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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人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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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姜思齐上朝,头一件事便得知皇帝已准了兵部尚书的辞呈,兵部詹侍郎右迁的的消息。这倒是好事,这位詹大人素来爱惜宣瑚生的人才,一直心心念念想把掌珠许嫁与他,为人也甚是圆滑热衷,眼见着世子上位在即,对姜右卿也是极为友好。果然这日下朝在众人纷纷恭喜之后,新任詹尚书特地与他同路而行,寒暄不停。因知他大宁府出身,还特地知会了西京大营守将游桢因为兵器采备之故,将于不日回兵部面晤。这于姜思齐着实是意外之喜,又与他交谈半日,彼此均颇有所得。
傍近傍晚,外出打探的张弦已在枢密院向姜思齐禀报今日所得,待听到琳琅院并无人姓曲之时,姜思齐浓眉一攒,奇道:“这可打听清楚了?”张弦点头道:“是,大人请看。”说着将一本名册递上去,却登记了琳琅院男男女女的身世底细,真名如何,最后几页墨迹尚未干透,显示刚刚完成。
公英一卫成立未久,居然在不足一日之内就将琳琅院摸个底朝天,有这般手段着实了得。姜思齐不由看了眼张弦,他虽貌不惊人又出身草莽,然而精干至极着实得用,不由赞许点头,“做得好。” 也不去翻那本册子,只道:“但李一所言又是为何?”张弦翻开名册其中一页,指着上面某个名字道:“最近琳琅院里只少了一人,这人名叫无端,可身世来历啥也查不到。”姜思齐接过册子,果见上面有无端一名,其下便是出生年日,除此之外并无其他,而旁人的本名年龄,来历出身都记载得清楚明白。他对风月场上之事完全不通,也瞧不出甚么名堂,只拿眼去看张弦。
张弦解释道:“大人,册子上像这样一笔带过的还有几个。属下打听了,都是些小时候便被拐卖的男女,都记不清自家来历。”姜思齐沉吟道:“这位无端倒记得清清楚楚,他自称姓曲……曲无端?可确定就是此人?”张弦点头道:“李爷还去琳琅院为无端赎过身,然而不知怎么的也没成。后来这人没了影,九成九该是此人无疑。”姜思齐冷哼一声,又听他道:“不过属下打听一圈,这人打小儿便在南苑之中,十五六岁就出尽了风头,如今年纪老大,所以也没什么恩客,这个这个……怕不是李爷所说的那般清白人。”姜思齐心道果然如此,又哪来那么多脂粉英豪,也只有这个蠢材才会信,又听张弦道:“说来也怪,这个无端本也没什么客人,可自他不见了之后,连着数日都有人打探去向,便是今个儿属下还见着琳琅院周围还有人在探头探脑。”姜思齐皱眉道:“甚么人?”张弦摇头道:“属下不知,不过这些人茬子虽然硬,却是大剌剌的,似不惯常盯人,已派人盯着了。”
姜思齐点点头,这时礼部有小吏亦前来奉上抄录的卷宗,道是甲库所存的太医院御医名册中,唯有一人姓曲,乃是前前任太医院院使曲西陵。
这个名字甫被道出,仿如一线微光,缓缓照亮晦暗已久的记忆。姜思齐瞑起双目,默默遁入往事之中。张弦见状请了那小吏出去。于是这间夕阳斜照的房屋之内,只余下姜思齐一人。
是的,他想起来了。
许多年以前,他还是那个喜欢翻天遁地的小小少年,常常会去宁昭仪宫中探访伙伴,偶尔会遇到那位青衫方冠的御医。,听说他家学渊源妙手回春,年纪轻轻已为院判,宁昭仪身体不甚强健,偶有风吹草动便要小病一场,向来便是这位曲御医负责诊治。因其医术高明,不足而立便已擢升为太医院使,深得杨皇后信任。
然而终究生死有命,宁昭仪终究在其子立为太子不久便撒手人寰,而数年后杨皇后亦染了风寒故去,便是曲太医如何华佗再世,也救不得二人。
他还记得那时回京为皇后守灵,池霖一身缟素跪在灵前,两眼红肿向他看来,轻声低语。
——阿昭,我没有母亲了。
他眼望灵柩耳听泣声,喉头哽咽,竟不能言,任由刚刚即位的皇帝紧紧环住他的脖颈,整张脸孔埋入他胸膛,泪水濡湿了肩头。
日后历经种种凄风苦雨时,他有太多理由动摇,然而纷纷前缘信念,终究还是走上这条赴死之路。
他肩上热辣辣的,那晚的泪水好像还砸在肩头,让他忍不住抬手去抚,很快意识到这是何等虚幻荒谬,不由摇头苦笑。
真是奇怪。
他从椅中默默起身,立于窗边眼望夕阳。
真是奇怪,明明并未饮下那孟婆汤,然而这些前尘旧事,我竟然将要彻底忘怀了。
今日之我,到底是谁?
红日一颤,坠入西方。姜思齐喟叹一声,翻回那本抄录卷宗。
曲西陵,长兴二年入太医院,长兴二十年升为太医院使,宏平四年卷入废王谋反之事,满门抄斩。
姜思齐手指在案几上敲了一敲。
宏平四年。
……宏平四年。
心头一痕细线蓦然抽去,随即倏地无踪,再要寻找已然无迹可寻。
他接着向下读去,其后还有数行字,俱是介绍曲西陵生平,如何生白骨活死人百治百效的功绩,最末了尚有数语,言道其长子有规,幼子有方,俱于长兴年间入太医院,夭女有节亦入司药司,三人与其父同被问斩。
姜思齐眉心一凝,瞬间记起杨皇后主政之时确曾设司药一司,其内皆是女医官,专门诊治妇人之疾,尤其是孕育生产之事。池霖登基后因故废除此司。
不过到底是何种缘故令皇帝废除嫡母所设之司,其时他在征战北疆,对此一无所知,后来知晓了也不甚在意,若非今日这寥寥数字,他几连曾有此司也要全然忘记。
曲娘子……
他想起长公主府所闻所见,想起了那个梦。
难道曲娘子便是曲太医之女曲有节?难道她尚在人间?
他心下泛起某种难以形容的不安,像有什么将要无情撕下一般的惴惴,前因后果想了几轮,总是不得要领,不禁少有的焦躁起来,正在烦乱忽房门叩响,张弦抢步而入,急匆匆道:“大人,刚才府中递来消息,李爷他出了府。”
姜思齐大出意料,怫然道:“如何叫他跑了?人在哪里?”张弦见他动气,声音愈低,“午后李爷接了封信就要出府,邢总管想拦,但李爷道他小妾生了急病,事关人命,邢总管不好阻拦,只能陪着他回府请郎中。谁知李爷居然换了衣服从后门溜了出去,如今怎么也找不到人,可急坏了刑总管。”
姜思齐恨恨道:“这厮只在这种事上肯动脑子。”说着举步向外便走,暗道这回定要将李衙内抽筋扒皮以泄心头之恨,张弦插空又道:“大人,属下人手已回报,守着琳琅馆那帮人的底细已查清,原来是京畿西营督领的家丁。”
姜思齐足下一顿,大出意料,“竟是宁弼衡的人?”
张弦回道:“就是,可不止这样,还有些人居然就直接寻到了咱们双虎巷李爷府外。”
姜思齐闻言默然,仰头思索宁弼衡生平行事。宁昭仪出身不显,父亲不过是四品官,去世又早,若非宁昭仪母凭子贵,宁氏一族早已淹没于众多寒门之中。池霖登基后为外家加官进爵,在舅父世后将其子宁弼衡升为西营督领。宁弼衡武功治军均无甚了得,却独有一桩好处,便是为人谨慎,对子弟约束极严,全无半点外戚的嚣张跋扈,是以虽然才干不显,却能执掌京畿西营多年。
如此行事低调之人,突然对个风头不再的小倌如此关注,甚至直接堵上了候补官员的大门,可谓耐人寻味的很了。姜思齐收回思绪,吩咐张弦务必速速寻到李一与无端二人。
只可惜天不从人愿,也不知是李衙内对头上这座大山是否太过了解之故,城内城外竟都寻不到人影,眼见数日已过音讯全无,姜思齐心中不安之感渐重。
话说这日入了夜,京城迎来场暴雨,鞭子也似,将城中楼宇噼里啪啦抽响不休,也把醉春楼的客人浇没了一半,只让胡二掌柜的盯着窗外叹气。
就在此时,忽地门口马蹄声阵阵,虽在烈雨中仍旧分明,原来数骑风也似卷来。
为首骑士不等坐骑停下已跃身下鞍,在檐下重重顿足数下,手指头顶那块黑字红底的牌匾,向身后数名大汉笑道:“这里便是跟你们提过的醉春楼。”当中有个疤眼汉子笑道:“听将军念叨了一百八十遍,这回可得好好请咱们一顿,如今您可是腰缠万贯啦。”众人哄笑起来,纷纷道:“正是,可不就是大财主?”
那骑士笑骂道:“万贯个屁!还不都是别人的!”又对迎来的小二笑道:“快给爷开个雅间。”小二答应一声,赶忙将几人请进去,胡掌柜陡见为首骑士,登时一惊,随即露出又想笑又想哭的神气,骑士扯下身上斗篷甩给旁人,见到他这副模样不由一乐,“小胡子还在这干?”胡掌柜忙不迭上前见礼,“游少爷!”想想不对,改口道:“游大爷!”那骑士被他逗得一乐,“少废话,赶紧上你们家招牌菜!”
不消说,来人正是游桢。
游桢早已打定主意要在祖父八十大寿之时回府贺寿,不意年初便有太子妃之薨,虽然景国公不能大肆庆祝,游总兵主意可没改,早早写好了折子递上去,言之凿凿要购置兵械核对冬服等等,果然过了月余兵部便传来消息,已是准了。
四月间正赶上整年过去,宣瑚生留下许多红利,还分与他三成,瞬间腰包就鼓鼓囊囊。游桢对此十分腻歪,可见着营中将领无不眉开眼笑,倒也明白自己不收别人也不好收的道理,只得含恨收下。普天之下似他这般收礼收得咬牙切齿的也是独一份儿了。趁这回上京,统统给宣瑚生捎了来,务要当他之面悉数退回,方能挺直腰板扬眉吐气。
游桢少时便是京中一霸,各家饭庄酒肆逛得精熟,平时少不了给部将随从讲些旧事,听得众人口中生津,之前他曾带了文六王翼鹰等人来京中大快朵颐,这回其余部将便磨了他一同跟来。这醉春楼是游桢最爱的一家馆子,是以他方至京中带了亲信直奔此处,连驿馆也不入。
几人入得二楼一间雅室,不多时各色酒菜流水价一般上来,胡掌柜深谙游大少脾气,净拣最好的菜肴奉上,便是厨房里的师傅们听到游桢之名也是精神大振,一是游大少为人豪爽手面大方;二是敬佩他沥血西疆,又对主帅忠心耿耿,一个个都把十八般厨艺施展开来,只吃得一干部将大呼小叫,击桌赞叹。
游桢豪奢惯了倒处之泰然,那疤眼汉子见他只顾闷头喝酒,呵呵道:“将军这不紧不慢的,定是吃过更好的。”他是西北旧将,虽然游桢如今升任总兵,他这里始终改不过口。游桢点头直认:“那是。”众人起哄道:“哪里哪里,将军下顿领俺们去。”游桢筷子在桌上重重一顿,笑骂道:“看你们一群丘八,姜大人府里也是能随便去的?别说你们,旁人他也不待见,只招待将军我一个!”说罢得意洋洋灌了两口酒,不住回味上次姜府夜宴。
众将才知他所指美味佳肴原来是姜府之中所用,一个个挤眉弄眼,嗤笑不停。那疤眼汉子道:“将军,您一天能念叨姜大人八百八十遍,不如这回去见他干脆拜了把子如何?”不想游桢虎目圆瞪,“胡说!文武殊途,称兄道弟岂是妥当!再说老子抽你!”
疤眼汉子马匹拍马腿上,赶紧给他倒酒,“将军息怒,喝酒喝酒!”游桢气势汹汹的灌酒,自不肯承认自家曾当真口称姜老弟,却被姜大人给用这两句话原封不动的顶了回来。
众人正在这里笑闹喧嚣,楼下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本;来相距甚远,楼外雨声又急,然而桌上醉客却不约而同一默。那疤脸汉子呵呵笑道:“倒是练家子,某去看看。”说罢就要起身,却被游桢按住,道:“不用理会,喝酒。”众人互视一眼,又继续热热闹闹的喝酒吃菜,耳听脚步纷纷直朝二楼涌来,面色不显,劲力已是蓄势待发。
脚步声越来越近,待到了门口却径直越过朝更内里走去。疤脸汉子暗自奇怪:听这刀鞘磕动的声音,该是带了家伙,还以为是冲我们来的,敢情不是?他这里正琢磨,隔壁破门之音骤响,不多时就传来叮叮当当的动静,想来该是桌椅乱飞,显然里面已交上了手。一通稀里哗啦中隐约夹杂着嘶喊哭闹之音,不多时又复沉寂,不多时廊间脚步声纷纷乱乱的,显是前来一行人又回到廊中正朝外走去,忽听到有人大声骂道:“你们这群贼人,知道爷爷是谁?李爷我可是……”话到此处旋即无音,该是被人堵上了嘴。
诸将均知这场争斗已然结束,依旧说笑喝酒,孰料一直混若无事的游桢闻得此人所言,剑眉轩起,遽然起身,大步走出门去。部将见状,同时抢入廊中。
走廊之中有挤了十数人,皆是背厚膀圆的剽悍武士,愈发显出中央两人格外不同,其中一人檀发雪肤,面目清秀,惜乎披头散发形容狼狈;另一人则光鲜亮丽,虽鼻青脸肿依旧能瞧出富贵跋扈。这两人都是被五花大绑,还用破布堵住了嘴,那华服之人正自挣扎不休,猛一眼瞥见游桢,眼睛瞪大,口中呜呜不停。
这些武士捉住正主正朝外走,冷不防被人拦下,就见一名剑眉星目的青年横在廊中,身后还立有数人,个个腰间配有刀剑。打头武士沉下脸喝道:“官军办案,闲人休阻挡!”
游桢手指那华服人道:“奇了,这人我认得,乃是候补官身,哪门子官军办案连朝廷官员也抓了来?”
武士不想他居然识得这对野鸳鸯,怒道:“说办案就办案,少管闲事!再管连你也一起抓进去!”游桢嘿嘿冷笑,他身后那疤眼汉子握住刀鞘笑道:“我说大爷,让小的试试如何?”说着眯着眼来到武者身前,他见游桢不道破自己身份,也便绝口不提。
那武士见多识广,见这些人虽不如自己人多势众,脸上也皆是嬉笑玩闹之色,然而足下沉稳,举止竟无丝毫破绽,着实难以看清底细。他虽不知这些将领都是百战余生之人,心下依旧略略发虚,勉强压住火气道:“这几位好汉,这是私事,你们别插手。”说着朝那俊秀青年一搡,“这人我们老爷养了好几年,不想跟这小白脸对上了眼,卷了细软私奔,搁一般人家也要见个家法,更别说我们主人乃是朝廷大员!”
游桢朝那华服之人瞥了两眼,见他瞪大眼睛看向自己拼命摇头,额头血管都似要迸开,暗自翻个白眼,心道这厮到如今还没被宣狐狸砍死算他命大,欲待撒手不管,偏偏他又是姜大人房师的外甥,日后见了大人不好交差,只有冷笑道:“你们说自己是官军,无凭无据,我看倒像土匪!天子脚下竟敢劫掠,简直无法无天!马老疤,给我夺人!”
马老疤就等这句,闻言嘿嘿一笑露出两排白牙,蓦地箭步上前,手臂突前,已揪住那华服人胸口朝怀中带去,周围武士想不到他说动手便动手,急忙相拦,然不知这疤眼汉子如何动作,均觉眼前一花,已被他劈手将人夺走,最近两条大汉怒极出拳,就听得砰砰两声,面目发酸,已是鼻血长流,原来被马老疤正正两拳砸到脸上。
马老疤一击得手,带着五花大绑的华服人退到身边,在伙伴喝彩声中向主将笑道:“大爷,这回如何?”游桢笑道:“能和郑队副打个平手,嗯嗯,再练两年,我看你姓汪的也差不离了。”马老疤哈哈笑道:“大爷不知,我听人说姓郑的如今成了火头兵,不是队副啦。”游桢奇道:“竟有此事?哼哼,这就是跟错人了的下场。”两人嘻嘻哈哈,谁也没把这被缚之人口中破布给掏出来。
那为首武士不意对面人武功如此厉害,不由大惊,怕是单这疤眼汉子自己就能把己方全部打倒,更别提他身旁之人都在伯仲之间,然而主人交代又不能不完成,当下毫不迟疑,沉声道:“这几位,打抱不平也要擦亮招子,家主上乃是西营宁督领,当今圣上的亲表弟!”
游桢剑眉挑起,笑道:“扯虎皮拉大旗,连个标记都没有,谁来信你!”说话间对面汉子已从腰间摸出枚锃明瓦亮的腰牌向众人亮出,森然道:“给你等长长见识,这便是西营军牌!”
马老疤等人久在军中,一搭眼便知此人掌中果是西营军牌,原来这些人竟真是西营军士,一时面面相觑齐朝主将看去。游桢见牌亦是暗自皱眉,瞅了瞅身侧被绑之人,心道:姓宁的向来不惹事,这混球怎地又惹上了他的脔宠?以他身份地位,对京畿西营自是毫无惧意,然而宁弼衡究竟是皇亲国戚,这事自己又显见的不占理,不由略略沉吟。
那西营武士见诸人陷入沉默,收起腰牌道:“如今知道我等确是官军了?也罢,只当误会一场,先把人还来再说。”说着就去揪那华服人,马老疤怔忡着正不知该不该拦,门前忽地传来一声咳嗽,有人朗声道:“怎地京畿西营便可如此作威作福?”
游桢一听到这把声音,登时绽出由衷笑容,当下想也不想,纵身跃下一楼,向来人抱拳笑道:“姜大人!”
门口之人满身雨水淋漓,见到他亦觉惊喜莫名,“游桢!”
两人在这里相见欢,楼上被绑之人闻声登时热泪滚滚,众人只当他终于盼来了救星激动难言,只有他自己晓得这是吓的,心中不住大叫:完啦完啦,小姜来啦,我这半条命也要玩儿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