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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天涯——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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樵夫陈七家的祖祖辈辈都在这个山坳里生活,平日里砍柴,打猎,挖些药草晒干了,等冬日地里不忙的时候,拿到最近的市集去卖。说是最近,也得向东行三日三夜才能到,但是能换些布匹、日用,是以一年一次总是要去的。
这山坳在一列大山的南面,地方是窄一点小一点,因着背山面水,也算得好地方,冬日里北风吹不过山头,夏日里雨雾飘渺,庄稼得了滋润便噌噌地疯长,二十几户人家的后面终年有一眼泉水,连打井都省了。
这一日陈七拿了药材和几张狐狸皮子在山路上走着,他却不是去集市,而是刚自原路返回——无他,外面兵荒马乱的,他要去的地方听说被辽人占了去,后来金人又把辽人打跑了,后来大宋朝的禁军开进城去,陈七只站在高处望了望,就打道回府了。为了几匹布、几个锅碗瓢盆的把自己的小命搭上,不值当。况且自己二十好几了,连个媳妇都没有说上,就这样交代了,岂不冤枉?
说起媳妇,陈七就开始难过起来,他们那地儿的山坳里什么都好,就是年貌相当的姑娘竟然没有,有,那也早嫁了人有了娃了。那一年他哥哥救了个受伤的逃兵回来,结果那兵从尸体堆里爬出来,身上竟带了瘟毒,一条村子二十几户人家,由每家八口人,死成了每家三口不到,连同他爹爹娘亲哥哥都遭了瘟疫。他的命硬,从阎王爷爷那里拐个弯,还是挺回来了,但是从此村里便没有姑娘愿意嫁他。
陈七想着,咱就是死了,也得讨个媳妇才不亏。
正从山路上拐个弯,眼前就出现两个人,一男一女,那男的不过十五、六岁光景的少年书生,弓着腰走路,一崴一崴地,像是肚子疼。那女的身段说不出的婀娜,细心地搀扶着少年,走一会儿停两步,再走一会儿,再停两步。
陈七远远地看见,脚下箭步如飞,很快就赶了上去。
“两位!这是要去哪里啊?”
听到陈七的话,那一男一女回过头来。陈七当下愣住,那少年书生说不出的标志,虽然生着病,苍白着脸,额前碎发一卷一卷地垂下来挂在腮边,身上衣服也破了烂了,但是一看那举手投足,就像城里那些好人家出身的公子。不过陈七不关心这男的,他眼里只有那女的,她看上去二十出头,长相不如那少年标志,却清秀可人,不大的丹凤眼细细长长,温柔中透着娇憨,樱桃小嘴嫩得要滴出水来一样,红得像那集市里的冰糖葫芦!
那女的扶了那少年坐到路边的山石上,道:“我们在路上遇了歹人,我家公子被刺伤了。结果又投了黑店,身上的盘缠因得治伤,竟然被人全部敲诈去了。那店主用得倒是好药,还会缝伤口,哪里知道一点善心也无,连盘缠都不给我们留下,伤也没有好透,就把我们轰出来了。”
陈七见那少年手里还握着一柄黄绢布包着的剑,此时只狠狠地抓紧剑柄,道:“紫鹃,人家给我们东西吃,给我们地方住,还给我治伤,原本那钱也不够付的,怨不得人家。”
“小顾,你有武功还怕了他不成?”叫紫鹃的女子气得一跺脚,正是那一跺脚,看在陈七眼里,说不出的娇俏可爱。
那小顾却斥道:“有武功就把人砍了,不如上山做强盗土匪去。”
陈七忙道:“这位小兄弟不用生气,我看紫鹃姑娘也是见你受着伤心里着急罢了。不知两位要去哪里呢?”
紫鹃道:“我们想回京城,外面却到处打仗,哪条道都不通,敢问这位兄弟,翻过前面的山能绕路到哪里呢?”
陈七听了,脸色却徒地一变,“姑娘,万万不可啊!前面那是连云山,听说山那边住了七个土匪头子,个个杀人不眨眼,个个占了山头做寨主,不光到外面烧杀抢掠,他们自己个儿也为了争做老大天天打来打去的。两位碰着了土匪又没钱,男的被抓了去要割舌头割鼻子,女的要被充做压寨夫人!姑娘你生得这样好,人家哪里肯放过你!”
紫鹃垮下脸来,已经语带哭腔,“这可如何是好,东南西北哪里都没有路了。”
陈七马上道:“你们不赶路的话,不如先到我家里去歇歇,前面不远,再行七八里地就到了。”
紫鹃眼里终于滚下泪来,泣道:“如此便谢谢了。”
陈七喜不自胜,忙帮着紫鹃扶起小顾,一起往家里行去。他仿佛看见,村头他们家的门上,已经贴上了红艳艳的喜字,屋前的空地上摆了十几桌的酒席,乡亲们都来道贺,新郎陈七笑得像一朵花,边上站着羞答答娇滴滴的新娘。这姑娘对自家的小公子如此细心周到,兵荒马乱也不离不弃,他看上的,就是她这一份情义一份厚道。
两年后的春日早上,当陈七终于抱着满百天的儿子坐在房前晒太阳时,他觉得他的人生已经圆满了。这路上捡来的媳妇,果然就是个福星,煮菜做饭,纺纱织布,不在话下,那绣出来的红肚兜,穿在儿子身上,比城里那些娃娃的还要好看精致。
他媳妇家的公子,想是大户人家出身,每日里练剑写字,忙得不亦乐乎。村子里第一次有了读书人,大家都很敬重这位小小年纪,却生得神仙一样的顾公子。有的家里带了七八岁大的孩子,提了一篮子鸡蛋来,让顾公子凑合着教教。
“认得几个字,将来不用被拉出去当兵做徭役,农人家的也不图考功名,若能到哪个客栈饭馆药铺的做做帐房先生,已经心满意足。”
陈七听了,二话不说在屋边东篱前又起了地基,搭了一间房算做书舍,这以后村子里便有了教书先生,每日一早大大小小十几个孩子来学认字。逢年过节的,也没有钱,只家家户户拿了小米麦子和腊肉过来,个个跟顾公子道一声谢。
这一日书声朗朗,陈七抱着儿子正坐在板凳上,几缕春日的阳光从未填满的树阴间撒下来,地上一圈圈斑斑点点。远远地村头却有一人一马疾驰过来,到了屋舍边,那白衣的青年翻身下马,手里握着一柄剑,走上前来。
“这位兄弟,能否讨口水喝?”那青年一眯眼笑起来,两个深深的酒窝挂在脸上。
陈七抱着儿子,哪只手也空不出来,回头喊道:“屋里的,给这位兄弟舀一瓢水来。”
紫鹃在里面应了一声,拿了半个葫芦瓢,舀了满满的水出来。
青年接过来,咕嘟咕嘟一口喝尽,一抹嘴,顿觉酣畅淋漓,咧开嘴笑了起来,那两个酒窝就更明显了,“谢谢嫂子!”
紫鹃笑道:“看你远道而来,水都喝尽了,把水囊给我吧,我给你去装满了。”
青年道了谢,从马上卸了水囊递过去。
陈七道:“兄弟坐下歇歇吧,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青年道:“如今边关上辽人往来频繁,连年征战,我想去投军。”
陈七道:“你可是要从前面的连云山过?”
青年道:“正是。”
陈七吓了一跳,忙道:“哎呀这位兄弟,万万不可啊!听说连云山那边住了七个土匪头子,个个杀人不眨眼,个个占了山头做寨主,不光到外面烧杀抢掠,他们自己个儿也为了争做老大天天打来打去的。我看你一身粗布白衣,身上也没带什么钱,那些土匪要是抢不到钱,会将你抓了去割舌头割鼻子的!”
“岂有此理!”青年怒喝一声,“如今国难当头,这群土匪还在山上抢着做老大,若是这大宋的江山亡了,他们怕是连土匪也做不成。”
说着长身而立,道:“我倒是要去见识见识这群土匪!”
“外面吵什么呢?”隔着布帘,里面有人不满地哼了一声。
青年一愣,转过头去,只见布帘子下面空了半截,几个娃娃正冲着他嘻嘻笑着。
装完了水出来的紫鹃笑道:“这位侠士,那是我家公子,他在这村子里做教书先生,孩子们这会子正在上课。”
青年搔搔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冲里面朗声道:“多有打扰了,在下这就走。”
只见青衫的下摆列列翻飞,里面的教书先生走过来,用身体挡了几个孩子的视线,然后“嘭”一声关上了木门。
青年不以为意,冲陈七夫妇一拱手,“告辞了!”
陈七不放心地道:“这位小兄弟,你真个要去翻那连云山?”
青年点点头,“我不光要翻过这连云山,我还要收拾了七大寨主,做他们的大当家!不过,我若做了这土匪头子,便要带了连云寨的土匪们去做义军,保家卫国,助宋抗辽。光是在江湖上做大侠,武功再高也没意思,我要去看看,我到底能以一当几。”
他信心十足,眼睛里的光闪闪发亮,说完拨转马头,像来时一样疾驰而去。
后来,陈七向着村里的娃娃们说起连云寨大当家九现神龙戚少商时,总不忘强调一句,“当日他经过我家门口,还讨过水喝。我看他一派英雄气概,就知道他肯定能连败七大寨主,做了那连云寨的大当家。
再后来,紫鹃老忍不住问陈七,“你说那个屠城灭寨的杀人狂魔顾惜朝会不会就是咱们家小顾?”
陈七“嘿”了一声,“怎么可能!听说那顾惜朝身长七尺,虎背熊腰,一个胳膊就比我的腿还粗,一张脸长得那可是青面獠牙,吓煞人了。咱们家小顾那么斯文有礼的一介书生,怎么可能是那个妖怪!”
紫鹃于是放心了,又道:“那日他说写完了那什么《七略》,可是不给人看怎么行?而且书里有不尽意的地方,还要去修改,只是在这村子里办不成。我一早知道他要离开这村子的,只没想到那么快。”
陈七道:“我当时真怕你要跟顾公子走呢!”
“如今是走不成了。”紫鹃叹息一声,拍拍手里的孩子,又道,“小顾当时虽然满十八了,可是从此一人,便要孤苦伶仃,真舍不得他。”
陈七拍拉拍怀里的媳妇,安慰道:“小顾有本事,以后自然做了大官,娶了漂亮媳妇。哪天有缘,也许他经过了这村子来瞧瞧咱们,若是无缘,他也一定好好地过着日子。各人有各福,你就不用担心他了”
黑暗中,紫鹃望了望窗外满天星斗,轻轻点了点头,然后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