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火》薄裘

138、夜灯

　　这回与游桢同行之人大多未曾见过姜思齐，此刻纷纷上前见礼。姜思齐与众人寒暄颇欢，看入楼上西营健卒眼中，不免面面相觑。
　　姜思齐穿过众人直达二楼，眼神在李大少面孔上晃了一晃，旋即目视领头武士，微含嗔怒：“尔等何人？竟敢擅自捉拿朝廷官员？”那打头的先前听到一个姜字，心中暗自叫苦。他们自然早从主子那里得到消息，知道这位姜大人实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万万不能开罪，若非忌惮于他，早在双虎巷就要潜入李衙内的宅邸搜索，又焉能拖到今日？现下听他质问不敢不答，将腰牌握在手中恭恭敬敬奉上，道：“回大人的话，小的乃西营士卒。此人得罪宁督领，是以小的奉令捉拿。”
　　姜思齐不看令牌，冷冷道：“尔等一非刑部二非大理寺，何故敢用‘奉令捉拿’四字来哄我？”为首武士被噎半晌不语方低头道：“这人开罪了督领……”姜思齐冷然道：“如何开罪法？”那武士不及回答，马老疤已凑近手指那俊秀青年，一脸贼兮兮的道：“他们家大人在外面养了个小的，说是被这爷们给拐跑了啦。”姜思齐盯住那武士道：“尔等可知豢养妓子有违王法，莫非宁督领竟然知法犯法？”
　　那武士何曾与这等高官有过短兵相接，只觉他言语威严赫赫，答是答否都是错，正在失措，又听他森然道：“便是宁督领家事，然而你等身为西营健卒，并非宁府家丁，缘何为此驱驰？公器私用亦是重罪！”
　　那武士不语，又是畏惧又是恚怒，情知如此情势之下，今日无论如何带不走李衙内，只得低声道：“姜大人教训的是，既然如此这人就留下。不过这妓子总能让小的带走吧？”
　　姜思齐回眸睨向张弦，张弦会意，上前将李一口中破布掏出。李一早将两人对答听得清楚，也顾不得身上被缚，哎呀呀的大呼小叫起来：“小姜，小姜！你不能让他们把端弟带走！”姜思齐见他鼻青脸肿好不狼狈，浓眉倒立喝道：“成何体统！他人被带走又如何？”李一吓得魂飞魄散，哭咧咧的道：“姓姜的你好狠的心……呜呜，先骗我，又让我们做牛郎织女，呜呼呀，我不活了……”说着就要从二楼撞下去，骇得张弦抢步抱住他，迭声劝道：“我的爷，使不得，使不得！您绷住！你绷住！”
　　众人几时见过大男人如此撒泼放赖，又听他左一个小姜又一个姓姜的，对朝廷大员不敬之极。马老疤偷眼去看自家主将，就见他剑眉拧紧，脸上一片乌漆墨黑，显是甚为恼怒。
　　姜思齐负手沉颜，向张弦道：“把他嘴给我堵上！”张弦手握破布，朝李衙内团团手，堆笑道：“李爷，这可得罪了。”手一扬果然又把那块破布塞入他口中。李一气得不住蹦角，额头青筋都挑起老高。张弦见状苦着脸向姜思齐道：“大人，您看李爷这样儿……要是气出个好歹怎么办？”姜思齐甚为烦心，见李一眼泪鼻涕俱下，可恨又可怜，无奈之下冷起脸挥挥手，“罢罢罢，将这两人都先带回去！”
　　那为首武士闻言发急，大声道：“这可不成！”
　　姜思齐横他一眼，冷冷道：“你在指摘本官做事不妥？”与此同时他身后一名头戴雨笠的侍从已手按刀柄掩上，杀气腾腾的瞪向那武士。
　　那武士闻言大急，冲口而出：“小的不敢，可是这人今日必要带走！”情急之下不由踏前两步，猛觉一股冷厉至极的力道扑面而来，他不及躲闪，就觉得胸口大窒，直被一股大力直朝后搡去，不由自主腾腾腾连退数步，尚未立足，就听得嘡啷一声，却是佩刀已哗然坠地，再见那侍从手臂放下，重又退到姜思齐身旁。
　　这侍从头戴雨笠，马老疤初识不查，此时亦为此人身手惊怔，猛一眼将他认出，心中大惊：这不是汪自强？他怎地做了姜大人随从？再瞅旁人亦是惊讶无比，唯有游桢虽是面色铁青，却依旧毫无异色，更是诧异：敢情将军早知道了？
　　姜思齐怫然道：“原来西营将士眼中只有宁督领，竟不把枢密院放在眼中？哼，今日这本官还要定了！”那武士胸口生痛，行动都勉强，哪里还说得出话来？余人见他大摆官威，且侍从武功高强，都丝毫不敢擅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张弦将无端从人群中带出。
　　姜思齐冷冷一笑，道：“宁督领如有异议，还请明日来枢密院当面指教。”说罢向游桢点了点头，“我们走！”游桢咧嘴一乐，跟在他身后蹬蹬下楼。张弦笑嘻嘻的陪着李衙内和无端走下楼梯，却并不解开二人身上的绳子，任李大爷在心内将他骂个狗血淋头。马老疤和同伴大剌剌的跟上前去，不想前方汪自强脚步一顿回头看来，向他木木开口道：“再练十年你也赶不上。”说着大步流星向前走去。马老疤愕然发呆，随即暗自叫苦：果然被他听到了，这要如何是好？

　　夜色渐深，诸人快马加鞭，虽是冒雨而行，所过之处却激起一片欢声笑语。待到了姜府刑斌逐一打点安排。姜思齐令张弦将李一和无端分别关押，又让人整饬酒菜与游桢接风。
　　游桢却道：“大人有事不妨先办，某又不急在一时。”他并非傻子，已瞧出姜思齐借故将那妓子扣下，当有要事。
　　姜思齐笑道：“不碍事，我们先吃。”

　　厨房起了灶火，不多时八菜四汤齐备，俱是游桢所喜，游桢也不客气埋头大嚼起来，边吃边赞，“果然大人懂我。”两人叙过别来短长，游桢又吞了两杯酒，道：“大人，休怪某多嘴，我看那西营的猴崽子们对那个小倌志在必得，虽不知甚么缘故，总不是好事就是。那宁弼衡倒没什么了得，到底姓宁。”
　　姜思齐摆手笑道：“不碍事。”
　　游桢见他浑不在意，不禁为他着急。如今姜思齐虽是位高权重，到底出身寒微根基尚浅，若是贸然得罪外戚可是大大不妙，道：“大人啊，莫嫌某絮叨，这但凡搭上了皇家就没好事，还是离得越远越好。李一那混……这总非光彩事啊。”说着只觉手心发痒，“您碍着颜面不好说，要不让末将教训他一顿如何？”
　　姜思齐凝视着他微微一笑，待要开口，忽地门口有人嗤笑道：“奇了，这是不光彩，三番两次背后嚼舌根就光彩了？”
　　游桢正伸筷去叨菜，闻声木筷在空中登时顿住，不过少顷便又重重落下，戳进一块炸得微焦的鸭胗上，送进口中大嚼特嚼，囫囵道：“大人啊，真不是某存心啰嗦。您这府上护院可得上心了，怎地什么人都能摸进来。”
　　姜思齐转身向门口之人看去，无奈叹气：“你怎地又翻墙？多大人了？忒也没有规矩！”
　　门口人明眸皓齿神采飞扬，正是五陵将军宣瑚生。他身上戎装未解，犹有雨渍，笑嘻嘻上前见礼，“是末将不好。”自顾自拉开椅子挨着他坐下，姜思齐唤人又拿过碗筷，就听他道：”这些却太油腻。不如大人加道羊肉汤如何？”姜思齐还未开口，游桢嘿嘿嘿一串冷笑，“挑三拣四，你真当自己家？”宣瑚生笑道：“这话我爱听，啧啧，虽不中不远亦。”两人就此动起口来。
　　姜思齐不理他们你来我往，果然吩咐下人又上了道羊肉羹。

　　游桢向来说不过宣瑚生，这回也是三招两式就败下阵来，赌气大嚼，见姜思齐淡然饮酒，又记起前事，道：“大人竟不担心？”姜思齐摇头，“无妨。”游桢不解，不由看了眼宣瑚生，见他也是一副处之泰然的模样，微觉放心，猛地想起一事，从怀里掏出沓银票，一股脑丢在他面前，哼哼道：“这是今年利钱，可全在这儿了，老子可一分没动。”想起在这可是当姜思齐面前，忙道：“大人恕罪。”
　　姜思齐见那沓银票厚厚的，面值颇大，足有数十万之巨，向宣瑚生笑道：“你可是发了大财。”
　　宣瑚生起身恭敬道：“都是因为大人的缘故。”坐下斜眼瞄了瞄游桢，嗤笑道：“当真不要？”游桢俩眼朝天，“老子……我视金钱如粪土！你的钱更是这样！不要不要，一个铜板也不要！”
　　宣瑚生并不勉强，直接推到姜思齐面前，道：“大人如今用钱地方多，也该让这个傻子尽尽心了。”姜思齐想了一瞬，也不推辞，笑道：“如此到生受你了。”宣瑚生站起道：“不敢，末将还要多谢大人成全。”
　　游桢在一旁见姜思齐轻描淡写就收下这数十万银两，眼睛险险鼓将出来，但觉如今情形与臆想中那两袖清风的姜右卿大相径庭，不不不，相差何止万里，简直就是贪官中的贪官，污吏中的污吏，然而不知如何，他这副混若无事的模样却偏偏又与心中隐约描出的轮廓再契合不过，再自然不过，这才当真是视万金如无物的做派。
　　他从迷茫震动中清醒过来，又想起宣瑚生适才所言，更觉奇怪：宣狐狸说他赚钱都是因为大人的缘故？他赚钱的时候可还不认识姜大人哪？嗯，定是溜须拍马，溜须拍马！哼哼，这厮什么都要跟老子抢！

　　姜思齐多年不曾与二将同席，耳听两人唇枪舌剑，窗外夜雨淅沥，润风徐送，只觉旧日重来，恍然间不知今昔何夕。
　　这时羊肉汤羹已然送到，刑斌亲自奉到席间。这道菜乃是厨房最拿手的菜肴，吃得游桢连连叫好，自己抢来独吞大半罐，热气上面，蒸得他脸膛红腾腾的。
　　姜思齐也到了面酣耳热之时，握杯向身旁爱将笑道：“上回我遇到詹尚书。他对你上心得很，还透出口风请我保媒。”
　　游桢听这一耳朵，猛地从羊肉汤里拔出头来，奇道：“有人看上宣狐狸？哪家这么不长眼？”
　　宣瑚生无暇理他，苦着脸道：“大人莫不是答应了吧？”
　　姜思齐本也无意提起，见他神色倒起了好奇，笑道：“你上回还是无可无不可，怎地这回这副模样？”
　　宣瑚生叹了口气，道：“不瞒大人，那位詹夫人曾当面相过末将，然后就死活非要把她家女儿嫁给我不可。”
　　姜思齐笑道：“虽有些稀奇，倒不失美事，难道有所不妥？”
　　宣瑚生摇头，“末将也觉得这事奇怪，多方打听才知道这位詹夫人出身南方土族，如今仍是一族之长，听闻十分彪悍，詹尚书在府中三从四德，出了名的男德典范。”
　　游桢闻言忍不住大笑出声，手指他道：“恶人自有恶人磨，我就等着看你这狐狸三从四德的模样。”
　　宣瑚生瞪他一眼，劈手将羊汤罐从他面前抢走，“我的！要吃你自己跟大人说去！”
　　姜思齐亦忍俊不禁，笑道：“詹夫人女中英豪，想来詹小姐亦是难得。你也老大不小，说不定是段佳话。”
　　宣瑚生叹道：“如此佳话末将可消受不起，前后推了几回，可詹夫人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居然还非我不可了。末将真想问她看中哪一点，我改还不行？”
　　游桢嘿然一笑，道：“她可不就看你的脸了？说起来你浑身上下嘟嘟直冒坏水，也只有那张脸能看。”说着瞧向姜思齐，“大人，我说得对不？”姜思齐笑而不答，就听宣瑚生道：“这詹家这般热火朝天的，这个这个……说实话，末将只望和大人一般，后宅安静相敬如宾就好，是美是丑，家世如何实不打紧，”
　　姜思齐不意他口出此言，微微一怔。宣瑚生见他面色略变方觉失言，忙起身致歉，“大人……”姜思齐抚住他肩膀将他按下，道：“不必如此。”
　　宣瑚生心下不安，还待说什么，冷不防游桢从旁边伸出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羊汤灌夺走，牢牢抱在怀里，眼睛亮亮的瞅着他，“我的汤！”
　　姜宣二人被他惹得一笑，些微尴尬烟消云散。

　　姜思齐泯了口酒，想想也觉得好笑，几条汉子半夜三更的在这里嚼女人家的舌根，然而左手游桢，右手宣瑚生，这等欢宴已近十年未有，饶是他意如金石，这一宿也不由消融，支肘颔首道：“你说得不错。阖宅安静方是头等大事，余者都是小节。”
　　宣瑚生舒了口气，还未开口，游桢却是大摇其头，插嘴道：“大人这可错了。”
　　姜思齐还从未被他反驳过，微觉讶然，笑道：“如何错了？”
　　游桢抱紧羊汤瓦罐，仰在椅中笑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才修得共枕眠。这缘分可稀罕得紧，自然要寻得个知心有情义的，哪能只论安静？这么说娶个哑巴不是更安静？依我看宣狐狸这事倒不错，总比木头疙瘩好，要是他自己相看中了说不准是门好亲。”
　　姜思齐不意他居然说得头头是道，笑了半日，摇头道：“人生在世何其短暂，诸事待兴，什么情爱云云都是过眼云烟，不过一时迷惑而已。红颜枯骨，至理颠扑不破，且也不必看得太重。？”
　　游桢听得连连摇头：“大人这话我可不服你啦。照你这么说，世上贤良人千千万万，岂不是随便一个就能娶过来？”
　　姜思齐醉意上头，不禁点了点头，“正是如此，长者有命，岂可不尊？旁的都是虚妄。”
　　游桢笑道：“大人必是还没遇到缘分才会这般铁齿，”猛地脑筋一动，觉出不对来，看向宣瑚生道：“你说要和大人一般……可大人明明还没成亲啊。”
　　宣瑚生一直安静不语，闻言目光微动，又作势去夺羊汤罐，“还我！”游桢赶忙侧身闪开，两人争抢半天，终于让他把余下的羊肉汤都吞入肚皮，得意洋洋的又喝了些酒，醉意和倦意一道翻将而上，只觉眼皮渐沉，伏在肘间呼呼睡去。

　　姜思齐扯过大氅为他披好，推桌出了书房。宣瑚生跟在他身后，无声的掩好了房门。
　　两人并肩立于檐下，看着夜雨如碎晶一般漫天飘洒，将满院庭木戏洗刷得干干净净。
　　姜思齐凝视雨露，目光深深，轻声开口：“你在天炉城当有人手？”
　　宣瑚生目光一凝，“是。”
　　姜思齐道：“魏平雨不察？”
　　宣瑚生沉声道：“虽然已被他除去十之六七，然而尚有余部。”
　　姜思齐点头道：“好，你派人探探看，二十余年前青楼名妓都委身何人，务将底细盘查清楚。”
　　宣瑚生并不多问，抱拳应道：“是。”

　　他的余光悄悄姜思齐窥去，见他神色淡漠，所有情绪都被收拢得纹丝不露。
　　似是感受他的目光，姜思齐回眸向他道：“你明日还要出城，早些休息。”自己则举步迈向侧院。宣瑚生道：“大人这便要提审那曲无端？”
　　姜思齐点头道：“怕明日宁督领就要把人要回去了，还是速战速决为妙。”

作者有话说

　　这段时间事情比较多，更新略迟。
给大家拜个晚年，新的一年蒸蒸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