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樱桃歌

4、一碗肉粥

　　樱桃跟着孙正回到孙庄。远远的，从杂货铺里迎出一个面目和善的妇人。上衣是一件蟹青色的中式立领对襟丝葛薄夹袄，衣身上密密的绣着墨绿色的文竹，领口和衣襟一顺都是墨绿色的布扣。下身是一件直贡呢布裤，黑色，脚上是一双同色的布扣布鞋。头发像两片新月似的拢在脑后，只露出饱满的额头和两只白净的耳朵，额头上几丝皱纹没有将妇人显老，反显出几分慈爱来。
　　众人见着徐玉莲都做了个揖，叫了声“太太”。跟在孙正身后的孙二也跟着叫了一声。徐玉莲上来摸摸小樱桃露半截在外的小腿，捏捏她泛着红痕的小手腕，又看了看她的小脸蛋，“我刚说怎么有喜鹊来报喜，原来有人给我送了亲闺女。当家的，有八字没？”徐玉莲抬脸朝向孙正。孙正“嘘”了一声，压低了声音：“刚睡着。”

　　徐玉莲抿嘴一笑，“把闺女给我吧！你去忙好了”孙正朝铺子里走了五六步，停下，把怀里的小樱桃递过去。刚抬起小樱桃的脑袋，小樱桃就糯糯的“呜”了一声。玉莲用手里的手巾捂住胸口：“我的小心肝哟！来奶奶抱抱！”玉莲伸手将小樱桃接到怀里，轻轻拍着她薄弱的背脊，“乖乖，继续睡，奶奶抱着你睡！”这时小樱桃在玉莲怀里抬起头来。玉莲看到小樱桃的眼睛了，她的眼睛跟黑琉璃珠搁在白瓷小盘子上一样，圆圆的好看。那双眼在玉莲眼睛上、脸上走了一圈，又藏到眼皮后面去了。然后她也不闹，也不问孙正为什么自己在不认识的人怀里，就又将小脑袋买进那温暖的脖子。玉莲和孙正对视一下，沉默的商量：小闺女怎么啦？眼睛不会避人，木木的。孙正摇了摇头，向铺子点了点。玉莲也紧抱着小樱桃向里走去。村里的人也慢慢散去。

　　孙正现在居住的并不是是孙庄最大的房屋。只是一个三进的院落，开一个店铺，买卖百货，也卖糕点、点心。周围五十个村子的人都来孙正的铺子卖芝麻、核桃和各类农作粮食，也来铺子买灯油、点心，白面。红白喜事，点心、酱醋油盐茶都是来孙正的店铺里订购。有的人买不起，孙正也赊账，五十多个村子的村民都知道，孙记铺子最仁义，从不逼迫人做丧天害理的事。
　　前面是杂货铺，后面是一块空地，空地大概有十米左右，然后才是孙正家住的地方，是一个三进的院落。最后的一个院子住的是孙正和徐玉莲。中院是空着的，孙正的三个儿子和儿媳偶尔回来探亲就住中院。最外面的院落分东西，东边住的是徐玉莲的一些丫鬟婆子，西边住的是铺子里的伙计。除了这三个院子，空地的左边还有一排平房，那是厨房和做点心的地方。
　　徐玉莲一边抱着小樱桃朝院子里走，一边吩咐跟在身后的阿大、阿二：“阿大，你去少点热水，给小闺女，暖和暖和身子。阿二，你去厨房里，熬点粥，加点补身子的。”“阿大说了声是，问道：“太太，水放到哪个院子？”玉莲看了看自己怀中缩成一团的小身子，皱了皱眉，“送到我房间来。”阿大惊诧的看了看太太，也不说话，只快速的福了福身，和阿二向厨房走去。

　　玉莲看着怀中比乳兔大不了多少的小身子，顺着小樱桃的后脑勺摸到脖子上，然后向前，没费功夫，玉莲摸到了小樱桃的小脸蛋。她想将怀中小小的一团放上那张垫着丝绣墨色文竹的软榻，怀中的小人儿也乖乖的配合她，松开了环在脖子上的细嫩手腕。“小心肝，告诉奶奶，你叫什么呀？”玉莲也坐上软榻，也不嫌小樱桃脏，她将小樱桃的两条小细腿跨在自己大腿上，让那小脑袋靠紧自己的胸脯。“来，悄悄告诉奶奶。”

　　鄙着绝对不主动说话，别人问才回答的小樱桃。小樱桃把脸蛋扎在玉莲胸前，先悄悄的蹭了蹭，才露出眼皮后藏着的黑琉璃：“樱….樱… .樱桃。”玉莲只觉得心紧了一下，心尖儿酸了酸，“小樱桃的大名是什么呢?奶奶想知道我们小樱桃的大名。”樱桃看了看玉莲，又扎进那片绵软里，不说话。那目光一下就让玉莲分了神。像乳兔一样的眼，看着玉莲，让玉莲一时找不到任何语言，那眼光直直的穿透过自己的心，好像什么事都瞒不过那双眼。“大名，就是让除了家里人以外的人，叫来听的。”绵软里闷闷的传出了声音，尽管断断续续，可不会让人觉得厌烦，只觉得心都酥了一半：“赔… 陪..赔钱货。”

　　玉莲呆了呆，皱纹在额头上拥挤成褶皱。“这是小樱桃的大名？”“恩”闷闷的声音，像嗓子堵着棉絮。“那小樱桃的爹娘叫我们小樱桃什么？”还是有问必答，“赔..赔钱货。”玉莲的眼里渐渐的蓄出眼泪来，声音颤了颤“那小樱桃这个名字是谁取的？”
　　小樱桃用小爪子紧紧抓住玉莲身上那密密的文竹，还是用清亮的眼看着玉莲，“大牛…家门口….有…一棵树，村里的…伯伯…和婶婶都说…那是樱桃树，能结出很多樱桃，可以换粮食。我觉得….樱桃很好，很有用。可以换吃的。”

　　玉莲的胸膛震动了一下，接着眼里的泪就落了下来，细细碎碎的落在樱桃的小脸蛋上，让那斑斓的花纹湿润起来，“我的小心肝，奶奶给你买很多樱桃，让樱桃吃个饱。”她将樱桃紧紧的搂在怀里，搂的小樱桃透不过气来。小樱桃也不挣扎，只更紧的抓着手中的衣襟。

　　这场雨，没有持续很久。
　　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玉莲。“太太，水烧热了。粥也煮好了。您看？”玉莲拿起手巾抹抹眼泪，“先吃东西吧！”阿二这才端着托盘走进屋来。
　　“来，小樱桃。奶奶喂你喝粥。”玉莲搂着小身子，走到圆桌旁。也不将怀中的乳兔放下，直接就着刚才的姿势，端起碗来。阿二愣了愣，“太太，我来吧！”
　　玉莲摆了摆手，“下去吧！”阿二这才弓了弓身。
　　玉莲舀起瓷碗里浓稠的肉粥，吹了吹，喂向怀里的小樱桃。“小心肝，张嘴！”小樱桃也不动，直愣愣的看着玉莲。

　　除了刚才那个人，这个人是第二个抱自己的，他们都很温暖，小樱桃觉得自己舍不得这样的怀抱，舍不得这样的温暖。可她一想起，在家每次吃饭的时候，都是自己端着有缺口的大碗，呆在厨房的角落里的。如果现在在这吃了东西，是不是会…会失去这个温暖。
　　小樱桃在玉莲泪湿的怀里挣动着，试图离开这个怀抱。玉莲顺从了樱桃的意愿，将怀里的乳兔放下地，“樱桃要自己吃么？”樱桃伸了小手端起小碗，向四周看看，每个地方都被明亮的光线笼罩着，小樱桃低下头，颤颤的钻进圆桌底下。
　　玉莲赶紧捞起桌布，试图把小乳兔弄出那个黑暗的圆桌。

　　小樱桃是从这一刻开始喜欢上这个人的。这个人不仅抱了她，还给她吃的，还让她在干净明亮的地方吃东西。温暖、明亮，这些从没拥有过的东西，这个人全给了小樱桃。而且对于小樱桃来说，给她东西吃的人，都是好人。小樱桃在玉莲的哽咽和呼唤声中，走出了那个黑暗的角落。很多年后，樱桃觉得，就是那个圆桌，就是那个呼唤，让樱桃将属于童年的某一个阶段抛弃在了过去，当她颤巍巍的放下小碗，紧紧抱住玉莲浑圆温暖的膝盖的时候，她感觉这是她是她人生中最、最重要的时刻，她仿佛与玉莲认识了很久，圆桌前的拥抱是两人在失散很久以后的一次重逢。小樱桃喊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字：“娘。”

　　孙正指挥着铺子里的伙计，去空地辅助孙二后，就背着手，向院里走去，打算去看看小樱桃。刚进门，就听到一阵让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孙正很少听到玉莲这样大声的哭号。他赶紧向里走了几步，“咋啦？咋啦？”玉莲经常用哭泣来抱怨对孙正的不满，但只要孙正一开口询问、安慰，她就会停下来，抱怨自己的委屈。可这次玉莲绝不与孙正苟同，她只紧紧的搂着也哭得黏黏糊糊满脸鼻涕的小樱桃，继续着自己未完的事业。

　　小樱桃哪里听得到孙正的声音，她一只手紧紧抱着玉莲的腿，另一只手伸出去摸索玉莲的手，“娘…娘…”玉莲放在脸上的手一把捉住樱桃的小爪子。小樱桃顺着玉莲的手，向玉莲的怀里爬去。坐在地上的玉莲连忙紧紧搂住小樱桃。娘俩继续哭得稀里哗啦。

　　小樱桃的肩膀在玉莲怀里一撞一撞的，如同一只在大橡树下寻找食物的小松鼠，嘴里呜呜咽咽着“娘… 娘…”
　　孙正的脸难得黑了一下，“小樱桃，她是你奶奶！”
　　玉莲哪里管这么多，抬起红肿的眼泡：“我就是要当她娘…怎么啦，孙正你有意见吗？你要敢有意见，我….我….”话也懒得说完，就撇下孙正，继续搂着小松鼠哭。

作者有话说

　　为了这玩意，眼睛都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