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甲轶闻录》法兰克凡

2、第二章：惊变

　　超勇、扬威俱为英制。两舰光绪七年开始服役，至今已有十三个年头。光绪二十年（甲午年）慈禧太后大寿，耗费巨资重修颐和园。国库空虚，年久失修的超勇、扬威两舰连船上舱室隔板都不予修葺。阅兵时也只是用涂上铁色油漆的木质夹层替代。两舰配置相似。主武器都为两门阿姆斯特朗后膛炮，各自安装在舰首和舰尾。两炮虽然可以绕枢轴旋转射击，但是舷侧火力能够覆盖的角度非常有限。无论航速、装甲、火力，超勇、扬威二舰都远远及不上第一游击队吉野、浪速、高千穗、秋津洲四艘从英国定制的，下水仅仅三年的新式巡洋舰。
　　姬羽把定一泊在超勇舰左舷。他仰首望去，只见甲板上火光腾跃、人影晃动，将士们全在忙着应对右舷时隐时现的第一游击队。姬羽高声呼喝了一阵。见无人应答，他走回定一仓中，翻出一梭子哈乞开斯机关炮的弹夹。
　　姬羽把定远舰帅旗牢牢扎在弹夹上。他长吸了口气，大喝一声就瞄着超勇舰甲板将弹夹抛了过去。北洋水师的黄底青龙帅旗曳曳凌风招展，半空划出一道弧线，“砰”的一声重重地砸在了超勇舰甲板上。舰上一阵人声鼓噪。一个身影从左舷边上探出头来喝到：“什么人！”
　　超勇舰高只有十米出头，姬羽冒着隆隆炮声也能听见那人喊话。他大声答道：“定远舰正炮弁姬羽传提督命！黄建勋管带现在能接令吗？”
　　甲板上身影一闪便逝。不多时，超勇舰管带黄建勋从舷侧探出头来。他冲着姬羽大声埋怨：“仲齐！大敌当前，你在这里做甚！”
　　姬羽与黄建勋一直颇为投缘。见到老朋友健朗得紧他心中欢欣雀跃，连声答道：“定远信号、索具都用不了！提督命你们减速，不得灭火。咱们争取把敌舰本阵引过来！”姬羽说罢挠了挠头，补上一句：“你这儿信号索具都好着呢吧？给扬威舰也把将令传过去？”
　　黄建勋闻言，微微一怔。他低下头去略一思索，口中振振有词地念了起来。
　　姬羽识唇语，远远就能见着黄建勋口中念叨的都是些骂人的闽语。他心下想笑，大声问道：“管带，接令了么？”
　　黄建勋正在气头上。听闻姬羽催促，他猛地抬起头来冲着姬羽吼道：“火都不让灭？提督还要不要超勇舰了！”
　　姬羽知道丁汝昌此举是兵行险着，打算牺牲超勇、扬威二舰。他面上颇有愧色。战事吃紧，任谁也无可奈何。片刻的尴尬之后，姬羽大声应道：“军令如山，仲齐要回去复命！”说完他心中着实害怕火爆脾气的黄建勋抗命而捅出什么娄子，便连忙又补上一句：“传刘步蟾管带的话！你们死也要给他多拖上几个垫背的！”
　　超勇舰管带黄建勋字菊人。他是福建永福人，十五岁就以文童身份应船官考，入福州船政学堂学习。黄建勋戎马半生、身经百战，深知将命不可违。无奈之下他又劈头盖脸地骂了阵娘，转身看看超勇舰上还在誓死据敌的一百多名弟兄,叹道：“菊人领命！”
　　姬羽闻言，知道黄建勋这已经是置生死于度外了。他腹中一股温热之气直冲到喉头，一时之间热血激荡，不争气的眼泪想往外流。姬羽扭过头去大声喊道：“仲平知道！管带保重！”说罢便闪身躲进定一驾驶舱，目光不敢再与黄建勋接触。
　　驾驶舱里姬羽蜷曲地呆坐着。他心中觉得说不出的委屈，不由趴在舵台上大声喘息起来。过了片刻，姬羽心情平静了些。他用力抹了把脸，正想要把引擎发动起来便听见身后传来黄建勋略带颤抖的声音：“仲齐！敌舰本阵动了！”
　　姬羽闻言，欣喜若狂。他连忙向联合舰队本队所处的东南方向张望。
　　黄海，大鹿岛畔烟波浩渺之处。联合舰队本阵八舰松岛、严岛、桥立、千代田、扶桑、比睿、西京丸、赤城此时一字排开，朝水师右翼鱼贯驶去。是时入秋，黄海环流偏南。八舰虽是逆流航速却仍是极快，旗舰松岛眼看就要驶近水师雁行阵正前方了！
　　“管带先救火！别跟他们硬碰硬！”姬羽一边匆忙打着鱼雷艇引擎，一边朝黄健勋喊道。声音里充斥了难以掩盖的兴奋之情。“谁跟他们硬碰硬了？”黄健勋笑骂道。姬羽面上扬起一抹笑意。他并不答话，驾着定一风驰电掣般地向定远舰破浪而去。耳后兀自传来黄健勋的嘶吼：“别浪费了你的克虏伯炮！”
　　联合舰队本阵八舰越驶越近，很快便进入了水师诸舰火力网射程以内。依着其航行轨迹，八舰中的松岛、严岛、桥立三舰之船腹马上就要正对着水师定远、靖远、致远三舰舰首。
　　联合舰队横摆，目标极大。水师诸舰舰首垂直对着敌舰船腹部，目标相对很小。这正是火力全开，大好破敌之时！一口闷气憋了老半天的姬羽心急如焚，不消片刻便赶回到定远舰右舷。他纵身一跃，手脚并用地飞快攀上甲板，一面向舰首远望台拔腿飞奔一面放声高呼：“倭寇本阵动了！倭寇本阵动了！”
　　姬羽甚得军心。他平时喜欢与水兵们同寝同食，酒到酣时还常以兄弟相称。甲板上愁眉苦脸的水师将士们见着姬羽如此兴奋也都欢欣雀跃。每个人都牟足了劲儿，摩拳擦掌的守在炮台左右。只等丁汝昌一声令下，将士们就可以酣畅淋漓地好好教训教训贸然进击的联合舰队。
　　可是，姬羽再次见着丁汝昌时，却发生了许多不同寻常的怪事。
　　原本已经筋疲力尽，只能瘫坐在地的丁汝昌这时正直挺挺地站着。右颈插着的碎木已经被取了出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块被鲜血染成粉红色的白纱，在脖子上绕了几圈。远远看去颈子被拉长了些，头和肩膀分得很开。
　　十数分钟前丁汝昌脸上还是面无血色。不知何故，此时变得神采奕奕起来。顾盼之间隐藏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威仪。只是眉目之间笼罩着一层妖异的黄气。像涂着层油蜡，让人极不舒服。
　　原本唯唯诺诺，被吓得连话都不敢说的苏国坚此刻站在丁汝昌身后。他一身轻松，垂手而立。似是与丁汝昌极为亲近。正在似笑非笑地盯着喘着大气的姬羽。
　　“提督！联合舰队本阵动了！”姬羽快步跑到丁汝昌身前，兴奋地喊着。
　　丁汝昌并不回话。
　　姬羽心中疑惑。他瞥了苏国坚一眼，急道：“就快要进入咱们射程之内了！”
　　“姬羽！你身为我大清水师定远舰正炮弁！而今大敌当前，你却擅离职守！该当何罪！？”丁汝昌面色一变，声色俱厉地冲着姬羽斥责。
　　姬羽闻言，心神大乱，左右太阳穴发沉。他一哆嗦打了个寒颤，全身如坠冰窟，身上的肌肉也紧张起来。“提督…不是你差我去传令的么？”姬羽用力晃脑袋让自己心神安定了些，辩解道。话音刚落，心中又不知为何泛起了一阵说不出的恶心和恐惧，连汗毛都竖了起来。
　　丁汝昌并不答话。姬羽脑中满是疑惑。他厌恶的瞥了一眼丁汝昌身后阴森森地立着的苏国坚，想要出言以询。谁知，姬羽抬头，却见着正前方越驶越近的联合舰队。其旗舰松岛舰舰首正要与定远舰舰首形成一个九十度夹角。
　　战机稍纵即逝。姬羽急得一脸是汗。丁汝昌还是好像没事人一样冲着他冷笑，面上阴晴不定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姬羽一晃神，觉得自己这时若要再争就是不顾孰轻孰重了。他连忙弓身施了个全礼，朝着丁汝昌连连抱拳，服软道：“姬羽蹒跚来迟！误了军机，提督责备得是！”
　　丁汝昌闻言仍是不置可否。甲板上近百名士卒没有一个人知道发生了什么，都在傻乎乎地盯着姬羽。姬羽把心一横，“咚”的一声跪了下去。他指着前方松岛舰，带着哭腔，冲着丁汝昌大声喊道：“提督你倒是看看呀！”
　　丁汝昌听见姬羽情真意切的呐喊愣了一愣。他仍不说话。扭头望向身后阴笑着的苏国坚。
　　苏国坚见着丁汝昌踌躇不定的眼神，心下即会意。他仍是面上全无表情，冲着丁汝昌微微一弓身，右臂垂下施了一礼。
　　苏国坚踏前一步，正对着姬羽。他冷冰冰地说：“大敌当前！你这样大呼小叫？安的是什么居心！”
　　“你居然还有种站出来？”姬羽胸中无名火起。他想要拔剑而起，却正好瞧见丁汝昌正笑盈盈地望着苏国坚，目光里满是赞许。一口气便泄了出来。姬羽不知如何是好。他扭过头，哀求般地望向刘步蟾。
　　刘步蟾直挺挺地杵在右舷炮台旁。他双目低垂，头上渗着豆大的汗珠，看起来有些魂不守舍。刘步蟾觉察到姬羽求助的目光，抬起了头。
　　姬羽与刘步蟾四目相对。刘步蟾突然一怔，好像从梦中乍醒过来。他冲着丁汝昌焦急地大声喊道：“禹亭！敌舰近在眼前！快先让仲齐上炮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