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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武英真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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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志勋掐指一算,眨眼间就过了一周,他原以为张德发会拉他参加各种艺术培训班,可并没得到任何消息,任凭他在青楼里闲呆着。
他有时懒洋洋地坐在四楼朝北的卧房里读书喝茶,偶尔出来在楼里闲逛,这让他窥见了各色鬼魂,委实开了眼界。
经乔志勋的观察,萌春院主楼共四层,主楼的四个方向各有一个长廊,延伸出四个院落,分别为东厢、西厢、南楼和北园。西莲曾提到那榜眼亓官云珠就住在东厢,状元仇珍儿则住在南楼,而北园应该就是他之前看到的花园,不知那探花江如兰是不是住在西厢呢?
西莲纠正说不是,江小姐与公子同住一层,就在主楼四层的东侧,而媚娘才是西厢的主人。
乔志勋这才恍然大悟,身份不同,住宿条件自然有区别,真正能为萌春院带来经济利益的头牌才可能住最好的房子,享受奢华的待遇,而那些等级较低的艺妓一般挤在二层和三层,四层是专为高级清倌和红倌开辟的接客会所;对于低等艺妓,一楼的宴会厅、包厢、以及各自的卧室才是她们活动的主要场所。
一天傍晚,乔志勋用过膳,从屋内溜达出来,刚下到三楼,便听见走廊里陆续有艺人带客人进房间,大多客人已喝得薰醉,东倒西歪地揽趴在艺妓身上,酒气喷鼻地令人生厌。
乔志勋方目送一对入了廊内深处,忽听身后有人唤他名字:“勋公子,多日未见,别来无恙?”
乔志勋转头,见一位雪青绢纱汉服穿戴的姑娘,头顶的珠翠在灯光下熠熠夺目,步摇滴溜溜地晃动,令乔志勋目眩神迷,他迟滞了片刻,问道:“你是……”
“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不记得我了么?”女子妩媚生笑,声音如莺莺细语,嗲嗲甜丝丝的,令乔志勋骨头都酥了。
乔志勋定神细瞧,认出这姑娘应该是那日他醒来,拽他衣衫的女孩,她好像是叫:“秋菊,你是秋菊姑娘吧?”乔志勋感谢自己的好记性。
秋菊兴奋极了,即刻欢喜地以扇捂口笑:“公子还记得我的名字啊,真是荣幸之至,令小女子感动万分。”
乔志勋随着憨笑,躬身抱拳回礼:“哪敢忘记秋菊姑娘,承蒙挂念,姑娘可在三层居住?”
秋菊点拍着长柄团扇,笑盈盈地招呼:“公子,我卧房就在三层东边,如有时间,一起过来坐坐。”
乔志勋有丝犹豫,不知该不该去,方要回应,突地,从楼下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伴随一道尖锐的喝骂:“该死的秋菊!怎么还不下来啊?客人等得黄花菜都凉了。”
秋菊一听这声音,惊悸得缩了脖子,向乔志勋递来窘迫的眼光,伸了下舌头,摇动团扇:“勋公子,抱歉,下次吧。”
楼下的人已走了上来,不是别人,正是媚娘,一张脸皱得像霜打的茄子,眼里透着横生的戾气,带股子老娘天下母夜叉的凶恶,但头一眼却看见了乔志勋,刹那间变了脸色,笑意即刻浮生出面皮:“哎呦——这不是勋公子吗?好几天没见公子了,气色养得可真不赖,公子在此居住可还满意?”
乔志勋惊愕地发了一瞬的呆,转而施礼应道:“还好,多谢媚娘惦念。”
媚娘欢喜得喜不自禁,以帕遮口,故作矜持了一把:“公子就是公子,贵气得很,哪像这帮小婊.子,就知道溜奸耍滑,一点敬业精神都没有。”说完,用眼白狠狠地瞪了一眼秋菊。
吓得秋菊再不敢吭声,低头贴边向楼下走去。
“公子,你的事情,我全权交到张经理的手中了,你若有什么需求,尽管找张经理去说,我一应支持。”媚娘眉开眼笑地盯着乔志勋,目光上下游走,就像给乔志勋拍了一个X光,检验了他身上的每根骨头,最后咧嘴满意地笑道,“甚好,甚好,公子先歇息去吧。”
媚娘转身扭着臀下楼去了。
乔志勋心中生出说不出的难受,就像被什么不洁净的东西堵住了心口,吐也吐不出,也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人。
乔志勋参悟了些许鬼生之道,纵是在这小小的萌春院,也是上流鬼魂才能被人看得起,受得一定的尊重,一叶知秋,可以料想整个冥界的生存状况。如若不打进上流圈子,结交高官,他恐怕永难有出头之日,更别提寻找哥哥,正如张德发所言,他需要钱,更需要结交那些能获得资源的人脉,乔志勋陡然从床榻上坐起,唤来西莲,披上新做的黑底秀金凤凰飞火纹锦缎袍,西莲在他脑后扎一根憨粗飘逸的马尾,系上深红丝绦,衬得他清爽俊逸,英气逼人。
乔志勋顺着楼梯走至二楼东厢下,在会客室门前顿住了脚,整理思绪后,抬手便扣起了门扉,敲了几下,半天没动静,以为屋内没人,方欲转身离去,便听见门吱呀呀地从里面拉开了。
一双漆墨炯亮的眸子望向乔志勋:“勋公子呀。”开门人正是张德发,只见他今日穿了件丝绵青白短款褂衫,一条垂坠的黑袴子将他的一双腿衬得纤长干瘦,整个人看起来却格外干练清爽。
乔志勋觉得这张德发有点意思,见他几次,竟穿了不同时代风格的服装,总有些摸不透他的性子,便抱拳施礼道:“张总经理,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讲。”
张德发似乎并不觉意外,笑呵呵道:“却巧,我也正要找公子呢。”利落地敞开房门,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便把乔志勋迎了进去。
乔志勋听张德发说也正要找他,抬头问道:“哦?张总有事寻我?”
“公子先讲。”张德发招呼乔志勋坐到会客室的沙发里,自己躬身从茶几上拎起青花瓷壶,为乔志勋斟了一杯茶。
乔志勋略作沉默,便开口道:“既然我已成为萌春院旗下的签约艺者,那就该遵守艺者的本分,之前我说过自己不擅长艺术,张总说将为我提供培训,接下来可有计划安排?”
此时,张德发已坐在乔志勋对面的沙发里,听完乔志勋的一番话,一时难掩欣喜之情,“啪”地拍了沙发的扶手,笑道:“我决计没看走眼,勋公子真真是有追求的。不怕你耻笑,最近几日我忙前跑后,一直在帮你物色良师,昨晚才定将下来,今日本想晚些告知你,没想到公子亲自来问,看来咱每劲往一处使,真是心有灵犀啊。”
乔志勋见张德发有股子意气风发的劲头,其瘦削的两靥笑意融融,摇动的右手掐出个兰花指来,怎么瞅着有种女子的气韵,画风实属有些古怪,乔志勋觉着这恐怕才是张德发的真性情。
张德发让乔志勋先回去用膳更衣,午后便带他去见这位世外的师傅。
乔志勋心中默念“世外的师傅”,脑补出无数种可能性,他乖乖回去吃午饭,又让西莲帮他沐浴更衣,换了身仙气飘飘的汉装,这是张德发方才特意叮嘱的。张德发说见什么人配什么装,乔志勋暗自揣测,这世外的师傅极有可能就是个汉服装扮的鬼魂。
萌春院里竟有一辆黑色的“劳斯瑞斯”牌子的汽车,仔细一看,这并不是劳斯莱斯,他坐在车里,透过车窗看见车盖上站着的不是小天使,而是一只振翅欲飞的玉蝴蝶。乔志勋惊愕问道:“这汽车是出自哪家厂商?”
“哦,冥府宋氏集团下的汽车制造厂,宋氏集团的老总宋怀仁是冥府首富,他的集团包罗万象地经营各种生意,他可是冥府的财神爷,缴税的头号大户。”坐在汽车前排的张德发微微转过头来道。
开车的司机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身穿牙黄色的衬衣和黑色西裤,稀疏的头发梳得齐整锃亮,就像抹了发乳,很有些民国时代人物的风貌,见了张德发和乔志勋毕恭毕敬地鞠躬,颇有礼数和教养,张德发称呼他为“老陈。”
老陈带着张德发和乔志勋,将车开出萌春院,一路上,乔志勋看得眼花缭乱,自从他住进萌春院,从没跨出大门半步,或许是因为他内心有自卑的情结,若鬼偶出现在路上,便尤其地惹眼,会被人第一眼识出,他不愿抛头露面,引得其他鬼指指戳戳,这是他绝难容忍的。
汽车先穿过一段繁华的商业街市,拐到一条泥土路上,又隐匿到密林遮蔽的崎岖山路间,驶过一架湍急河流上的木桥,在一片人烟稀少的田野停了下来。
乔志勋和张德发从车中下来,望见阴郁的天幕下有一座灰墙黛瓦的道观,门前立了一棵歪脖的青苍古柏。
张德发示意老陈在车上等待,他引着乔志勋走向那道观。
道观的大门虚掩着,张德发一推便推开了,两人步入道观,门口没有人阻拦。
张德发边走边介绍:“这道观名叫武英观,道观的主持法号武英真人,这道观就是为武英真人量身定制的,他来此修行已有将近1600年了,武英观是冥府历史最为悠久的道观之一。”
乔志勋惊异得瞪大了眼:“天哪,你是说我一会儿能见到1600多年前的人?”
张德发嘿嘿笑了两声,意味深长道:“他只是个岁月沧桑的鬼罢了。”
“为什么要来找他?”乔志勋疑惑道。
“这武英真人可不是俗人,能求他面见,我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你可知他前世是谁?”
乔志勋扬眉问道:“谁?”
“他就是刘宋朝二世皇刘义符啊,自他入冥府以来,便在此筑坛修道,死神大人对他也是颇为礼遇。”
乔志勋这回惊得合不拢嘴:“什么?皇帝?你……你是怎么让他答应收我为徒的?”
“现在说拜他为师,为时尚早,还需他老人家亲自把关才可,我们今日来访,也只是来试试,能不能收你,还要看你的造化。”
二人穿过第一个院落,还未走到二道门,见一戴瓦楞帽的青袍道人从门里迎上来,合掌施礼道:“二位施主且留步,可有预约贴子?”
张德发从怀里取出帖子递给道人:“这里有。”
道人展开黄色纸张,端详着似乎在验证印章的真伪,随后点头侧身:“施主,请进吧。”
二人跟随道人,迈进二道门,从侧殿旁的穿廊进到三道门,后又绕过一座假山和鱼塘,在翠竹掩映的小径上走了片刻,终于走到一个高阶的大殿前,爬入殿内,方见室内地上陈铺着竹制的席子,中央处设置一长案子,上摆放一支插着夏荷的胆瓶和铜鼎香炉,炉内薰着檀香,香气袅袅氤氲缭绕上升。
“施主请在此等候。”道人说毕,转身离去。
乔志勋见案几侧边各有两排金黄锦缎蒲团,便一屁股坐在一个上面。
张德发摇头:“勋公子,这里不同于你来的那个时代,这蒲团并不能坐的,而是跪着的。”说着,他便垂范地跪在旁边的蒲团上。
乔志勋才站起,整理好宽大的衣袍,也弯膝跪在蒲团上,两人跪了大约有一刻钟,屋内安静得能听到檀香烧落的声音,乔志勋耷拉着脑袋困意袭来。
忽地,张德发用手肘捅了下乔志勋,将半梦半醒间的乔志勋唤回了精神,他一个激灵伸直了脖子,挺起上身,睁大眼睛朝前一望,一个身披雪白宽大衣袍的少年,犹如雪野中亭亭玉立的青松站立在他的眼前。但见那少年莹白的肌肤,小巧尖挺的下巴,弓眉如墨,敦厚樱红的唇廓闪着泽光,一双惊诧的长目流光溢彩地打量着他。
乔志勋懵懵地直视了数秒,忽觉自己这样的举动颇有冒犯之嫌,仓促间低头垂目。
张德发连忙引着乔志勋弯腰施行大礼:“拜见英武真人,今日能求得一见,实属三生有幸,庇荫后世之德。”张德发两手交叠,垫在额头,全身匍匐在地面上。
乔志勋哪懂这些繁缛的礼节,照猫画虎地模仿张德发,心说幸有张德发在此带着,他才心安不少,他的一颗心却仍然急突突地跳。
“起来吧。”少年声音洪亮清雅,一只蓬松的大袖甩了一下,飘然坠落。
乔志勋不敢抬头,低头听着对面少年的问话。
“你可是张德发?”少年问道。
张德发微微抬头,却不敢直视,回应道:“真人,鄙人正是张德发。”
“本观眼下的确在招募通达音律,且愿皈依我教的俗家弟子,未来甘愿为武英观道场肝脑涂地之人,自然这外观条件也需符合道家眼缘的。”少年言语铮铮,气场爆棚,似不太符合这年少的样貌。
张德发殷勤道:“鄙人今日向真人举荐一鬼,现为我萌春院艺者,还请真人慧眼识辨,以我近百年的眼力,若假以栽培和时日,其有成为顶尖艺者的潜质。”
武英真人顿时兴趣浓厚,冲乔志勋俯视道:“你且抬起头来,让本真人仔细端详。”
乔志勋缓缓抬头,双眸与那真人对视,就见真人神色异然,两眼泻出两道清光,真人见眼前跪坐着一位肤色粉白,娇若婴孩,高梁通鼻,眉眼灿如桃花,薄唇颦颦,秀美间透着英气。真人神色恍惚地僵滞片刻,半天才发出一疑问:“你……可是鬼偶出身?”
乔志勋心下一塞,口舌也打了结,便听张德发帮忙解释道:“真人所言不虞,勋公子的确是鬼偶出身,遂颜色风流非常鬼所能比拟,真真是绝顶姿色。”
“既是鬼偶,可有所属主人?”武英真人面露惊讶之色。
“真人有所不知,此鬼偶生成时却无所属鬼主,诚为罕见。”张德发伸颈探头,神色显得既神秘又坦然,“此勋公子方从现代人世来到冥府,原是冥府红煞死神使者乔志森的胞弟,可惜乔志森刚被惩降为孤魂野鬼,勋公子情深意切,一心想见到哥哥,故暂且委身于萌春院内,今欲拜在真人门下,得您老的栽培和真传。”
乔志勋原以为武英真人是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没想到却是个青春年少的美少年,心下纳罕不已,紧张的情绪缓解了大半。
武英真人忽然从对面的坐垫上站起,轩昂地走至乔志勋面前,伸手牵过乔志勋两只宽大的袖子,言语亲切道:“勋公子请起,且走与我看看。”
乔志勋心中骤然地砰砰直跳,随着牵引站起身,一面支棱着袖子,一面偷眼觑看武英真人,羞涩地抬步在竹席上慢走,走到墙根处掉过头来,憋红的脸颊浮出一抹不太自然的笑,却透着妩媚的灵动。
武英真人的脸犹如雨后放晴的艳阳天,会心笑道:“勋公子甚合我意,今日便留下吧。”
张德发与乔志勋皆吃一惊,首先没想到能如此顺利地通过武英真人的面试,其次,没想到真人会要求乔志勋当天留在武英观,张德发没敢再置喙,连忙点头称诺,缓缓起身后,婉转问道:“真人,勋公子何时才能回转呢?”
武英真人始终盯着乔志勋,目不斜视道:“你且放心,勋公子即便拜在武英观门下,也只是俗家弟子,待他学成那日,方可回还,绝不会羁绊他的来去自由。”
听了真人的承诺,张德发与乔志勋心下才放下一块大石。
武英真人唤来一位青衣道人,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殿。
青衣道人说要带乔志勋去后面禅房。
临走前,张德发嘱咐乔志勋要多听多看、少言慎行,两周后他再来探望乔志勋,二人在大殿门口行礼告别。
张德发乘车返回萌春院,暂且不表,单说乔志勋与那青衣道人去了后院的禅房,独自坐在禅房内,品咂方才所发生的一系列令他来不及消化的细节,忽然听见门外有人唤他:“勋公子,武英真人召你前去,你且快快更衣。”
乔志勋奇怪问道:“更什么……”话未说完,门房被他推开了,迎面就见那青衣道人双手托着个托盘,上面放了一身银灰闪光缎绸道袍,他口气瞬间戛然而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