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安城》冬眠月球

25、血裔（3）

　　见阿尘又一次呼天喊地地扑向杯子，小花找回了日常无语的状态。她指指里屋，示意路易不要管那个白痴，咱们去里面谈。
　　路易跟着她穿过短短的走道，小花推门走进最里面的房间，路易也跟进去。
　　房间很小，不过五六平米的样子。对着门的是一扇窗，正对着别人家的墙，因此显得很昏暗。窗台前放着台块头极大的电脑，简直像是电子废物胡乱七拼八凑出来的，看起来与这间屋子极不协调。过道一侧是一张窄床，一侧有一个小小的衣柜。除此之外的缝隙里，满满当当的，全是书，空气里漂浮着满满的纸张与尘螨气味。
　　“这是你家书房吗？”平心而论，路易一开始是想说“杂物间”来着，考虑到了九安城的脏乱水平，才勉为其难地把词语硬生生变成了“书房”。
　　“我的房间，你随便坐。”小花随意道。她的房间向来东西又多又杂，所以能坐的地方也只有床上而已。
　　这是卧室？住人用的？路易震惊。
　　荧绿的屏幕上闪烁着色彩各异又不明所以的方格，实在太过显眼。路易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自组织映射神经网络的模拟。”
　　“啥？”
　　“好像出错了，稍等我一下。”
　　说着，她自顾自坐下来开始敲起了键盘。寂静的室内只有劈里啪啦的按键声。

　　等下，所以我现在要干嘛？
　　路易被晾在一边，有些尴尬，注意力只好落在房间中的细节上。
　　两侧的书堆咋一看有些杂乱，却也是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倒也不全是那些他念不出名字的技术类书籍。墙角堆着的那堆，分明是班里女生喜欢传阅的杂志《Lady》，墙上架子上那些花花绿绿的，却是一排少女漫画。
　　兴趣和班里其他的女生也差不多嘛。他心里嘀咕，然后猛然发现房间角落里还挂着女生的内衣，于是连忙转开视线，耳朵又微微发烫起来。随即又想到，明明是对方自己把他领到这里的，凭什么他要这么局促？于是又倔强地把目光转了回去。

　　“话说，你已经一天没回家了，没问题吗？”小花突然道。
　　路易把正伸向少女漫画的手放下。
　　“……没关系。我爸他不常在家。我和司机说了，让他帮我隐瞒一天。”
　　小花目不转睛，“哦”了一声。
　　路易问：“你的家人呢？”
　　“外面那个白痴就是。”
　　“诶？那你们的父母呢？”
　　“不知道。”
　　“哈？”
　　“听阿尘说我是他捡到的，在我八岁的时候。至于他的事，他既然不说，我也没问。”
　　路易瞪大了眼睛，无语片刻：“可是……他现在也不大吧？”
　　“从智商来说，确实。”
　　“等一下，那你们没有大人一起生活吗？”
　　小花点点头，没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从她在这个家里时就是这样了，就像宇宙运行规律中不可更改的一部分，那时阿尘自己甚至还没有成年。而现在，就更没人在乎。
　　路易眼里有一丝讶异，但他的修养让他掩饰住了。想起不久之前他在教室里的大放厥词，不自然的感觉在心里酥酥麻麻地抓挠着，让他有点不自在。
　　“……那天我说的话……抱歉。”
　　“什么?”小花一脸疑惑，歪头看路易。
　　“第一天你转校的时候，我说……九安城里都是垃圾。”他别过脸去，生怕小花看到他脸上的尴尬。“我……不该对不了解的事情随意评价。”
　　“噢，”小花一脸无所谓。“没事，其实很多人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不说出来而已。我们都习惯了。”
　　她键盘上的手指顿了一顿。
　　“不过……谢谢。”
　　很多人说过这些话，但并没有多少人会为此道歉。她对此很意外。
　　“还有，谢谢你送我回来。”她轻声道。
　　她的脑海中还有昨天路易惊慌失措逃跑的样子，明明他在害怕着，为什么会送她回来，甚至等着她醒来？虽然不解，但她还是决定先表达谢意。无论出于何种理由，他确实将她拯救了。
　　“那天你从楼梯上摔下来，也有我的错。”路易不自然地别过头去。
　　“只是因为这个？”
　　该死，为什么这个人形计算机在这时突然这么敏锐？路易下意识想移开视线，避开那道似乎直射入他心里的目光。但小花却不依不饶。
　　他红着脸道：“我……没法原谅只会逃跑的自己。就是这样。”
　　不仅仅是因为看到了异象所以逃跑。当野妖袭击三楼平台的时候，他被吓住，躲在底层一动也没敢动。明明知道，小花在那里因为受伤无法行动，却因为恐惧什么也没做——至少可以去办公室叫大人帮忙。因此在事后，当负罪感像毒蛇一样爬上心头时，他终于没法把小花扔在那里不管。
　　小花认真地注视他，像是在评估这句话里含着的分量，点点头。
　　要是他有所犹豫，完全可以将她仍在楼道上不管。一旦有人发现她，送去医院一检查，一切就完了。想来阿尘也是考虑到这点，才相信他的为人，放心地让他在城里晃荡吧。
　　“……虽然很想说，我那时什么也没看到，但是也没人信吧。”路易苦笑了一下，随即郑重其事道：“我发誓，这事我没有和别人说过，以后也不会说的。”
　　小花迎上他的目光，没有犹豫：“我相信你。”
　　灰黑的眸子沉静如水。但路易一时间觉得掉入了滚烫的火焰池里，浑身燃烧起来。
　　他出身大族，从小耳濡目染。有多少宗族之间无数的合同，无数的掣肘，长久的合作，小心翼翼地搭建利益的平衡，才能有限地够得上“信任”的边角。而守护秘密是最难的，因为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是一份到死才能结束的长期合约，而背叛只需要一念之间。
　　虽然不知道他看到的到底是什么，但毫无疑问是一个重大的秘密。他从没期望发个誓就能让对方放心下来，但他别无他法。为此他已经做好了互相拉扯，互相试探，甚至长期受到监视的准备。
　　哪里知道，她瞬间就相信了。
　　他觉得自己像是个没有本钱的穷小子，被人单方面塞了一捆百万大钞，甚至感觉有些荒诞。要不是知道对方是个单细胞动物，他简直要怀疑其中有什么陷阱。
　　“哦，就这么相信是不是太轻率了？”果然，小花喃喃自语道。
　　一只小手伸到路易眼前。
　　“那我们来拉个勾吧。”
　　路易茫然地伸出手，任由小花拉住小拇指。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她松开他的手。“好啦。”
　　全程表情认真，看不出是开玩笑。
　　路易伸手捂脸。
　　“你们九安城没有骗子吗？”
　　他本是想嘲讽小花过于轻信，结果看她真的一脸严肃地开始思考这个问题，赶紧打断施法。
　　“你们在需要定立契约的场合会怎么做？比如房屋买卖啊，店铺转让啊。”
　　“哦，交易的两方会让四坊会里的人来做个见证，一般四坊会里的都是有人望的长辈，大家都会信服。当然，也要交一笔钱啦，这是四坊会的主要收入。”
　　“那要是有人毁约，怎么办？”
　　“四坊会会监督他们守约，但如果还不行，以后这块地方就没有人会和他交易了。结果恶劣的话，可能会被赶出去吧。”小花眨眨眼，“不过在九安城，一般没有人会主动毁约啦，如果他不想死的话。”
　　“……”他倒是忘记了，混乱才是这个地方的本质。
　　路易犹豫了片刻，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虽然很感谢你相信我，但是，单方面的信任是不牢靠的。也许未来，你会后悔。”
　　他打断了想要说什么的小花：“我们的情况，不适合有第三方的人做见证。所以……我要告诉你我的秘密，作为信任成立的交换。”
　　他深吸了一口气，直视小花的眼睛。随后坚定地，没有任何迟疑，一字一句地说道：
　　“明光城现任总督路凌宸，是我母亲的父亲，我血缘关系上的外公，是我直系的血亲。”
　　他看到小花瞪大的眼睛，像是突然卸下了什么重压似的放松下来，笑道：“虽然我实际上没有见过这个外公，也和他没什么感情。但这个秘密如果泄露出去，也足以让我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怎么样，这个秘密还算合格吧？”
　　小花从惊讶中醒过来，张口道：“你是不是傻啊？”
　　“……”
　　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路易笑容瞬间凝固。
　　“我的秘密被发现，这个事实已经不可改变，所以必须接受信任带来的风险。但你的秘密与这件事无关，你主动说出来，岂不是增加了一个变量？”
　　“哈？你这单细胞才傻！平衡才是信任的基础，这是政治的艺术，你懂不懂？！”
　　“能简单的就不要复杂，简洁才是宇宙的真理，如无必要勿增实体。”
　　“你这说的只是数学规律吧？人比这复杂多了，能不能用你那颗数学脑袋思考思考地上的事？”
　　“人也属于万物的一环啊，归根到底……”
　　二人开始争论起自然规律能否在人身上适用，倒是没人关心两个秘密本身会引起多大的波澜。
　　最重要的一关，就这样轻飘飘地过去了。夏风徐徐，今天的九安城依然在混乱中和平着。

　　拎着篮子在买菜的阿尘似有所感地微微一笑。果然，小孩子有小孩子的解决方式。看来这件事，本就用不着大人插手。随即，又有一点淡淡的失落，莫名爬上心头。
　　幼鸟羽翼渐丰时，一整片天空都是对它的呼唤。而她的天空还要更大，更远，并且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了自己的伙伴。
　　说起来，小花她好像从来没有带朋友回家来玩过呢。
　　虽然从来没见过她露出寂寞的表情，一直以来也表现得像个小大人似的，可她毕竟才十二岁啊，自己一直以来是不是忘了，她也需要玩伴呢……
　　捏着一颗番茄，他想的出神。直到小贩再三喊他不买就别捏着，他才回过神来，愉快地继续讨价还价起来。

　　傍晚的九安城郊，日神桥处，拒绝了阿尘留他吃饭的打算，路易告别了兄妹二人，踏上回家的路途。人语声在他身后慢慢淡去，拐了个弯，看见自家的司机，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
　　“陈叔。”他朝司机点点头，坐上后排。“回家吧。”
　　陈叔熟练地启动车子。“怎么呆了这么久？还让我瞒着老爷。最近这么多伤人事件，我都担心坏了。”
　　“啊……意外事件。”
　　他想起前一天下午也是在这儿，他将昏迷的小花送回她哥哥怀里。他想要告辞时，却突然后背冷汗涔涔。天生的直觉让他对危机敏锐，而此时直觉在疯狂告诉他，此时转身的话，会出事。
　　这种危机感不同于之前被阿尘的气场吓一跳，而是一种被审视的感觉。他的两脚杵在地上，在危机的预感下移动不了分毫。冷汗浸湿了额头，隐藏在之前产生的汗水里。
　　“怎么了，你还有什么事吗？”对方见他杵着不走，问道。
　　“有！”他咽了一口唾沫，努力隐藏起声音里的一丝颤抖，直视阿尘的眼睛。
　　“我……要等小花醒来。我有话要和她说！”
　　阿尘看起来有些惊讶。
　　“好呀，你跟我们一起来吧。”随着他笑着回头，路易身上那种危机感冰消雪融一般地消失了。
　　就这样，他走进了九安城。

　　而奇怪的是，只待过一天的城市，此刻却在身后显得有些依依不舍。仿佛有什么魔法的烙印一样，他仅仅驻足了片刻，就已经和它建立起了微妙的联系。大妖的胃袋，似乎也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想起昨晚阿尘一边给他夹菜，一边追问他小花在学校里的趣事，那难以下咽的菜和事无巨细的提问方式让他不禁怀疑这是不是在审讯，最后才反应过来这不过是一个妹控的正常操作——想来以小花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回来扯七扯八地和他分享学校趣闻的。他也终于理解了小花为什么每天都是一副睡眠不足的面瘫表情，嘴角不觉弯了弯。
　　“少爷……你很开心啊。”陈叔通过后视镜观察到路易的好心情，很是惊讶。在他的印象中，路易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
　　“你什么时候有九安城的朋友的？住在妖城里，一定是个怪人。”他随口叨叨。“除了通缉犯，精神病，行为艺术家之外，哪有正常人愿意住那的。”
　　路易的手指轻轻敲打着车窗。
　　“都是和我们一样无聊的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