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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天涯——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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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得冷伯病了一场,去潼关取骨灰的事也耽搁下来,顾惜朝和紫鹃将一片狼籍的将军府收拾妥当,照顾冷伯伺候汤药。前一拨人刚走,又跟来一拨人,也不像抄家,进进出出翻来翻去,约摸过了半月,才渐渐消停。
这一日又有人上门来。顾惜朝去开的门,却见外面一双精光闪闪的小眼睛,看到顾惜朝,笑得眯了起来。
“黄大人有何贵干,我们韩将军家也抄了,人也死了,难道还要满门获罪吗?”
黄金鳞微微一颔首,“顾惜朝是么,可否借一步说话?”
顾惜朝正想关门,里面紫鹃却道:“小顾,是谁啊?”
黄金鳞凑上前挤进门内,对着里面的紫鹃点点头,“我给韩将军府上带个好消息。”
顾惜朝“哧”一声怪笑:“人都死了,却不知道还有什么算是好消息。”
黄金鳞扫视了一下小小的院落,摇头叹息,“韩将军一世忠烈,两袖清风,谁知道竟被诬陷至此!他为国捐躯,岂容奸臣贼子乱泼脏水?”说着慷慨激昂,嗓门都放亮了,又道,“朝中竟是些鼠辈,只懂得明哲保身,幸得参知政事傅宗书大人冒死相谏,案子发回六扇门重审。原本也是下三烂的嫁祸手段,蔡相和童大将军好大喜攻,为了出兵伐辽,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只这两个人,平日里吃喝玩乐讨皇上欢心倒是行,打仗有什么能耐?你们别难过了,陷害忠良的事,傅大人绝不轻放,一定为你们出头。”
紫鹃听了喜道:“我就说,这世道还是有天理,有王法的!”
顾惜朝却是笑得好生嘲讽,“紫鹃,你道人家安的什么好心?不过党同伐异,争权夺势。蔡相一定做梦都想不到,因得急着出兵,踢到了这样一块铁板。咱家无门无派无权无势哪边墙根也不倒的小小韩将军,被人诬陷也就诬陷了,居然还有人替咱们出头。他弄那些输花石倒在行,论老谋深算还差了人家一截,被人整倒也不算冤。顾惜朝在这里要恭祝黄大人的叔父早日为相,届时便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你!”黄金鳞气结,“顾惜朝,好个顾惜朝,我记下了!”
说着拂袖而去。
紫鹃气得一跺脚,“你即便知道,何必说出来,白白得罪了人!你啊你,改不了的脾气,烂不掉的毒舌头!”
顾惜朝也知道一时逞了口舌之快得罪了人,只是也不后悔,说就说了,何必给人留面子?人家要来替韩将军伸冤,早干嘛去了?不是等着敲锣打鼓戏演得正酣时人也死了家也抄了,再适时地窜上去大喝一声——住手!
伸冤?伸冤便伸冤,跑上来假惺惺的猫哭耗子,猩猩作态,为的是让他们又哭又笑地道谢么?
要他顾惜朝催眉折腰?
那姓黄的还不配!
过几日,冷伯身体好些了,顾惜朝想把紫鹃留下照顾,而后自行上路,冷伯却道:“此去边关,兵荒马乱的,还是互相有个照应的好,韩将军在边关多年,他不在府里时,我都是回京郊一户老亲家里住着。”
紫鹃道:“我不跟冷伯去京郊,也不愿一个人呆在这里。小顾,要走一起走,你休要像前次一样,自己连夜跑得人影也不见!”
顾惜朝道:“你没有武功,又是个女流之辈,我们雇不起马车,一路上多有不便。”
紫鹃听了,怔怔地落下泪来,“小顾,我怕你一走,再也见不着了,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顾惜朝眉头一皱,想着当日韩云天信中说他去了潼关,那时候,他何尝不是有种不好的预感,叹一口气,“罢了罢了,你要跟便跟,反正现在家一抄,连马都买不上,平反的事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做完,我们势必要走着去了。”
紫鹃带着泪就笑开了,“走便走了,我不怕辛苦的。”
三人于是收拾停当各自上路,落上最后那道门时,顾惜朝从门缝里又看了一眼,他知道今后很可能永远不再回来。院子里那株老枫树,光秃秃的枝桠上,一片叶子也无,树身下青砖黄土还有明显被翻动过的痕迹,也许要好几场雨才能冲刷干净,再需多少个年头,那上面累累的伤痕,才会消失在一个又一个年轮里。那些回忆,好的坏的,终将飘散而去,只这寂寞的树孑然而立,默默凭吊。
走走停停,顾惜朝和紫鹃到得潼关时,萧干的八万大军已被两路金人从南北包抄,无奈之下,只得重新退回关外。路上听人说,韩云天率军死守关隘,三千铁骑斩杀辽敌上万,终因寡不敌众,全军覆没。那夜一战,整个潼关内外,一片尸山血海,数里黄土皆被染成红色,然后大雪很快掩盖了一切。如今开春了,雪慢慢化去,还隐约可见地上的褐色血迹。
也有人说,那一日狼烟四起,远在数十里开外都可以看见,然而从东边调过来的军防从未打过仗,渭城守将便无一出动,韩云天直到最后也没有等来援军,若不是孤军奋战他不会就死。只因辽人太厉害,朝廷不敢打,只等着金人来收拾他们。
顾惜朝沉默地听着,脚下踩过褐色的冻土,清晨仍然凝着霜,鞋子落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拿了朝廷特许的一纸文书寻到驿站,接待的宋兵只瞧了瞧,就吩咐里面的人去取来骨灰坛子。
那坛子是普通白陶烧制,也不是什么好瓷,外面裹了黑纱,顾惜朝接到手里,忍不住道:“不,这不是他……”
那宋兵挥挥手,“若是寻常小卒,早就地掩埋了,只寻了参将以上的尸首才得以还乡。小兄弟节哀顺便,若是他日在下殉国,就要埋在这潼关的城墙之下了。”
紫鹃早已泪流满面,她道了谢,将失魂落魄的顾惜朝拉出驿站。顾惜朝也未落泪,只是不敢相信手里捧的,便是几个月前在京城里和他谈论兵法的韩云天,是为一碗冰镇酸梅汤露出笑意的穷酸将军,是那个望着老枫树默默叹息的痴情故人,是那个在躺椅上脸盖一本书悠闲自在的韩叔叔。
两人自原路返回,未到渭城脚下,远远的见许多人逃过来,嘴里呼喊着,“辽人来啦!辽人冲破前方另一处关隘,从日照山突袭,杀出一条血路,直奔渭城而来。”
顾惜朝苦笑,向东暂且回不去了,那就向南绕路吧。
又行得两日,前方的老百姓拖家带口呼号着,南边的方腊起义啦,朝廷把调去东边打辽人的禁军又拉回来镇压反贼啦!
这下顾惜朝真是哭笑不得了,怎么办?往西退一退吧,只好绕更远的路。
这样兜着圈子走来走去,直走到人迹罕至的地方,眼前黄沙万里,远远的孤山下,几间破旧的土房垒在那里,屋顶上的木板斑斑驳驳,那缝大得估计能在夜晚的时候从里面看见几点星子,只高处一个草亭算得雅座。
走得近了,才看清楚房子边上挂的白布招牌,上书“旗亭酒肆”四字。
顾惜朝回头对紫鹃道:“我们在此歇一歇,明日看看能否向南寻路,绕开兵祸。”
进得酒肆,里面一中年男子走出来,顾惜朝觉得再没人比他更当得起贼眉鼠眼四个字,人是精瘦的,弓着腰,手插在袖筒里,一张薄嘴,一双小眼睛。
“客官喝什么酒?”
顾惜朝道:“我们不喝酒,只吃点饭菜,顺便住一宿。”
那掌柜兼小二一挑眉毛:“到酒肆可以不吃饭,不住店,但是不喝酒是不行的。”
顾惜朝无力地看了他一眼,知道这人迹罕至的店必定要抢买强卖,只淡淡道:“你这酒什么价?”
“一吊银子一碗。”
“那就来一碗。”
“客官,小店小本经营,一坛酒开了,十天半月也没有第二个客人,这酒的香气散尽了,还怎么再卖出去?是以本店的酒,都是论坛卖的。”
顾惜朝扫了他一眼,冷然道:“那你这一坛酒是什么价?”
“那要看倒多少碗了,我们这里的坛子大小不一,倒出几碗是几碗。”
顾惜朝有点不耐烦,心道,好你个黑心掌柜,我还怕了你不成,大不了吃一顿霸王餐又如何,于是甩甩手,“行了,不用罗嗦了,先上菜,你的酒等上来再说,先给我们寻一处地方坐。”
掌柜的手一伸在前面引路,一边笑道:“客官,您来得不巧,楼上雅座已经有人占了,只好委屈这边请。”
顾惜朝心想,哪个倒霉蛋坐在那里,怕是要被血宰一笔了。
突然听得上方台阶处一人朗声道:“顾公子别来无恙,不如上来坐坐,这顿我请了。”
紫鹃全身一凛,发着抖说道:“是叶……叶……也速该!”
顾惜朝知道两人走近酒肆时,也速该只怕早已在高处看得清清楚楚,当下要跑也跑不掉,恐怕他的马还在哪个地方栓着。他冲紫鹃使了个眼色,让她不要跟上来,自己率先上得木梯。
也速该坐在那里,桌上两坛酒,都开着,想是已经喝过不少了,一双眼睛微微眯着,一副半醉的样子。
“高鸡血,再拿个碗来!”他吼了一声。
楼下那掌柜的急忙跑上来,手里不光捧了个碗,还抱了又一坛酒。
顾惜朝坐下来,戒备地看着他。
也速该却笑了,道:“来,陪我喝酒。”
“我不喝酒。这酒劝你也别喝了,这家店敲竹杠甚是厉害。”
也速该笑意更浓,换个姿势,背靠着身后土墙,一副放松惬意的样子:“我每天在这里喝酒,都忘了有多久了。”
顾惜朝一边嘴角忍不住勾起,自嘲一笑:“是我多虑了,也速该汗统领北方草原各部,牛羊千万,马匹无数,这点酒钱自然不在话下。”
“所以,我请客,你尽管喝吧。”
“我不想喝,北方烈酒,喝不惯。”
也速该点点头,“玄清呢,你把他请上来,我想跟他喝。”
顾惜朝看他不像开玩笑的样子,顿了顿,回身下去将拿一坛黑纱裹了的骨灰带上来,放到酒桌上。
也速该只瞥了一眼,回过头去,“哧嗤”地笑起来,直笑的双肩都抖动起来。半晌,他回过头来,看着那黑纱下的坛子,抑制不住地继续笑着。
顾惜朝轻轻抬起手,慢条斯理地解开黑纱,里面露出白色的陶瓷坛身。
也速该几次想停住,却还是有一下没一下地忍不住笑出声来,最后他拿手捂着口鼻,渐渐平静下来,几乎是恶狠狠地盯着那坛子。
顾惜朝伸手过去,提起酒坛子来,将那白色的烈酒倒入另一个空碗,供在坛子前。
也速该举起自己的酒碗与之一碰,仰起头一饮而尽。那酒下肚,从喉咙似乎烧到他胸口上,他露出一个不知道是痛苦还是畅快的表情,然后道:“我以前也会醉,这几年渐渐喝什么都不容易醉。这黑心掌柜,我一天给他多少酒钱,上来的酒照样兑了水。我希望醉,醉了容易做梦,不过不醉也没什么,不醉的时候我就想想过去。我在这里每天喝酒,每天想过去,差不多把我从小到大的每一件事都想了一遍。”(某条道上的朋友望天:亲爱的尤大师,想一生如果真的只用两秒钟的话,那你这一生到底怎么活的呀?)
顾惜朝心道:“你的一生,已经很长。”
也速该兀自说下去,“那一日我站在潼关上望着渭城的方向,我身后是五万大军,我真想开进城去,然后关上城门,下令屠城十日。”顿了顿,他似乎还陶醉在屠城的快乐之中,然后叹一声,“不过有人拦住了我。他跟我说,其实玄清死了,对我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从今往后,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牵绊住我。”
“你把他当什么?”
也速该抬起头来,远方落日的余辉撒在他脸上,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展开一丝温柔的笑,他闭上眼睛,享受寒气中一点点的暖意,“不知道,兄弟,知音,或者别的什么,但是,我知道,他曾经是我最重要的人。”
“他在京城的时候,曾经有三天没有回家,是跟你在一起吗?”
也速该睁开眼看着他,“他告诉你了?”顿了顿,又摇摇头,“不,他不会告诉你,我了解他。恩,我可以告诉你,是的,我去找他了,那三天是我一生里最快活的日子。”他突然蹙紧了眉头,“我只是不明白,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为什么突然他就去潼关了。”
“如果我说,是因为我,会不会让你更难受?”顾惜朝抬眼看他。
也速该一边点着头,一边拿手指不住地朝他点着,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我一早知道!那日在冀州城外,我就该一刀宰了你,一念之差!玄清是拿我当兄弟的,可是他从来没为我弹过琴,可是他却为你弹,我一早知道,他会死在你手上。”
“你现在想杀了我吗?”
“你以为我不敢?”也速该骇笑,“我只是不想杀你了,我杀了你,好让你和他团聚?你想得美!那时候杀你还说得过去,现在杀你何用?不,我不杀你。”
他长身而立,伸手去摸那坛子,小心翼翼地感受指尖传来的冷冰冰的温度,然后他有条不紊地将那纱布翻上来,盖好,扎紧,“我想和他回江南去看看,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就告诉我,春日的扬州,十里飞花,很美!我们一直相约,却一直没有去成。虽然这辈子我发过的毒誓不计其数,也未见得都会遵守,不过,其实,我不喜欢失信于人,也不喜欢人家失信于我。”
说着抱了那坛子涉级而下。
顾惜朝在身后看着他,道:“你最好也带他回去见一见家人,他们在家里等着他。”
也速该停下脚步,抬头望望沉沉压下来的暮色,叹了口气,下一刻他转过身往回走了两步,突然自腰尖拔出剑来刺向顾惜朝。
那剑出手如此之快,而他出手之前,毫无半分杀气,顾惜朝低头看看,要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冰凉的剑身扎在肋下。
“这是替他家人扎的,连同你娘亲那一刀,一起受了吧。”他拔出剑,一道血光带出来,发出风一样的呼呼声。
顾惜朝捂着伤口跌坐在地,最后看到的,是他决然的背影,正慢慢往下,一步一步,一点一点,消失在那个楼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