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5、第 55 章 ...
-
》》》
季世木趴在沙堆上,双手用力的耙着。
完全不是有趣的经历,甚至可以在噩梦排行榜上提名。
混杂了泥土干涸后的黄沙不断从身体底下倾泻下去,无论如何都阻止不了。
她翻过身来休息,将手机举过头顶,冲着灰蒙蒙的天空挥舞,即使心底清楚——毫无作用。
从她所在的位置无法确定北洋伐是昏迷着还是休克了,总之毫无反应。
黄沙在流动,像有生命和独立个性的单体。毁灭和吞噬是这单体的个性,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皮肤很快摩擦的通红。表皮层开始溃烂。露出里边粉红色的肉膜。
她在耙着,不断耙着,已经分辨不清时间。不敢大声喘息,深怕好不容易耙向外侧的黄沙又滑向坑里。
她试图接近那辆车,被水泥浇灌得看不出颜色的车。无从推测它是什么时候陷进去的。
总之已经丧失了功能。
远处一双充满阴翳的眼眸牢牢锁定着她。透过能够折射光线的厚重双层玻璃。
嘴角扬起不可思议的弧度。那是在笑,人只有大笑中才能勾勒出的嘴角弧线,可他分明就没有在笑,眼底里是可悲的伤,和久久不肯落下的泪。
这是个悲伤的故事。却只属于少数人的悲伤。
一辆载满国际交流生的校巴翻车了。引起宽阔的桥面路上车辆连环碰撞。校巴不仅翻车,还自燃起火。
现场路人纷纷施以援手。人群中甚至出现一名英雄式的指挥员。在那名义务指挥员调动下,救援队很快抵达,并展开积极有效救援。
而在相反方向的路面下一辆面包车也倾斜着。因为撞击到树干,树枝压塌,车顶和前挡风玻璃都贯穿了。
副驾驶座上的人被卡住。其他两名同伴蹒跚着爬出车窗,寻找救援。
他们没有等到救援,一直没有等到救援。在其中一人找到救援队的时候,由于那名指挥员的大包大揽,救援队员丝毫没有听取面包车上求救的人发出的呐喊。没有人在意破旧如废铁的载货面包车。
即使车上有人,哪有校巴上的交流生金贵呢!
校巴被救了下来,无人重伤,无人死亡。现场一片欢庆鼓掌,纷纷为英雄式的指挥员鼓掌。那名指挥员因公殉职后竟然由于在这场事故救援指挥中发挥出积极作用,追加英勇勋章。原来人真的有高低贵贱之分,死真的有泰山鸿毛之壑。
没有人在意车祸的现场曾有过一名伤者因救援、治疗不及,最终死亡。没有人在意死者是谁。没有人在意这个不幸的连带品死去之后,他的家人,家庭,孩子……沦落到何种境遇。那是不配被世人的目光给予到的个体?
记忆中对王孝菊这个男人已经很陌生。完全、彻底不能将他与自己的亲生父亲联系在一起。
很勤奋。老实。方脑袋。不通圆滑。几个简单的词语就可以概括。
父亲是上门女婿。王子傅些许童年回忆,饭桌上的父亲从不说话,很少夹菜,一碗饭闷头吃到碗底。放下筷子后局促的坐在椅子上。
但在工作上面很有发言权。哪怕从来看不起他的大舅也不得不承认、遵守他的指示。
那个被媒体算在车祸以外,死掉的,寂寂无名的面包车上的男人,就是王子缚的父亲,王孝菊。开车的是他大舅,以及后座上另一名工友。他们在承接完一单小工期回程途中。
心情不错,大舅还喝了点小酒。
承接的活是户小园林改建。户主很有钱。独门独户的宅院,连带着人造湖泊,以及半山腰的私家园林。与后山的公家园林连成一片。
能谈下来全是王孝菊的功劳。平时张不开嘴,一讲起建筑方面头头是道!外公和大舅都这样评价他。
因为听起来就很专业,户主甚至没舍得还价。只提出一条要求:必须由王孝菊亲自监工。
后来得知他发生了意外,人不幸走了。虽然属于不可抗力,还是违约了合同。不过户主出于人道主义给予很大笔抚恤金。
王子缚是没见到钱。听说都进了大舅口袋。母亲为此和外公大舅吵了大架。那时候他年纪还小,记忆模糊。
后来母亲丢下他跟着别个男人走了。外公把他送进福利院,被工作人员退了出来,于是转送进了寄宿学校。
寄宿学校相当于他成年之前的大半个家庭。
他成年的时候想找外公谋一份工作,至少让今后的起步没那么艰难。恰好赶上了外公的葬礼,由于饮酒过度爆肝而亡。
母亲至始至终没有回来过。大舅包办了后事。
见到突然之间长成大人模样的大外甥,大舅忍不住一番感慨。提及妹夫那场车祸时,话里话外没有避开一个名字:季开路。
瞎指挥!草菅人命的玩意!什么英雄?说白了不就是会赚媒体眼球,会鼓吹嘛!子缚啊,你大了,要学会明辨是非。外面那些大人可坏了,就那车交流生的命值钱?我们这些工友的命就不值钱?不值得被救了?救我们就是浪费公共资源?狗屁!
子缚啊,你爹的命活活就是被拖死的!咱也别怨谁。咱谁也怨不起。以后啊,咱好好做人,也做个大人物!看谁瞧不起咱,哼。
英雄的女儿在光圈里长大。英雄的女儿献血都能上采访。考取大学还有媒体特别拉出来一篇《还记得那位英雄的女儿么?父亲凭一己之力拯救了一车的交流生,我们的国民妹妹长大了!》
什么玩意儿!
跟着报道他找到她的学校。看着人群里一点都不出色的女孩子。完全丝毫没有“英雄式女儿”该有的光彩。
寄宿学校食堂里每周都会播放三场幕天电影。有一阵子以赞扬母爱为主题,选片员也不知哪根筋搭错,选了《圣殇》。后来还被校导员狠批了顿。
那场电影,王子缚看进去了。不仅看进去,看着看着还笑了出来。笑的好大声,引来周围一圈哭泣的女生diss。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很好笑不是么?这个世界上到底会有谁替谁去复仇呢?所谓的复仇不过都是为了活着的自己,不可能是为了别人的。所以,为亡者复仇,根本,不。存。在。
就像他从来不是为了王孝菊。哪怕槐夏和迟劳异,那俩一个疯子一个傻子,一厢情愿的以为他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父之名。
他只是看不惯那种家伙的女儿活得无忧无虑,顺风顺水罢了。
季世木不是第一个,北洋伐也不是第一个。凡是出现在葬礼送殡队伍前的人,他全都诙谐而鄙夷的瞭望过他们,姿态戏谑。
只是季世木恰好是他接触中最久的一个。
令他好奇的是,她披着白雪公主般华丽的外衣,却经受着灰姑娘般待遇。她却没有仇恨任何人。那些把她当作引流的媒体也未遭到她的控诉。简直不可理喻吧!
她要掉下去了。
王子缚远远观赏着。像坐在岸边观赏着人工湖中的锦鲤,它们不知道世间险恶,面对清道夫依旧没心没肺的甩动红色的尾巴。
如果不是人类自以为是的干预,自然界早就无数物种更替。
季世木,你就是那种濒临绝种的物种。与尔虞吾诈,凶残嗜血的世界格格不入。
你早就应该与你英雄式的父母一起长眠地下!
她要掉下去了。
身体的重量把黄沙堆的高度压低了。可是黄沙的体积没有改变。
于是它们转变了方向,向两侧流淌。
她随着沙流向前倾泻。
手指可以触到车辆顶部的时候,心底竟然感到一丝轻松,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
“北洋叔!北洋叔!你醒醒啊——我是季世木呀!你醒醒,快出来。”
她摇晃着车里毫无意识的北洋伐。
他的四肢是柔软的。这是令她松出一口气的最大原因。
突然一颗石子砸在她的后脑勺上,从裤腰钻进上衣里的小沙子越来越多起来。
等她慢慢向脚后跟看去才意识到自己遇到了麻烦。她掉进坑里了。
已经滑到几乎坑底的位置。要想爬上去需要费很大的力。
更可怕的是,黄沙堆由于她的重量开始加速下滑。
很快。过不了多久她和北洋伐都要被埋在这里了……
“北洋叔?北洋叔,你醒醒呀——北洋叔。”
她头下脚上的俯冲下去。抓住了车窗玻璃,稳定住身体,伸手摇晃里面的北洋伐。
很少人知道季世木其实遗传了父母的优势,生存的优势。
唐婉的居安思危,她会下意识避开莫须有的危险。季开路的遇事冷静,遇强则强。
越是在危难与绝境中,她反而没有太多顾虑。沉静下来,专注于眼前触手可及的事情。
譬如此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叫醒北洋伐。或许借以北洋伐的力量,两人皆可逃离困境。
北洋伐在她的拍打摇晃下悠悠醒来,眼神困顿而迷茫。
“北洋叔!”没有时间安抚和解释了,“快——跟我一起爬出去。”
北洋伐抬起目光,顿时就明白眼下处境。
他没有多废话,开始从车子里抽身。可是,腿被卡住了。
努力了几次,由于施展空间狭窄,流沙已经没过大腿,活动范围非常有限。
“我出不去。现在动不了。世木,你别急。你先想办法爬到车顶,打电话给老杨他们几个。”
如果能打电话求援,她何必自己冒险跳下来?
“已经通知过杨哥了。他们会尽快赶来的。可是,北洋叔,我们先想想办法离开这里?万一他们路上耽搁来迟了……”
季世木说的没错,北洋伐采纳了她的意见。毫不作为等待救援不是他的风格。
然而费力的俯身,用手去扒开埋住双腿的黄沙。细小的沙粒呼噜噜沿着指缝滑落进去。
扒开沙子的速度远没有它填满的速度快。
北洋伐不得不摇了摇头,“不行。现在跟陷入流沙里差不多。不借外力,很难逃脱。”
那不就完了呀?光从季世木脸上沉静的表情,看起来似乎不是大事。
她脑海里飞快的旋转着,父亲以前有没有教过她,怎么施救一个陷入流沙的人?
北洋伐是熟识季开路的,以此类推,解读着季开路唯一女儿的沉默表情。
“世木啊。”
“嗯。”
“你是不是……根本没有联系上老杨?”
“……”眼睑不由自主的开始飞快眨动。频率犹如蜻蜓的翅膀。
“身上穿着睡衣。除非是没有后援,否则不该亲身涉险的……等一下!我原本应该在跟踪那名技术顾问……你有没有见到?”
“北洋叔,他是不是叫作王子缚?”
“你们已经见过面了?我不是说让你别再联络这个人。”
“他父亲叫王孝菊,在我爸救援的那起校车翻车事故中唯一丧生的人?”
“你怎么……”黄沙飞进了北洋伐的嘴里,扭头吐了出来,“其中一定有误会。先别上头!我会摸清楚的,世木,要相信你爸爸,他绝对、绝对不会见死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