。
　　如今她突然杀夫，又有人看到你俩在店前相谈甚欢。
　　考虑到以上桩桩件件，好像无论是谁都要怀疑上公子吧。”
　　吴山话说得不算客气。
　　蒋天时想反驳，抬眼一看，已行到董家铺子所在街上。
　　远远地就看到还有几个捕快在守着，吴山立刻闭嘴，不再多言。
　　蒋天时虽然还有些愤愤，看黎明修脸色肃穆，也闭口不言。
　　董家店铺在街角。竹制门，歇山顶，普通房子，开着一排横窗。檐前挂着几块方形木牌，牌子上写着玉露霜、薄荷糕等点心名，共四块牌子。
　　与一般点心铺不同的是还有块大布挑在门前，上面写着“董家酥糖”字样。
　　店铺位置不算显眼，奈何所售卖酥糖实在美味，客人往往一路问着寻来，所以店主干脆做了个大布挑着。
　　之后，董家酥糖名声打响，闻者竞相购买，算是江都特产之一。
　　蒋天时跟着黎明修、吴山到了铺前，发现铺子竹制门上已被人贴了封条。
　　虽然是青天白日，可只觉得竹门森然，隐隐约约有股阴冷气自门缝间透出。
　　路过的人也不敢逗留。有胆子大的好奇心重的也被守在一边的捕快驱赶，全不似当时来买糖时大排长龙的热闹景象。
　　如此，倒将这铺子置于一种难言的寂静中，仿佛一切喧嚣到了这里都不复存在。
　　蒋天时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处刚发生过凶案的地方，心下莫名感到一种恐惧与后怕。
　　他落在黎明修身后，脚步渐渐犹豫起来。
　　黎明修察觉到身后之人脚步变慢，回头看去，发现他脸色苍白不已，眼神游移不定，整个人变得僵硬非常。
　　这样一幅迟来的惊惶不安的模样，就连黎明修也觉得忒可怜见的，不由得出声安慰道，“别怕，我和吴山都在呢。”
　　蒋天时缓过神来，离黎明修站得更近了些，好像这样才能好过点。
　　待吴山嘱咐完守卫的人后，将封条拆掉，就带着黎明修和蒋天时进了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