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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高山 ...

  •   我找关系拍点其它证件照,像是学校和单位的,也有和影楼合作拍点婚纱照。忙完那些后没活了,我就接着去景区逛,婉容还是负责洗照片和带孩子,几年下来,小店变成了老店,有了名气,活也稳定多了。
      生活是轮回,苦尽甘来。虽然没能继续当教师,可相比早年的经历,我和婉容是很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每逢初二、十六,她都会带着念慈到镇上“西娘母庙”去烧香拜拜,偶尔也会拉上我,再后来一帆长大了,也加入了这只“拜拜队伍”。
      一天我们一家一起去拜会,我看一帆跪在神像面前无比虔诚地在诵念,不禁好奇的问:“你怎么一直在那碎碎念?你在许愿吗?”
      “我在问神明,等下拜完后,桌子上的水果能让我吃吗?”
      我先是无奈,又惹不住笑出来,说着:“能吃,爹给你准了,心诚就行。”
      听到心诚,他马上严肃了起来,那在磕了几个响头,完了就拿起桌子上的贡品大口吃了起来:“爸,我心可诚了,以后每个月都来拜拜。”
      到底还是个孩子,除了贪吃,一帆还特调皮,就爱上蹿下跳,总得追着他跑,生怕他有个磕碰。婉容一个人照看不过来俩孩子,念慈五岁那年,我心想拖大舅哥帮忙,让她上小学,这样婉容轻松点,也不用去上那个没意义的幼儿园。
      我找个周末,带着念慈去大舅哥家里。
      “小慈才多大,怎么就想让她上小学了?”
      “早读书早好,婉容顾不来俩孩子,我看其他人也有五六岁上学的。”
      “有是有,少数,这样跟不上同龄人,适得其反。”
      “跟不上没事,以后再复读,幼儿园感觉没什么意义。”
      大舅哥没讲话,打量着念慈,又说:“还是太年幼了。”
      “我才不年幼,我是个大孩子了。”念慈听大舅哥说她年幼,气哄哄的插上话。
      “插什么话?没大没小的。”
      “别,佑安,让她说。”
      “甘罗七岁拜相,十二岁出使赵国,凭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赵王割让五座城池,我都五岁了怎么上不了小学?”
      我听完震惊的看着她,这小丫头哪里知道的这些。大舅哥也愣住:“哟,小嘴挺能说的。算数会吗?”讲完他又问了念慈一些基本心算,念慈都对答如流。大舅哥想了想,最后同意让念慈上小学了,还说这孩子聪明。
      我在家时间不多,没想到念慈这些都会,还讲了甘罗的事情,我甚至都不知道甘罗是谁,回家路上我抱着她问:“你哪里知道甘罗的事?”
      “书本上看的。”
      “什么书本?”
      “《史记》,可有意思了。”
      “史记?你识字?”
      “识啊,妈妈都有教我。”
      “那你看得懂?”
      “大概懂,也有不懂的,不懂就问妈妈。”
      五岁看史记?现在的孩子那么聪明了吗?我很震惊,不过这主要也是婉容的功劳。念慈上学后,一帆反而乖了些,天天就在屋里老实待着等姐姐回家,总吵着说自己也要去学校,他们姐弟很亲,不争不抢,买点吃的都让来让去,我和婉容都算独生子女,不知道姐弟俩这般和睦是个例还是都这样,反正没什么好让我们操心的。
      一帆也上学后,我们就开始折腾装修的事情,这是婉容心心念念的事情,装修上面都是按照她喜欢的风格来,我们重新铺砖、刷墙,添装饰,屋内外各种绿植,都是她这些年来亲手栽种的。
      小屋换了个模样,生机盎然!
      我们也换了个活法。
      日子很温馨,我重点都在店里,她重点都在孩子们身上,我们一家四口相互扶持,酸甜苦辣共同面对,得闲时也会和她们分享城北往事,辅导他们学业,时间开始越来越快,总感觉昨天孩子们还在吵着买糖吃,今天一晃就长大成人了。
      期间我都没回城北过,奋斗半生才真正走了出来,算是完成了阿娘的遗愿,在城里守着自己老婆孩子和小店,偶尔会梦到那条熟悉的黄泥地,醒来也只是笑笑,估计黄泥地也得修成水泥路了吧。
      念慈初二那年端午节,我接到市里龙舟比赛的拍摄单,定点在城北溪。往常的端午都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包糯米粽的,可我又从没看过赛龙舟比赛,就好奇带着念慈一起回城北走走,让一帆和婉容在家包粽子。
      早上的行程,天还没亮我就带着念慈跟车回到了城北。到的时候阳光也出来了,很刺眼,我们来到溪畔边,等着市里队伍出场好拍照。
      “等下爹拍照的时候,你别乱跑知道吗?就好好看比赛。”
      “放心吧爸。”
      一声枪响,比赛开始。选手们迅速地摆动双臂往前冲去,刚刚还平稳如镜的溪面瞬间水花四溅,船像被大风吹着赶一样,在溪水面上飞驰,观众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鼓声在溪畔边上呐喊,那场面甚是壮观。我急着拍照,念慈在一旁车着我的衣袖。
      “别乱动,你这样我聚焦不了。”
      她好像说了些什么,可是声音被鼓声掩埋,我余光看到她手指着远方在那激动的跳,又冲她喊着:“你好好看,激动什么?我这拍照呢,你这样我下次不带你来了。”讲完,她便不扯我衣服了。
      没了动静,我又听到边上有人在喊什么,放下相机只见远处溪畔边上有几个小孩在那溪水里噗通地拍打水面,像是在玩耍,又像是溺水,近处的念慈正往那方向冲了下去,急得就跟她后面冲过去:“小慈你给我回来。”
      我跟在她后面,看她一个起身就跳进了溪里去,边上有两个救生员也冲进水里。那孩子没水性,一下水就慌了神,在水里乱拍,一同被救生员拉了上来,我紧跟在救生员后面一把将念慈搂近怀中,溪水湿透了她的衣裳,我轻拍她的背:“不怕不怕,爸爸来了。”她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吐了几口水在我肩膀,一个劲的咳嗽。
      “多危险啊,这地方是给你们玩的吗?”我还在安慰小慈,边上救生员冲我走来,对我嚷嚷着。
      “不好意思,怪我没看好这孩子。”
      “人在比赛呢,等下撞到谁负责?”
      “怪我怪我。”说完那人又去指责其他家长了。
      我被吓得一身冷汗,抱着念慈去边上绿地缓会儿,她过了好久才讲话:“爸,那个几个孩子得救了吗?”
      她是去救人的?
      “那几个孩子在那玩水呢,没事,都被工作人员拉上来了。”
      “我以为他们溺水了。”
      她果然是去救人的,我问:“你会游泳吗就跳下去,想救人吗?”
      “不应该救吗爸?”
      “不是应不应该,你会游泳吗我问你。”
      “不会。”
      “那你怎么就跳下去了。”
      “我看他们溺水了,在那拍水。”
      “那你也不能这样啊,救人是没错,咱们也要量力而行是不是,而且人也不是溺水,下次遇事别那么莽撞好不好?”
      “好。”
      我找龙舟队的人拿了条毛巾给念慈擦了擦,让她在边上好好晒晒太阳要不感冒了,想着晚上回家少不了大姐一顿骂,粽子看来是吃不上了。想完又拿起相机给队员们拍了合照,就起程回家去了。
      到家后大姐果然把我一顿臭骂,连念慈一起,“以后端午节都给我在家里好好包粽子,都别乱跑了,这一大一小的真不让人省心。”
      我们急着点头附和,保证下不为例,事情做的不好,不过倒也欣慰,念慈这孩子做得没错其实,很正派,就是太鲁莽。
      上完初中,念慈顺利升了学,她成绩不错,考上市里重点高中。一帆也上初中了,俩孩子都很听话,读书也很自觉。像我辛苦读了半辈子书,出来也只是在照相馆里混日子,没有过多灌输她要一直好好读书。孩子的学业主要是婉容在负责,她教的比我好,比我有耐心,她没说过孩子有什么不好,那便是好了。
      几多年光景,往事也已物是人非。
      表叔中风瘫床上,算是因果轮回吧,他躺了一年半后就走了。大舅哥嫌弃教师收入太低辞职去南阳下海。公安局那几个熟人也被抓了,不太清楚原因,估计和滥用职权有关系,听说被抓的时候还在家里数钱,问钱拿出来能不能通融通融。
      那年念慈十六岁,要高考了。
      “小安,念慈她们学校要开家长会,不然这次你去吧。”
      “怎么?你去不就好了。”
      “这次说是和高考填报志愿有关系,我怕我不懂。”
      “行,什么时候?”
      “就这周日。”
      “好,我事情安排好,周日我自己去。”心想就一个高考,念慈毕竟也是重点高中的学生,怎么也能随便上个大学,志愿这种,看自己兴趣爱好就行。
      那年五月,临近高考。
      我第一次来学校参加念慈的家长会,想想也是惭愧,作为父亲,陪她的时间确实少了一些。我错过念慈人生很多重要时刻,像是升初中、升高中,那些简单的毕业典礼都没时间陪她一起,哪怕拍个合照,前半身给很多人拍了照片,却把自己和俩孩子的合照给忘了。
      我穿上久违的西装,打上领带,感觉这样显得正式点,我看着镜中的自己,被学校“五清理”后,那是我十多年来第一次穿得那么正式,十多年前的西装,很庆幸身材没走样,还能穿。
      我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南方的五月很热,汗水不一会儿湿透我的衬衫,到教室时,我已经把西装和衬衫都脱了,就剩下一件背心穿着,一脸狼狈,坐在念慈的座位上,听老师开着会。桌子上放着密密麻麻的成绩单,我震惊地看着念慈的成绩,她居然是尖子生,几乎把全部的第一名都拿了。
      “高考也快来了,各位家长也别给孩子太多压力,今儿的会就到这吧,有疑问的家长可以留下来问我。对了那个吴念慈同学的家长留下来一会儿。”
      我等其他人问完问题,走上讲台找老师。
      “我是吴念慈的父亲。”
      他对着我打量了一番,可能看我穿件背心,下半身却是西装裤和皮鞋,不经疑惑着问我:“念慈她爸,这是孩子高考你压力太大了吗,怎么穿成这样?”
      我有点尴尬,也没有其他说辞:“是啊,压力大,出门匆忙,穿混了。”
      他有点想笑,没说什么,紧接着回到正题:“念慈这成绩,省内最好的大学应该没问题,可她执意要读医学院,我们是觉得比较可惜。”
      “学医不好吗?”
      “不是不好,就是可惜,有更好的选择。”
      “那要我怎么做?”
      “回家劝劝孩子吧,学医毕竟也辛苦,而且难再择业,上了就没得选择了。”
      “行。”
      “嗯,辛苦吴爸爸了,这家长的意见对孩子很重要,女孩子终究得回归家庭,在斟酌斟酌。”
      我想不到,念慈居然这么优秀,省里最好的大学都能上,平时只觉得这孩子乖巧懂事,奖状多。却没想到我和婉容这俩“孤儿”能培养出一个尖子生出来。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清风徐来,心想着她居然那么优秀,以后大学毕业时一定要和留张合照,可不能再忘记了,想到这,就欣慰的笑出声来。
      我回家和念慈简单聊了一下,我们平时交流少,都在各忙各的。
      “老师说你想学医?”我平时不质问她,这天突然一问,她有点害怕,看着我。
      “不……不可以吗?”
      “不是不可以,老师说能上更好的大学,你怎么想的?”
      “我想学医。”她很坚定地回答我。
      “学医很苦的你知道吗?”
      “我不怕。”
      我反而有点好奇,这学校、专业琳琅满目,不缺乏高端上档次的,学个金融、学个法律,以后基本都是国家在养着,这孩子怎么执着于学医?
      “你怎么想的你说说?读医学院?你要学什么专业你想过?”
      “临床医学!”
      “学那个做什么,你知道那个是做什么的吗?图钱多?”
      “我知道,学医治病救人呀,我要主攻内科,呼吸内科。”
      “呼吸内科?”
      “是啊,肺病就是呼吸内科,好些人都有,总需要有人去改变些什么!”
      我心想:肺病?
      是啊,肺病!
      阿娘就是肺病走的,要是那会儿医学若能进步点,或者她老人家还能陪在我身边,或者还能看着俩孩子长大,和我们一起享享福。念慈站在我面前,目光如炬,如此坚定,我震惊于她既然有如此高的格局,一点也不像十六岁的少女,像座高山,很是伟岸。我很支持她,轻抚着她的脑袋,回了一声好。
      六月高考,我停下手头上的活,和婉容专心负责她的起居。每天吃好喝好,陪她散心聊天,让她放松心态。
      那几天,一帆看到我们给她开小灶,天天鸡汤鸭汤的补,吵着也要分一碗,我看得真生气,十来岁小伙子那么贪吃,真没出息。念慈舍不得弟弟干巴巴看着,每次偷留半碗给他喝,看得我真想给他一巴掌。
      考完后她就在家帮婉容做家务,忙里忙外。我们让她多睡睡懒觉、找同学出门逛逛街,好好休息等成绩出来,她总笑着说读书时候忙习惯了,歇息反而觉得太无趣。有时候觉得念慈的存在很不现实,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才生了念慈出来。
      七月揭榜,她很轻松的考上协和医科大学,那是全国最好的医学院。她才十六岁啊,比我可争气太多了,以前想着先去上学,好省的一直带她,年纪小跟不上同龄人的话,复读几年就好,毕竟我上大学那会儿都二十好几,谁知念慈和神童一样,比我可强太多太多了。
      收到入取通知书后,我们回去城北,叫了亲朋,设宴热闹一下,给念慈践行。
      消息很快传开,村长都亲自过来给我们颁发奖学金,说是华侨回来办的基金会,能上大学的都有,何况念慈还去首都读了大学。我拒绝了,俩孩子户口都迁出去了,再说改革开放后,谁家还缺这点奖学金。
      “佑安,你不收可不行,户口虽然迁出去,可你根还在这,这些都要写进族谱里的。”
      “不用折腾了村长,这钱留给有需要的人吧。”
      “哪有什么需不需要,你不收,我就拿给你表叔,叫他拿给你?”
      “简单点来,没必要弄得那么麻烦……”
      “不是麻烦,这要进族谱的,光荣事。”
      我才明白,村长都出面了,果然不是单纯来助学的。他们是来让念慈认祖的,想要我一个态度,话都讲出来了,人情世故我还是懂的,便点了点头,“是得进族谱,应该的。”他说得没错,念慈的根还是城北的。说完,我就把念慈的基本情况写给了村长,他们满意的放下东西就回去了,我也不推辞什么。
      和二十多年前的场景一样,那些天家里来了很多祝贺的,很多我不认识、或是忘掉的人,人来人去,络绎不绝,家里新摆了好多东西,都是给念慈的奖品,比我那会儿可好太多了。
      九月开学,我陪念慈来首都。
      那是八百公里的路程,我第一次坐上绿皮车,三十多小时,头一次来到首都。念慈这才叫走出去,她替我完成了阿娘那年所谓的“希望”,我接管了阿娘那年的活,大包小包,拎着和她走进校门,给她整理宿舍、收拾东西,和各位同学寒暄,就一起去楼下食堂吃饭。
      “爸你是第一次来首都吗?”
      “是啊,托你福,头次来。”
      “那你留几天,咱们一起去逛逛。”
      “不了,妈妈和一帆都在家呢,安顿好你,爸就回去了。”
      “来都来了,怎么也得去走走,故宫,天安门,都看看。”是啊,来都来了,这可是首都,来一趟折腾,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咱们去颐和园走走吧。”
      “颐和园?那多没劲。”
      “去逛逛,爸听说那有花海。”
      我和念慈搭车来到颐和园,颐和园很大,有山、有湖、有各式古建筑,就是没有花。
      “爸,哪里来的花海,怎么没看到?”
      我不懂花期,就憨笑着:“可能错过了。”
      “什么花?”
      “玉兰,你知道吗?”
      “知道啊,那得二三月份的。这时候肯定错过了,刚刚应该去故宫走走的,老爸你真糊涂,浪费一下午。”念慈嫌弃起来,我就笑笑,那片花海,是错过了,这是美好的错过,我也美好的拥有。
      那是九月,夕阳西下,傍晚温度骤降,念慈紧挽着我的手,我们相互依偎,走在回学校的路上,微风吹来也不觉得冷,只觉得幸福。
      和念慈交代好一些事情,第二天我就赶车回去了。
      她每周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总说课程繁重,却很充实,还加入舞蹈社团,周末时候都会和同学去学一些民族舞。
      我们每月初给她打生活费,一到月底就能收到她给家里寄一些土特产,基本是些小零食,说是一帆爱吃的。念慈上大学后,我感觉身上担子一下子轻了很多,时间也就变快了。婉容重点都放在一帆身上,他也很懂事,不用我们操心什么,成绩也优异,念慈大二那年,他也上了市里重点高中。他比较内向,内向到没有叛逆期,老实本分,不爱讲话,他把话都藏着,或者等念慈来电话、或者等念慈放假,他就藏好久的话都说出来,一个劲地聊,就和姐姐亲,我和婉容对他来说都是外人。
      念慈大二寒假回来,给我们带回来好多奖状证书,有优秀班干部的、舞蹈比赛的、医学技能比赛……她还拿了奖学金,开心地和我们说自己选修了呼吸内科,以后要当主治医!她有规划、有信念,不管是学业、维系家庭、还是人情世故,她都精明得很,念慈不像阿娘投胎过来讨债的,更像是来报恩的。
      念慈以前在家的时候,我都不觉得一家人在一起是那么的温暖,直到她上大学后,我又特别舍不得,才知道一家团聚多重要。那两年我都在等她放假回家,能被亲情包围住,是多么的幸福。
      寒假很短,初九过完天公生,念慈就回学校了。年没出正月,念慈回校后,我感觉婉容好像瘦了。在家都正常吃喝,不懂为何看着憔悴好多,我问她是不是生病了,她没在意,就说想闺女想的,不打紧。
      我早上还是会带她去散散步,天冷,活动活动好暖暖身子。婉容起不来,她说就想躺着,躺到饭点起来买菜煮饭,就接着去休息,她休息一天,精力也没得到恢复,接着就发烧了,一连三天,高烧不退,给她吃退烧药也没用。
      那年三月发烧的人特别多,电视广播说这是“非典型肺炎”,我急着把婉容送到医院去,我看她额头汗一直流,呼吸困难。
      送到市医院后,医生都没问诊,就先把她隔离了,连我也要。她被隔离在发热门诊的特殊病房,说都有专门医护人员照看,让我在隔离厅好好待着,注意体温变化,别感染了就行。
      我见不到婉容,很担心,想着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好日子,怕又失去这一切。我打电话让一帆照顾好自己,多在学校别出来瞎晃荡,带好口罩勤洗手,多去买点醋和大葱,那会儿大家都在抢这些,说能消菌杀毒。一帆很担心婉容被传染,说这肺炎是要人命的。
      我在大厅坐立难安,周围来人来去,他们面黄肌瘦、咳嗽不停,像都身染重症的样子。心想在这种环境下待着,哪怕是个正常人,都可能会被感染。
      我急着找医护人员了解情况,那种环境待着容易出事情。“护士那个发热门诊的庄婉容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
      “我给你看看。”她说完急匆匆地就走了,她们都很匆忙的样子,没人在乎我的问题,等半天也没回信,我只能在那干着急等着,一天一夜。
      “庄婉容家属在吗?”
      那是半夜,我靠在墙角打瞌睡,隐约听到有人在喊婉容名字,就惊醒,急忙应着:“我是,我在,医生,她人怎么样了。”
      “人没事,退烧了,不是非典,你们可以办理出院了。”
      我紧张得不行,听到医生说人没事,激动地站了起来,心里悬挂的大石终于落地,长舒一口气,跑过去握着医生的说辛苦,我恨不得给他一个拥抱,那个医生是我这辈子遇到过医技最精湛的医生,即便戴着口罩,也挡不住他的光芒。
      办完出院,我背着婉容回家去。她软绵绵地趴在我背上,她没什么力气,我也怕她滑下去,把她的手架在胸前,她虽然退烧了,可手还是滚烫滚烫的。滚烫是好事,就怕她凉下来,我背着她,很快就到家了。
      我伺候着婉容,她休息了两天,退完烧,可是感觉精力还是没得到恢复,整个人还是病恹恹的。她吃不下饭,老喊痛,人没力气。一帆喂他点稀饭,看他皮肤青一块紫一块,跑来指责我:“妈妈手臂怎么有淤青?”
      “我不知道。”
      “你不会打妈妈了吧。”
      “怎么可能,你们都是我祖宗。”他不信,看着我,就心疼着婉容。
      几天后,她又发烧了。我起初觉得她是没怎么吃东西,免疫力太差,病就给反复了,心想只要不是非典,其他都好说。后面她□□、牙龈又大出血,我才慌了,马上又送来市医院。
      办理住院,筛查病症。我扶着她去做各种各样的检查,什么CT、B超。医生还叫她做骨髓穿刺。
      “她就发个烧,还要检查这个?”
      “都筛查一下,严谨一些。”
      医生让我别拖着,那会儿都在抗非典,他们全民皆兵,各个岗位的医护人员轮着上,也没多余时间给我好好解释,就让我快点去把检查做了。
      我和婉容在走廊里坐着,她靠在我怀里,脸和张白纸一样,我有点生气,合着不是他们在受罪,不快点给婉容治疗,就在那筛查、等结果。我又很害怕,怕是不是得了什么重症才需要做这种检查。
      她嘴巴咬着毛巾,在那做穿刺。我看她痛得眼泪直流,又没力气去喊,就在那低吟。她上次疼成这样,还是念慈出生的时候,可那会儿她有力气,这次软绵绵的看得我真心疼。
      很快,结果就出来,我着急上去问:“是非典吧?”
      医生听我这问题,可能觉得有点搞笑,又笑不出来:“是非典的话还好些。”
      “就是非典对吧,没事你说,我能承受。”我不糊涂,我看婉容那样子,就希望是非典,非典还能治愈,就怕得了啥病。
      “急性非淋巴细胞性白血病,晚期。”
      “血癌?”
      我人都傻掉,他轻描淡写地说出那个几个字,像是给婉容宣告死期一样,过往很多不好的回忆一个劲的在我脑海里闪过。我想发泄出来,又怕婉容听到我们的谈话,走回病床边上安慰她说:“医生说不是非典,你不用怕,都怪你平时不吃饭,身体虚成这样。”
      她也不糊涂,知道自己身体状况,就是不吱声,握着我的手,让我别走。我说真没事,让她等等,关上房门,气冲冲地跑去找医生:“血癌?”
      “是。”
      “能治好吗?”
      “能控制。”
      “那能好吗?”
      “先配合治疗,这个急不得。”
      “你他娘的那会儿不是说普通发烧?”我瞪着他,情绪有点失控。
      “那会儿是检查得没得非典,这检查也要一步一步来的。”
      “你他娘的是不是误诊了?是不是?”我揪着他的衣领,一直问他,边上上来几个年轻人把我拉开,叫我冷静。我冷静不下来,就想听到他说误诊了,血癌这东西可是要人命的。
      “没误诊,晚期,你应该早知道的。”
      “这我怎么早知道?我能早知道干嘛现在来医院?”
      他轻叹一口气:“防癌检查,她以前甚至连基础妇科检查都没做过对吧,家属你冷静,积极配合治疗。”
      我冷静了下来,因为他说的没错。婉容三十二岁跟了我,从开始奔波生计,到后面有两俩孩子,每日三餐,一年四季,家庭琐事,十多年来,她忙里忙外,连偷懒的时间都没有,哪里还能去做什么检查。
      医生想着治疗方案,我把店关了,想着怎么去凑钱。
      那会儿四月低,电视里天天都是播报“非典型肺炎决胜时刻”“众志成城抗击非典”……,我没空去理会那些新闻,心里只想着怎么把婉容治好,我失意地走在回家的路,大中午的,大家都居家没外出,路上很冷清,没什么人。我走到家门口徘徊了好久,不知道要怎么和孩子们开口。
      “你怎么没去学校?”
      “停课了,学校说为了防止疫情在校园里面扩散。”
      “停多久了?”
      “三天。”
      “那你吃喝怎么解决。”
      “冰箱还有东西呢,妈怎么没回来?”
      我在门口想了好多话,等到一帆问我的时候,反而开不了口,只是支支吾吾地说人没事,普通发烧,先住院。
      “我想去看她。”
      “你别乱跑,等下感染非典了,好好在家里做功课。”
      “对了姐姐有来电话,说她要去小汤山当志愿者,让你有空回个电话。”
      “嗯我知道了,你吃饭了吗?”
      “还没吃呢,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这流感,不吃饭人没抵抗力,我做会儿作业,我去煮饭。”
      “爸,你要记得给姐姐回电话。”
      “知道了。”
      我没敢给念慈回电话,怕她问我婉容情况我一不小心说漏嘴,再说有重要事的话她自然还会再来电话,就没去理会了。
      给一帆煮完饭后,我出门买了几天的菜,让他在家好好读书,又去银行取了钱,赶着去医院,其他的问题以后再说。
      我刚到医院,遇到医生,他就急忙问我:“你人去哪里了?”
      “我去取钱。”
      “患者高烧38.2℃,血值1.6,严重贫血,造血功能也出现了问题,得先进重症监护室。”医生让人推婉容去重症监护室,叫我再去缴笔医药费。
      我已经欠了三笔医药费了,我轻声问医生:“还要多少?”
      “先输血再化疗,如果不及时医治,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你先准备,有多少交多少。”
      医生没讲个数,旁边的人倒说没个几十万的不用医。我顾不上那些,看见婉容躺在重症监护室里艰难地和病魔作斗争,就想着她能减轻点痛苦,想到自己前半生遭遇的这些生离,真想和她对换一下,真不如自己直接走了来得舒服些。
      几天下来的重症监护,又一直输血,还没上化疗,就花了近万块。
      她情况有好转,医生说是输完血,人就会舒服些。
      后面出了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的病房,她执意要求转的,说自己好很多,不想在重症室里待了。我一直陪在她身边,她讲话时会不自主地流口水,擦完流,流完擦,一张一张的,把垃圾桶都堆满。
      “小安,我不化疗。”
      “什么化疗?”
      “我知道我什么情况,你不用瞒着我。”
      “你知道什么,你这就是不吃饭,免疫力差,配合治疗就好。”
      “这是血癌,我自己知道。”
      我忍不住哭了出来,却没敢出声,怕她听到,转到头去,眼泪一直流。
      “这治不好的,我妈就这病走的。”
      “她走她的,咱不走,大姐你别乱想,你可是皇后,命硬。”
      说完她笑了出来,一笑又腰疼,咧着嘴巴,我才注意到她的口腔已经溃烂得不成样子,以前雪白的牙齿也没了光泽,摇摇晃晃的,好像马上就要掉下来。
      “这病又烧钱,我爸就是被拖累走的。”
      “不烧钱,咱有钱,我能赚,你傻啊?”
      “烧钱,小安,我不化疗,化疗会变光头,我想美美的走。”
      “你走什么走,咱不乱说话了,好吗?”
      “我不想拖累你,像我爸那样。”我听到她讲这些,真心绷不住了,哭出了声来:“你怎么和傻子一样,好好听话,配合治疗,咱不说了,好吗?”
      “好,我不说。”我紧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和念慈小时候的手一样,软软小小的,但手臂却肿得厉害,又青又紫,一条条紫色的纹路,像是被钢丝抽打似的。
      接连几天,我都在医院待着,负责婉容起居,她休息时候,我就回家给一帆煮饭,每天这样来回跑。
      邻床都是病患,边上一个大姐也是血小板偏低,做了几次化疗,花了十多万,不过他状况比婉容要好很多,还没转成白血病。她儿子很孝顺,一直陪在她身边,和她聊天谈心,遇到我的时候也都会给对我加油打气。
      “妈你看这新闻,首都建了一所非典定点医院,七天就建好了。”
      “医院能建那么快?是不是很小?”
      那是四月底,我趴在婉容边上打盹,隐约听到临床母子俩在谈话,给醒了过来。
      “不小,2.5万平方米、1000张床位,设备齐全。”
      “那是很厉害,七天就建好了。”
      “是,这还是世界最大的传染病医院,你说它就建在小汤山村,当地村民不知道会不会闹情绪?”母子俩接着说着,我听到什么耳熟的词,打断他们的谈话,问:“你说什么山?”
      “小汤山。”
      “是个医院?”
      “不是,一个镇。”
      “那刚刚说什么定点医院,又传染病医院。”
      “你问这个啊,报纸上的,你看看。”他说完把报纸拿给我,我才想起来念慈好像说自己去的地方就叫小汤山,还叫我给她回电话。我看那报纸看得直揪心,这怎么是“非典”定点的传染病医院?报纸上面还有招工信息,医护、保洁、帮工,啥人都要,一天一千,里面都是传染病人,这不是送死去吗?我急着跑回了家找念慈学校电话,要打电话叫她别去。
      “你好,01级临床医学二班吴念慈,你能帮我转达一下给家里回个电话吗?家里有急事找她。”我联系不到念慈,打电话去他们学校问情况,我没敢回医院,怕电话过来人不在。就在电话边一直等着。
      不知道等了多久,我给睡了过去,那阵子我太疲惫了,总会不经意地睡过去,“铃铃铃……”我听到电话铃响,马上接起来:“小慈,小慈你人还好吗?”
      “叔叔,我不是念慈,我是她同学。”电话那头是个陌生的声音,“念慈去支援小汤山了,好多人都去,她让我和您说,家里有电话过来,让您别担心。”
      “好,谢谢同学,念慈有什么情况你在及时和我说。”
      我挂了电话,只想骂人,这事怎么可能让人不担心?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那是多么危险的地方,她才十来岁,那小身子板的能有什么抵抗力?她总很多伟大的报复和理想,可舍己救人这事情让大人们去就好了,自己瞎做什么主?
      我连着好几天睡不好觉,又很怕醒着,婉容那边情况越来越差,念慈那又没什么消息,我医院走不开,又怕家里电话没接到,钱也还欠着,想到一帆也十多岁了,是得帮着分担一些。
      我那天回家给他煮饭,想着这些事他早晚得知道,瞒不过去,还不如就说了:“一帆,以后咱们回城北老家住如何?”
      “回城北?那这边呢。”
      “这边房子爸想卖掉,给妈妈治病用。”
      “治病?”
      我说不下去了,怕孩子撑不住,又不得不说,哽咽了起来:“妈妈血癌,状态很不好。”他听到“癌”字,人都傻掉了,一个劲地哭,喊着要和我去医院看婉容。我看孩子有点反应过头,马上训斥他,转移下重点:“你哭什么?生病了,治疗就好了,你是男子汉了,一直哭哭啼啼的,你妈又不是没了,多不吉利。”
      他听了感觉也没错,从悲伤中缓和了一些过来,擤了擤鼻涕,没讲话,在那一个劲的抽搐。
      “还有你姐姐。”
      他有点不知所适,愣了好一会儿:“姐姐也生病了?”
      “你个嘴巴没点好话,你姐她没事,就是上前线,支援抗疫,家里要有什么电话,你要记得接。”
      “好。”
      那天上午我去房屋中介所,把房子卖了,医院那边还欠几笔钱,已经不能在拖了,以后不够的话再想其他帮忙。
      到中介所后,我把大概信息给中介说,他对那一片区很熟,没等我介绍完就说:“房子的位置还不错,就是太小了。”我知道他们的话术,就是先嫌弃,然后压价。我也顾不了那么多,婉容那还等着用钱,懒得和他掰扯:“你直说吧,能卖多少钱?”
      “一平米一千八能出,市场价,上下浮动,差不会多。”
      “那么少?这房子就在实小边上,还市区,你当县城价格卖?”我其实不懂行情价,只想着诈他一下,兴许多卖一点。
      “也十来年老房子了,难卖。”
      “那一千八你多久能给我卖出去?”
      那小子听我问这个,眼前一亮,瞟了我一眼:“急用钱?”
      “急用。”
      “那你这价格卖不出去,问哪个中介都一样。”
      我是被唬了,不应该说自己急用钱,可是确实着急,换家中介所的话也得催着他卖,我算着那六十平的二居室,要是才卖个一千八,那钱都不够婉容撑俩月。
      “小兄弟,你看着卖,多卖点,我老婆血癌,急用钱……”我把婉容的事情和中介的人说,除了卖惨,也没有其他办法,多卖一点算一点。我讲着讲着哭了出来,声泪俱下,他们看我面容憔悴,多半是动了恻隐之心:“叔叔你别哭了,这房子放心交给我,要是少于两千三,我自己贴钱也给你卖,而且一定快。”
      我很惊喜,没想到这一哭能值三万。我怕他们随口一答应,又说我下午就带婉容的病例和身份证来,他们说不用,心很诚:“我们信您,一定会帮您,咱们签委托合同吧。”
      签完合同后,我感觉很放松,很久没有过的感觉,那阵子,人一直是很紧绷的。
      那天下午我带一帆来医院,婉容看到一帆来,脸色一下难看了起来,又忙着安慰着他说自己没事,很快就好了。一帆看婉容样子有点陌生,又很心疼,在她身边又一个劲地哭。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哭累了,就躺在椅子边上睡过去。
      婉容责怪我:“你怎么把孩子带来了?
      “他总想你,总会知道,他得知道。”
      “我样子会不会很丑?”
      “不会,皇后娘娘怎么会丑。”
      “你别逗我,我娘走的时候可丑了。”
      “她又不是皇后,对吧”
      “小慈不会也知道吧?”
      “没呢,我没说,我叫一帆也别说。”
      “嗯,别说,我悄悄走,别让孩子们知道。”
      “什么走不走的,化疗会好,真的,你信我。”
      “小安,我舍不得你们仨。”
      “你别老想着逃避,说这种丧气话,多大点事。你好好养身子,好吗。”婉容天天就是要走了,舍不得的,她心态不好,搞得我也很烦躁。
      学校警告解除了,我让一帆寄宿。我得开始把家里东西搬回城北,毕竟马上就不是我的房子了。
      五月初,医院很快给婉容安排了第一次化疗。
      她起初觉得恶心,吃不下饭,说自己咽不下去,好不容易吃了一些,又吐出了来,医生说药物毒性作用导致胃肠黏膜受到刺激,胃肠功能紊乱。然后就是脱发,一抓一把大的掉,医生又说是化疗药物会破坏毛囊细胞分裂周期,导致毛发提前进入休止期并脱落,都是正常现象。
      我听医生讲话都来气,这摆着是活受罪,到他那却变得什么都是正常的。
      她老问我多少钱,叫我别给他化疗了,我不爱听她讲那些,就不搭理他。那会儿已经欠了医院好几万,医生说实在不行就别治了。我没理他,就说钱马上来了,每天去催中介,终于房子卖了。
      卖得很快,不到十天,两千三卖的,中介还少收些的中介费。
      交钥匙那天,我在房门口徘徊了好久。
      这是我和婉容省吃俭用买下来的房子,墙上的白漆是我爬上爬下刷的,地板的瓷砖是婉容忙里忙外铺的,里面一盆盆的绿植都是我们精细照理过来的,那画满涂鸦的衣柜、标注不同身高数的门板、还有姐弟俩吵架时扯坏的窗帘,屋里满是我们一家四口的回忆,这是我努力离开城北后的家……我很舍不得,就站在门口,不想离开。
      把医疗费补缴了,还剩几万块,我给婉容说钱凑齐了,剩下就是等她康复。她没问我钱哪里来的,就顾着心疼她的头发,情绪很低落,又扁桃体发炎,讲不出话,老比手势要我给她拿镜子,我没拿,给她说还是很美丽的,不用照。
      那时天气已经很闷热了,我和一帆把头发剃光陪着她,让她也剃掉,这样一家人比较般配。她不想,死活撑着,她看着枕边的头发直心疼,我就夜里趁她睡着把掉的那些都收拾起来,慢慢地,也掉的差不多了。
      搬完家后,我基本住医院,一周回城北一趟,不然太折腾。那会儿还得每天去楼下电话亭给念慈打个电话,不是联系不上,就是说没她消息。我没那么担心了,因为没消息是好事,就怕有点什么消息,那是五月中旬,各地都在升温,抗击非典也快成功了,电视上说非典新增病例数已经降到个位数了,后面就没打电话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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