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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解脱 ...

  •   六月中旬,婉容迎来第二次化疗。
      她化疗得七天,我还是一周回城北一次,水电都停了,电话也没迁回去,每次回去都得整理一些,弄好等婉容康复了和孩子们一起回家住。
      我到日子回城北,还没到家,看到村长他们几个人在站在门口,他们冲我喊着:“你是跑哪里去了?怎么家里电话打了没人接?”
      “电话迁了,还没装。”
      “你不是住市区,市里说找不到你?”他们很着急,又只问问题,没个重点,我听得烦。一脸严肃:“有事说事。”
      他们反而不讲话了,思索片刻,又说:“他们找不到你,就打电话来村里,让我们务必联系到你。”
      “村长,你直说,我这真有事。”我一周没洗澡,那是盛夏,浑身痒的不行。
      “佑安,这个是因为他们打你家电话没接,才打去市里,才又打来我这。”
      我听他讲话听得头疼,和复读机一样,几个人又挡在我家门前,让我进不去,我一把将人拉开:“我很忙,别挡道。”
      “佑安,我们这连着来四五天了,你都不在……”他在屋檐下自说自话,我没理他们,走进了屋,正要关门,他一手卡着门把:“念慈没了。”
      他讲得很小声,好像怕被我听到,又不知道听得对不对:“你扯什么?”
      “念慈没了。”
      我先一愣,然后举起巴掌狠狠地向村长扇过去:“你他娘的乱讲话我抽烂你。”他被我扇倒在地,一屁股狠狠地坐在地上,紧接着起身很生气地把我推开,却没使什么劲,然后就走了。我看他越走越远,边上的人过来拍了拍我肩膀:“给学校还是市里回个电话吧。”然后也走了。
      我脑子乱的直发蒙,一时不知自己在医院还是在家里,人给晕了过去。起来时天已经暗了,我发了疯一样跑出门去打电话,想问问学校是不是搞错了。路过一家门就敲一家,没开门的我就接着往下一家方向跑,敲了五六家门都没开,又他娘的那条黄泥地,又他娘的夏天。
      “谁啊,轻点敲。”
      “我佑安。”
      “来了来了。”
      跑了有一会儿,才有一家人给我开门,我急着冲了进去。
      “电话,你家电话在哪里?”
      “佑安,你怎么不穿鞋子?”
      “电话,我问你电话。”
      “你脚出血了佑安。”
      “我他娘的问你电话在哪里?”
      “就在桌子上。”他指了指电话的方向,我跑了过去打通街道办的电话问清楚。
      原来,念慈真的没了。
      电话那头传出声音,那是我这辈子听过最恶心的声音。他说念慈坚守一线,六天没怎么休息,连续工作二十多小时,不停的转移病患、输液、做检测,最后劳累过度,心脏骤停不幸去世。四号走的,已经走了一周多,我心想四号?那他娘的是端午节!那应该是全家人聚在家里包米粽的日子,她却还坚守在前线,人还没了。
      他们对念慈的尸体进行火化,叫我抓紧时间去首都一趟。她被那个恶心的声音称作是英雄,为了国家、为了人民……
      我挂了电话,因为我听不懂那人在说什么,我只是个父亲,我只想她能为了自己,再不济为了婉容和一帆,也得好好活着,她还没十八岁,才刚要成年。
      我站在电话边上愣了好久,厝边人给我拿双拖鞋我也没理他,神情恍惚地走回了家。
      走的时候不自觉一瘸一拐,我才知道脚底板受伤了,这刺骨的疼痛让我心生怨恨,怨恨不该让她那么早读书、怨恨不该让她学医、怨恨不该没有第一时间去回个电话……
      我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一切,却又很释怀。在城北,先走的人总是好的,念慈不用看到婉容这么痛苦的模样,不用小小年纪面对这些生离,又可以为了自己心中理想而光荣赴死,她走的时候一定是很骄傲的,对吗?
      那夜很漫长,我静坐在客厅椅子上,彻夜未眠。月光穿过灰尘,照在阿爸他们的画像上,我看着他们觉得很陌生,我已经快忘记他们的样貌和声音,忘了他们在世时,是叫我名字,还是叫我乳名?我很自责,怎么连这个都能忘?我坐在那一直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既然想不起来,那就都忘了吧。
      回医院后,我瞒着婉容说亲戚又给我筹了一笔钱,得回城北去拿一趟,人情世故什么的,我得好好上门给人道谢,可能得耽搁两天。
      婉容不是很相信:“你哪里有什么亲戚会帮忙,你要去哪?”
      我怕瞒不住,不敢扯太多:“没去哪,其实就是太累了,想休息两天。”
      她摸着我的脸,看了我好久,我发现她眼眶有点湿润,问她是不是哪里有又疼了?她没讲话,过了好一会儿:“小安,你这新长的头发怎么都是白的?”
      “和之前一样,你眼花了。”
      “你怎么老成这样?”
      我没注意到,起身去洗手间照了一下镜子。感觉也还好,我少年时就不少白头发,现在半百,都白了也正常,只是看镜中的自己是憔悴了一些。
      我洗把脸回去给婉容说:“你老乱说,我照镜子看着都一样。”
      “不是的,你老了好多,回家休息去吧,我自己能行。”
      她很内疚看着我,声音变得低落。我是真没脑子,怎么找个这种理由?看她这样子,马上又说:“不是要休息,其实是我听他们说城北有个老中医,有偏方,想试试。”
      她神情马上从内疚变成了着急:“你别被人骗了,哪里有什么偏方。”
      “没关系我就去看看。”
      这是我第一次骗婉容,有些慌张,略显笨拙。我不敢让她知道念慈已经走了,要知道的话她肯定也不活了。我去学校叫一帆这两天抽空来医院陪陪她,给她带点饭,然后独自一人来到首都。
      六月下旬,全国疫情基本结束。我来到小汤山镇,他们为我安排好了住行,医院最后的几名患者也陆续出院,它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为医疗史上带来了奇迹,为全国人民带来希望,却带走了我的念慈。
      他们带我来镇政府里的一间办公室,念慈被放小盒子里,上面用国旗盖着,大厅上拉着“英雄一路走好”的横幅,我到的时候,里面就剩下她一个人,她肯定在这孤单的等了我好久,心想爸爸怎么还不来。
      他们要把念慈放在当地的烈士山,我拒绝了。落叶都得归根,何况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我去学校收拾念慈在世时的东西,除了一些生活用品和衣物,就是满满的书,我问他们辅导员,想放几本书留在教室里,让她可以和同学们一起毕业。
      他答应了。
      骨灰盒我估摸着也就六七斤,和她出生时一样重,我抱回城北,来到田边的小坟包上。那颗龙眼树已经参天,上面结满了果肉,枝繁叶茂,坟包边上杂草错落,我拔了一些后累得不行,简单腾了个位置,把念慈埋在边上。
      我不觉得悲伤,也没有哭泣,只是觉得很累,就只是很累。
      前后忙了三天,都来不及给念慈做墓碑和放遗照,就得赶着去医院照顾婉容。
      到病房后,我发现婉容躲在被子里偷偷哭,被单都被哭湿了一大片,我把被子掀开,轻抚她:“我回来了,你怎么了大姐。”
      “我想孩子了。”她口腔溃疡出血,手臂又水肿得厉害,在那流涕,声音很虚弱。
      “孩子都好好的,想他们干嘛?”
      “我老做噩梦,梦到小慈出事了,我想她。”这是有心电感应了,念慈毕竟是她掉下来的一块肉,我不敢多说话,怕说错:“孩子没事,我前天才和她通电话,你这是疼的,才做噩梦,到时候骨髓移植完就不疼了。”
      她突然情绪激动,手撑在床上要起身,她想喊出来,又没力气:“我不做那个。”
      我按着她,急着答应:“好好好,那不做,你别激动。”
      她缓和了点,说她娘以前就是骨髓移植后走的,术后感染,没治好,还欠了一屁股外债。房子卖了,课也停了,她爹扛不住压力也自杀了。
      婉容说着说着又落泪了,她是想她爹娘了。
      她以前没和我说过这些,我不知道她的过往那么凄惨。那天她和我聊了好久,又哭又笑的……我们总是忙于生计,是有很久没有好好聊过天了。
      后面那两周她经常被送去重症室,输完血后才舒服一些,可是没两天又开始痛起来。我焦急的在等待适配的骨髓到,她情绪波动很大,也经常偷偷在那哭,她泪水都快哭干了,身上的疼痛却没有少点。
      她手肿的和白萝卜一样,我给他擦药。擦着擦着,她简单的说了一句“小安,我舌头都痛。”我不知道舌头痛是什么感觉,只是很心疼,这他娘的怎么舌头都会痛?我没回答她,我已经不想在说那些“没事”“会好的”“在忍忍”之类的话,这真的太残忍了。
      “小安,书上不是说有安乐死吗?我想安乐死。”
      我听她说想死,就绷不住了。她从确诊到现在,一直撑着,就是怕我们承受不住,自己撑着在这活受罪。
      “你帮我问问医生,小安。”
      我没回她,起身走了出去,捂着嘴巴在走廊那痛哭,哭得直发抖,她肯定是每天疼得撑不下了,才会说想死,我太自私了,心里只想着婉容能活着陪我走下去,却没想过她每天有多难受。
      过了好一会儿,我回病房回她:“好,我问问医生。”
      我想好了,是得让她走了。
      睡着后,我找医生聊了一下婉容情况。
      医生建议别治了,婉容身体状况不一定能撑到适配的骨髓,而且移植不是笔小数目,二十来万还不包括术后可能出现的感染、出血、排斥反应,还有术后康复等一系列费用,主要这病医不好,只是续几年命而已。
      我同意了医生的建议,不医了。不是舍不得钱,是怕给她续命后,她就得知道念慈已经没了,这会比她生病更痛苦,我太懂这种感受了。
      接着改为保守治疗,我就在她身边,掐着日子等她死去。每天早上醒来就去看她,很怕她突然走了,又明知道她快走了,心里很煎熬。
      我让一帆请假,在婉容生命最后那段时间,无论如何,也要一直陪着她。疼的时候,医生给她打点吗啡止痛,她神情就会放松一些。
      “你让念慈回家吧,我想她。”
      我也想念慈,我比谁都想她,婉容提到念慈,我就心痛得直发抖,不敢和她说太多:“她在首都呢,在几天就暑假了,她回来了我让她来看你好吗?。”
      婉容想说点什么,又不说了,过了一会儿:“小安,你送我回家吧,我想回家。”
      我也不敢和她说家已经没了,只能答应她过两天有好转些就一起回家。
      “那你回家给我带件裙子吧,这病号服太丑了,我想穿裙子。”我点了点头,让她睡会儿,回家拿裙子给她。
      那一睡,就没醒了,睡得很安详。
      她知道自己要走了,才想念慈回来,才想回家,我都懂,只是我都帮不了她,我什么都帮不了她,甚至连临走前她想要的那件裙子,我都没来得及帮她拿。我在她边上放声痛哭,她陪了我快二十年,尽吃苦受累了,还没能享福一下就这样走了,她可是我这世上唯一的爱人啊。
      婉容走后,我们就把她送回城北。
      那是夏天,村长把冰棺搬来,这样婉容可以在祠堂里放久一些。
      “佑安,节哀。”邻里乡亲来了一些人帮忙,都是村长动员的。我不是很喜欢这种悼念,就想可以安静送婉容去脱胎。他们在祠堂外面搭了一个棚,摆着桌子椅子供来悼念的人休息,晚上守灵时候也会有人来这帮忙,打牌,撑一个通宵。
      “你有病吧?你这是咒谁?”
      “不是,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我们辛苦搭的。”
      我在里面烧经纸,听外面人吵起来,跑出去看到一帆把拱门和花圈都推到,快和人打起来,我上前去把他拦着:“你怎么回事?”
      他哭着没讲话,边上人说:“佑安哥,你看看你儿子,我们好不容易搭的,都给推倒了。”
      “他们咒姐姐,把妈的名字写成姐姐的。”
      我一看,花圈上面都是“抗疫英雄”“吴念慈”的字样,拱门也是如此。村长上来问怎么,我给他说这是给婉容设的灵堂,怎么全是念慈的字样?他们不解,又特别不好意思:“对不住,搞错了。怎么弟妹也……?”
      一帆很敏感,火气很大的嚷着:“什么叫也,你有病是吧?”
      我拉着他的手,很小声的说:“姐姐也走了,你别折腾了。”他不信,还是一股子气,边哭边骂地跑回家去。其他人把地板上的花圈收拾起来,我紧随在一帆后面,怕这孩子做些出格事,他跑很快,我跟不上。
      到家后我看桌椅被他一通砸,他坐在地板上哭。我有点生气,又不得不上去安慰他:“姐姐是抗疫战士,光荣牺牲。”
      他不理我,就在那哭,好一会儿,冲我喊着:“妈妈被你害死了,姐姐还没了。”
      “怎么是我害死的?”
      “你不给她治病,医生都说可以。”
      这孩子一句话差点没把我气死,我冲他就是一脚:“你知道个屁,医生说别治,老子房子都卖了,没日没夜的,你扯这什么话?”
      “你今儿就是踢死我,也是你不给妈做骨髓移植的。”
      我没踢他了,因为他说的没错,其实哪怕医生建议做移植,我也会拒绝。我坐在地板,靠在一帆身边,和他说我那些所谓“生者痛、死者快”。
      他听不下去,觉得这是谬论,马上反驳我:“你得先让她活下去,才有希望,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希望?”就为了一个希望?这得生死不如、倾家荡产、最后一无所获再把我拖累死?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我站了起来,看着他,对他刚刚讲的“希望”全当是放屁,我很不屑地的看着他:“你还小,不懂。”
      “我怎么不懂?你以前不也说你所拥有的都是用阿嬷的希望换来的?”
      阿嬷的希望?
      晌午的阳光冲了进来,一束照在阿娘的遗像上,我抬头看着阿娘,她还是那么慈祥。屋里开始闷热得让我喘不过气,往事像在倒带,一幕幕清晰的在我眼前播放……,我才回想起来,阿娘就是用这虚无缥缈“希望”,把我抚养成人、让我读书,让我有了更好的生活,可我却没敢将“希望”放在婉容身上,我太怯懦、自私了。
      我又坐回地板,安慰一帆:“爸不应该放弃,是我错了。”
      他没有讲话,还在哭,好一会儿,可能哭累了,说想去看看念慈。
      那是我第一次带一帆来坟前,他走在我前面,垂头丧气,我们穿过黄泥地来到田间,十多年来,我都尽可能的不让孩子们回城北,我总觉得城北是被诅咒的地方,尤其这次一回来,念慈和婉容就都没了,阿娘肯定也知道这点,所以那会儿一直想着让我离开这。
      “爸,姐姐怎么没墓碑。”
      “没来得及弄,你姐走的匆忙。”
      “姐姐走前也遭罪吗?”
      “不会,她是英雄,走前带着笑。”
      “那姐姐的墓碑呢?”
      “你放心,我到时候弄。”
      他在龙眼树下待了好久,他试着接受这一切,直到傍晚,我们才回去继续给婉容和念慈守灵、烧经纸、做功德……那阵子,他都没和我讲话,对我有怨恨,男孩子,我理解他。
      火化完,田里又多一个坟包,路过肯定有人会笑,笑这家人把坟整得那么密。
      料理完城北的事,我去市里给她们注销户口,路过那家房屋中介所,看到他们挂着我边上的房子在卖,一平米标价了三千八,我气不打一出来,这他娘的心那么黑?知道我这情况,还吸我血?我想着抡起路边的石头,冲进去和他们拼了,我弯下腰一使劲,发现抡不动……又想到上次抡起石头砸人的时候还是用来吓唬计生办那群人,记起到他们的模样,不由的笑出了声。我在原地纠结了好久,想着既然拿不起,那就都放下吧,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一帆回去上学,还是住校。我把店里东西低价出售后退租了,都是陪我几十年的老物件了,只能当破烂卖掉,腾完手上还有几万块,只能回城北养老去了。
      二十年后,我又回来城北了。和离开的时候一样,除了些行囊和散钱,什么都没了。我的世界突然静了下来,静到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没了婉容的陪伴,也没了孩子们的喧嚣,像是偷来了这十多年幸福光阴,天公逼着叫我还回去。
      起初特别不习惯,起床后总会叫婉容给我倒杯水,或者煮个饭;听到屋里有点声响后总会以为是孩子们又在吵闹,我总觉得她们都还在,这些事发生的太快了,像是噩梦一样,我都没来得及好好的去悲伤,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我又开始陷入回忆里去挣扎,像是不曾活过这辈子,总想不起以前发现了什么,那些人和物,我都想不起来了。我常恍惚的看着天空,看到光透过云层照在她们的照片上,我才想起来我还活着,才想起曾经是拥有过些什么。
      或是翠绿的高山,或是浅蓝的溪流,或是艳红的天空,我走在熟悉又陌生的黄泥地,心想,我拥有过她们;或是亲朋的慰藉,或是旧友的寒暄,或是新邻的安抚,心想,我曾拥有过她们。
      后来习惯了她们的离开,我就养几只鸡鸭来陪我,陪够时间了就宰了吃,无聊的时候就跑去坟包边上和他们聊聊天,拔拔草,散散步当作运动。我也老了,没一会儿就累了,赶着回家喝两杯小酒等入眠。
      我没有那么多的悲伤,也不曾抱怨过命运的不公,我知道我只是这个时代的经历者,和阿爸一样,时代的问题,不用去纠结什么,这些类似的经历也会在别人的身上留下痕迹,只是几十年来,我一直天真的以为是我不够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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