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甲轶闻录》法兰克凡

3、第三章：蜉龄血蜡

　　丁汝昌听闻刘步蟾洪钟似的声音愣了一愣。他似是有些怯意，目光中竟然好似还带着些哀求，向苏国坚方向望去。苏国坚依旧面无表情。他垂首退到丁汝昌身侧，贴着肩膀，在他耳边低声密语。
　　苏国坚不知说了些什么。丁汝昌听罢点了点头，脸上又显现出方才那种踌躇满志的神情，诡异的黄气也仿佛更重了些。他不依不饶地盯着跪在面前的姬羽，冲着刘步蟾道：“子香！倭国船坚甲厉世人皆知。你我素来谨慎，这关节处怎能操之过急？”丁汝昌说罢微微晃了晃脑袋，显得十分得意。他不再理会刘步蟾，大声喊道：“传我号令！全舰将士以节省弹药为先！不得擅自开火！”
　　这时联合舰队本阵八艘皆尽袒露在水师致远、靖远、定远、镇远、来远这五艘重火力铁甲舰的主武器射程之内。联合舰队已经启速，转向不易。北洋诸舰舰首笔直地对着敌舰船腹。正是进可攻、退可守，处于兵家必争的上上之地。
　　以牺牲超勇、扬威两舰为代价而换来的战机就在眼前。刘步蟾和姬羽却亲耳听见丁汝昌给出了这样荒谬得无以复加的帅令！两人异口同声劝道：“提督！”情急之下两人声音极大。卒伍们都被吓得怔住，甲板上一片死寂。
　　丁汝昌字禹亭，号次章。他是安徽庐江县人，早年曾参加太平军。兵败后丁汝昌随队归顺湘军。不久后受李鸿章赏识，破格被编入淮军，而后屡立战功，官至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深通谋略而气宇轩昂，水师将士们对他又敬又怕。
　　不知为何，平日当断则断、滴水不漏的丁汝昌这时变得像得了失心疯一样。他全然不把百余名将士们困惑的目光放在心上，也不理会刘步蟾、姬羽声嘶力竭的呐喊。
　　丁汝昌慢悠悠地转过身看了苏国坚一眼，微微一笑，然后对姬羽似笑非笑地轻声说道：“我说，你这个正炮弁身上怎么会有蜉龄血蜡这等妖邪之物？还不快给苏公公把毒解了！”
　　姬羽闻言，彷佛有一口大钟在耳边被重重地撞了一下。他倒抽一口凉气，脑中端的只剩一片空白。眼前的丁汝昌，神情、举止都与往昔大相径庭，好像成了个扯线木偶，对苏国坚言听计从。
　　姬羽心下怀疑丁汝昌是不是中了什么没名堂的妖法、降头之术。他生性耿直，对旁门左道一窍不通，只能怀疑却没有半分证据。沙场上将令不可违。丁汝昌说了不准开火。定远舰上的将士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联合舰队本阵八舰大摇大摆地驶过水师阵前。
　　姬羽跪在甲板上。他低垂着头，无可奈何。觉得自己、乃至整个水师，就快要被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恐惧吞噬。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曾经清洗过无数次的定远舰甲板上，被牢牢粘住。甲板上每一道划痕、每一点污浊都是那么的熟悉。而这一刻，它们又是如此陌生，彷佛正在无情地嘲笑着自己。
　　姬羽战意全无。他摇摇欲坠地朝着丁汝昌的方向梦游般地呢喃着：“提督…真…真的是你么？”
　　丁汝昌心满意足地看着马上就要崩溃了的姬羽，放声哈哈大笑起来。他居高临下，双目透出凶邪之色。厉声说道：“快给公公把毒解了！”
　　“公公？怎么还有公公呀？”姬羽彻底绝望了。他对于自己身处的种种诡异莫名似乎隐隐有些头绪，却已经无力再究其详。眼中所见的，是以往像父亲一般持重的丁汝昌现在这狰狞面目。耳中所闻的，是以往字字珠玑的丁汝昌现在这疯子一般的笑声。心中所想的，是以往爱兵如子的丁汝昌现在正在罔顾的，水师十艘军舰上合共两千多名将士的性命！
　　姬羽魂不守舍，颤抖着说道：“哪…哪有什么蜉龄血蜡？羽儿…羽儿不放心…吓唬吓唬他罢了…”说罢他周身乏力，瘫倒在地。
　　姬羽话音方落，丁汝昌身后的苏国坚处突然爆发出一阵像野兽争食一般的嘶叫。持续了片刻，嘶叫声又忽然转成一阵疯狂的笑声。
　　苏国坚掩着嘴、晃着八字步，大咧咧地走到姬羽面前。他轻蔑的瞄了跪倒在地的姬羽一眼。然后一字一顿，好像诵经一般朗声念道：“你姓姬名羽，字仲平。北洋水师，甲午年、癸酉月、壬戌日，亡于你手！”
　　苏国坚走到近前。姬羽鼻头发痒，闻到他身上传来一阵怪异的香味。那味道像是麝香参杂煮熟的兽肉。吸入鼻中，姬羽只觉四肢百骸有力起来，可意识却越发模糊。姬羽仰头望向苏国坚，想仔细把他看个真切却精疲力尽，脑海中只剩下一片混沌。苏国坚昂首挺胸地站在姬羽面前，两人相隔不过数寸。姬羽神情呆滞，无论如何也回想不起面前的这张脸是在哪里见过。
　　姬羽跪在甲板上。他的目光烙在远处正在全速驶过水师阵前的联合舰队上，默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像死了一般，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突然，定远舰左舷远处传来一轮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紧接着克虏伯炮的炮声轰然响起，有如地动山摇一般！过了片刻，右舷也有炮声也炸了起来。水师诸舰同时开火！四周好落雷一般！此起彼伏的炮火声霎那间就响彻了大东湾！
　　炮声轰鸣，定远舰甲板上爆出一阵压着嗓子喝出的欢呼声。不知是谁带头喊了起来：“是致远舰！致远舰先开的炮！”
　　炮声滚滚，姬羽用力吸了吸鼻子，一阵浓烈的火药芬芳入脑，片刻便平静了下来。他一个纵身跳将起来，挺着胸膛，面无惧色地站在苏国坚面前。
　　几乎是同一时间，苏国坚发出一声突兀闷哼，弯下腰去双手捂着腹部。
　　苏国坚腹中传出一串“咕噜咕噜”声。像有数只牛蛙齐声作鸣。又像烧开了一壶沸水。他双目通红，彷佛就要淌出血来，面上流露出恐惧至极的神情，双眼却还在恶狠狠地盯着姬羽。转瞬之间，苏国坚原本蜡黄的面色变得像血液一般鲜红。两个腮帮子越鼓越大，好像憋了一大口水。五官也肿胀得连眼珠都快要被挤得从眼眶里掉落出来。
　　苏国坚的容貌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提起右手指着姬羽，好像想说些什么。可是张口却“哇”的一声吐出一滩鲜红的血浆，当中还夹杂着一些肉块。
　　姬羽闪身快，不然只怕要被吐在胸口。他回过神来，望向苏国坚。看到了一幕诡异景象。
　　苏国坚仰着头，全身不住颤抖。他眼、耳、口、鼻不断涌出大量鲜血，夹杂着粘稠的黑色肉块，洒在定远舰甲板上。
　　众人一片哗然。
　　姬羽呆立当场。看着倒在身前的苏国坚那副扭曲蠕动着的皮囊他心中既觉得说不出的痛快又大感作呕，不由腹中翻滚，一张嘴就稀里哗啦地吐了起来。
　　还没等姬羽抹去嘴边残留的秽物耳中就听到刘步蟾焦急的声音：“提督！”
　　面色煞白的丁汝昌双目牢牢被苏国坚尸首粘住。他如梦初醒，脸上阴晴变化不断，右手搭在配刀柄上不住颤抖。过了许久，丁汝昌抬起头来。面上交杂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痕,对姬羽沉声说道：“快上炮台！”
　　诸舰火力全开，四周炮声震天。姬羽情绪大起大落，此时颇为疲惫。他长舒了口气回头看看，仍是不明就理。甲板上水师将士们呆立当场，有些还切切私语起来。心中既忙乱又着急的姬羽犹豫不决，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该做些什么。这时，一只有力的大手搭到他肩上。刘步蟾轻声说道：“仲平，先上炮台！”
　　刘步蟾的声音温暖而平静，好像一支镇定剂。姬羽长舒一口气，觉得胸中原本堵着的一块大石顷刻之间便化为乌有。他脑中立马清晰了起来，轻声道了声“是”便三步并作两步走入对面呆立着的水师将士阵中，向刘步蟾方向大声询问道：“管带，咱们打是不打？”
　　姬羽勇毅，刘步蟾凝重的面上挂起了一丝笑容。他站直身子，整了整衣襟后转身正面对着甲板上目瞪口呆的百多号将士，朗声说道：“提督丁汝昌临阵调配失当！汝等皆是亲眼所见！”说罢，刘步蟾彷佛用尽了气力，头垂了下去。他神色惨然，抱憾地望向丁汝昌，似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大声说道：“来人！解除丁汝昌职务！押入后舱，容后再审！”
　　姬羽正被几个平日相熟的练勇簇拥着。闻刘步蟾言，几人都纷纷望向姬羽。姬羽努努嘴，沉声道：“去呀！”那几人会意，快步走到丁汝昌身边哑着嗓子道了声：“提督，得罪！”便将他押进了内仓。
　　刘步蟾目送丁汝昌远去的伛偻背影长叹一声。他鼓足气力，冲着水师将士们放声吼道：“上炮台！自由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