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上月亮》仟梨

2、第1章

　　八月末的津城开始有了点秋天的味道。
　　傍晚下过一场雨，空气潮湿，赶跑了盛夏的最后一丝燥热。
　　梧桐街的路灯渐次亮起，发出昏黄的光晕，蝉鸣和蛙声此起彼伏。有老人家搬着小板凳坐在巷口纳凉。

　　苏寻低头专心避开地上的水坑，一蹦三跳，一路来到附近一家二手旧货铺门前。
　　屋里的人正吃着晚饭，苏寻站在店门口，有些踟躇地开口。
　　“赵叔叔，我爸让我来跟您借一下三轮车。”
　　“哎!是小寻啊，等我一下哈。”赵平擦了擦手，从饭桌前离身，招呼苏寻往后院走。

　　后院里搭了个铁棚，堆放着各种各样的二手家具。一辆改装过的电动三轮车正停在角落的插座旁充电。
　　“刚好充满了，拿去吧!”赵平递过来一串钥匙，“你们又搬家啊？这次搬到哪呀？”
　　“谢谢叔叔。”苏寻接过，有些不好意思地应着，“还在这附近呢，就是随便搬搬的。”

　　这车苏寻上个月借用过几次，一回生二回熟，她早就知道怎么开，赵平叮嘱两句，放心去吃饭了。
　　苏寻跳上车，把钥匙插上，刚准备发动车子，结果手臂不小心碰到一个什么按钮，霎时，震耳欲聋的广播声乍然响起——
　　“回收旧手机、旧彩电、旧电脑、冰箱、空调、洗衣机、热水器......”
　　经典照进现实。
　　苏寻吓得直接跳下车，慌慌张张地跑到车屁股后面捂了半天喇叭，才想起应该去按车把上那个多出来的按钮，好把声音关掉。
　　她又绕到前面去，结果连按了几下，却毫无作用。

　　广播声循环不断，响彻整条街。
　　苏寻左右为难，着急地跑回前院，扯着嗓子费劲朝里屋喊。
　　“赵叔叔!喇叭怎么关掉呀？!”

　　赵平听到声音从屋里小跑出来，不慌不忙，当着苏寻的面，直截了当地把车钥匙拔了。
　　切断电源，喇叭声也跟着歇火。
　　苏寻脑袋里不合时宜地冒出“噔噔噔噔”的关机音效。
　　果然关机重启是永远的神。

　　“上周下暴雨叔叔忘记把车停进棚里，淋了一天雨，原先的喇叭按钮短路了，我给重新接了一个。不过这个好像没接好，能开不能关的，吓着小寻了吗，哈哈哈哈......”赵平拍了拍苏寻的头，乐呵呵地解释道。
　　苏寻摇摇头，欲言又止。顺势拢了拢校服外套的领子，默默把微微涨红的脸埋进去，也跟着低低地笑起来。

　　刚下过雨，路上没什么行人，苏寻大着胆子把车速开到最大。
　　三轮车疾驰而过，她把自己想象成拉风的街头恶霸，骑一辆擦得锃亮的摩托车，马达声轰鸣如雷，身后成群小弟簇拥。
　　幻想没撑过两秒，她低头审视自己今天这身失败的打扮，长长叹了口气。
　　入戏是不可能入戏的。
　　苏寻一米六的小身板，细皮嫩肉，肤色白皙，都毕业了初中校服还整整齐齐穿在身上，短袖领口按照学校规定，纽扣一直系到了最上面一颗。
　　安分得都不能再安分了。

　　长街老旧，还保留着七八十年代的骑楼。楼上要么租给外地来务工的房客，要么还住着不愿意跟儿子去市中心挤小区房的大爷。楼下是一排热热闹闹的底商。
　　入夜，灯牌打亮了昏暗的巷子，商铺的广告花里胡哨，混合着未干的雨渍，晕出一道道迷蒙的光。

　　经过第四家零食店时，苏寻终于禁受不住诱惑，停下车打算捎根冰棍带回家吃。
　　她给自己挑了支旺旺碎冰冰，又给老苏拿下冰柜里最后一根可爱多。
　　正准备结账，一道奶声奶气的嗓音从侧后方响起。
　　“哥哥哥哥，我也要、姐姐、手、那个！”

　　苏寻低头，这才发现店里还有别的客人。
　　小孩四五岁的模样，双手抱着采购用的小篮子，已经腾不出手去够冰柜了。散装的零食把篮子塞得满满当当，除了过六一，从没见过这么纵容孩子的。

　　小团子还想向前，被一根食指轻轻勾住了帽兜。
　　视线上移，苏寻看到一双眼睛。
　　睫毛细细密密，微垂着覆在眼睑上，漆黑的眸异常沉寂，看不出感情，似有一层雾始终萦绕在上面，遮住了情绪，透不进一丝光。
　　少年穿着和小孩同款的连帽衫，帽子将掉不掉，堪堪盖住后脑勺，露出额前微湿的碎发。
　　剩下半张脸隐匿在黑色的口罩中。
　　他指尖微曲，稍稍用力就把小团子勾了回来。露在袖口处的一截腕骨瘦削冷白，看上去比女孩子的还要细，松松垮垮地圈着一块黑色的电子手表。

　　苏寻重新望向小孩，俯下身问：“你想要哪个？”
　　“这个！”没有空着的手指认，但小团子的目光全部落在可爱多上，想要哪个不言而喻。
　　“真会挑呀，这是最后一根了。”苏寻说着，明明是不舍的语气，眼睛却笑眯眯的，盈着光。
　　她帮小团子压了压篮子，腾出中间一个空位，把可爱多稳稳倒插进去。
　　“好啦，像不像金字塔？”
　　“哇，姐姐、棒！谢谢姐姐！”得了“糖果”的小孩嘴巴就像抹了蜜。

　　苏寻给老苏换了瓶热牛奶，结账离开。
　　店内，少年保持着一根手指勾住他弟的动作，任由小孩领着他继续在货架穿梭。

　　经过玻璃大门，店外突然传来一道短促的广播声。
　　“回收旧彩——”没两秒声音戛然而止。
　　少年的视线不由向外落去。

　　苏寻懊恼地把钥匙拔了重新插回去，倒车挂挡松手刹，一连串动作操纵得行云流水，紧接着又把车速拧到最大。和她形象极其不搭的三轮车载着少女逃也似地“嗖——”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
　　玻璃倒映着少年的身影，他低垂的眼睫轻颤，罕见地露出一丝近乎憋不住的笑意。

　　结完账，小团子蹲在地上清点战利品，发现找不着他的金字塔尖尖了。
　　“哥哥，冰、冰淇淋呢？”
　　少年面无表情，双手揣在卫衣前兜，掌心冰凉。
　　那里捂着一个冒着丝丝冷气的可爱多。
　　“不给。”

　　临到家楼下，苏寻熟练地刹车挂挡，两只手托腮撑在车把上，看苏以谨还在一楼公共大厅慢吞吞地收拾，一时也不着急下车。
　　她拆开棒冰的包装，边吃边闲聊。
　　“爸爸，从东街搬到西街有什么区别吗？”
　　苏以谨从书堆里抬头，强迫症一样理了理衬衫因为弯腰泛起的褶皱，慢条斯理道：“有啊，日出反正咱俩赖床都看不到，看看日落也不错。”
　　“......”竟然无法反驳。

　　苏寻东西不多，只有两只行李箱和一个粉色的小书包，出门前已经全部收拾妥当，倚靠在门槛边上。
　　她啃完棒冰，下车把自己的行李搬到后座上，又重新回到车前懒洋洋地坐着吹风，耐心等苏以谨。

　　大脑放空，不由地想起零食店遇到的少年。
　　这附近一带住的人家她都很熟了，他是生面孔。少年眉眼清秀，大概和她年岁相仿，刚刚那一照面，虽然隔着口罩，但那双眼睛，掩藏着不似这个年龄该有的神情，无端让她生出一种苍白厌世的感觉。
　　说不清是什么意味。
　　苏寻摇摇头，甩开脑中纷乱的画面。

　　“爸爸，明天高中开学你陪我去报道吗？”
　　“你不跟枝枝一起去吗？”
　　“好歹算是搬家了的，我们现在上学不太顺路了。”苏寻想起谢柠枝比她还能赖床的德行，轻轻叹了口气。

　　津城一中初中部和高中部都在一个校区，离梧桐街很近，苏寻为了省住宿费，一向是走读的。
　　梧桐东街尽头通往津城市中心。谢柠枝家里有钱，住在市中心的别墅区。她有点儿大小姐心性，也不乐意住校，原本跟苏寻住得还算顺路。
　　和谢柠枝的革命友谊是初中三年同桌结下来的，初三那年，苏寻搬来东街，两个懒鬼经常睡到早上七点钟才起床，索性约好在街头碰面，一起走路上学。
　　这次搬家以后，学校夹在中间，东西街口和一中，三边各占一个顶点，按照她们以往的作息，要是以后还约着上学，铁定会迟到。

　　“啊......那爸爸陪你去吧。”苏以谨翻书的手一顿，不免有些心虚。
　　苏寻一向心思敏捷，察觉出他情绪低落，安慰道：“没事呀老爸，我挺喜欢这样搬来搬去的。住在各种各样的地方，体验各种各样的生活。”
　　“可是......玥玥会觉得，家......很不安稳吗？”这是苏以谨一直以来想问却没有勇气问出口的话，今天不知怎的，竟脱口而出。

　　“以前觉得。后来一想，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简直太酷啦！”
　　“可能是我到叛逆期了吧，哈哈哈哈哈。”
　　女孩俯身枕在车把上，想起刚刚“飙车”的时候有关“街头恶霸”的幻想，乐不可支，笑得肩膀发颤。

　　苏以谨弯腰取书的身形却不禁顿住，心中苦涩，久久地定在原地。
　　不是的，不是叛逆。恰恰相反，是因为小苏寻太懂事了。
　　因为小苏寻长大了，爸爸觉得可以得到她的谅解，才贪心地把话问出口。
　　对不起，爸爸弱爆了。

　　苏以谨曾是知名的推理小说家，这些年虽然过气了，也还在坚持创作，屋子里各个角落都是他的书稿。
　　有前车之鉴，怕弄乱了他的稿子，搬家的时候苏寻一般不会插手帮他收拾。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整理得七七八八了。苏寻目测一下，感觉三轮车塞不完。
　　“爸爸，我们分两趟搬吧。”
　　“行。”

　　苏寻跳上驾驶位，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个让人抓心挠肺的广播按钮，重新发动车子。
　　三轮车稳稳当当地驶过湿漉漉的地面。天色昏暗，苏寻打开前照灯，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小歌。身后车厢拥挤，载着不靠谱的老爸和他那一箱子宝贝书稿，以及为数不多的家当。
　　晚风温柔，吹开了外套的衣摆，拉链不时打在车身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齐肩的短发也随风扬起。

　　“丫头，你开慢一点儿！”苏以谨在身后紧张地扶着椅背，衣冠被吹得凌乱也无暇顾及，一副惜命的样子。
　　“老爸，你抓稳咯!”

　　月上中空，一路照在前方。
　　又是一个舒服的夜晚，苏寻心情很好地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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