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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狐仙在上 ...

  •   吃完饭,尚大官不情不愿地走去西厢客房,还沒走到门口,就听见了屋里头传出尚小书和阿满聊得正欢的阵阵笑声。他在门外踌躇了一会儿,心里默念了句“人生自古谁无死!”,便抬脚迈了进去。
      “公子,您来了。”阿满连忙起身让座,给他沏上茶。
      尚小书笑得一脸纯良地看着自己,他错开眼神不肯对视,四处打量起尚小书的房间。
      这间房格局不大,一览无余。一张楠木六柱架子床,束著雪白幔帐,铺了一床夏被,床头一个方形瓷枕,一目了然。雕刻飞鸟走兽的立地八宝衣橱靠着墙内,有光漆云雷纹挂衣木施,上架着他刚穿的那身衣裳。嵌以全彩蝶贝山水图样的铜镜面盆架,正对玄关。屋内新换上的缎锦被铺、素罗绫帐、娟纺纱帘、短绒地毯,配色也全选以米白、霜白、精白、象牙白。
      墙面两开雕琼花木窗,窗外一片莲池,声声蛙鸣入耳,凉风吹拂伴有一阵莲香弄鼻。临窗一青石案桌,案上放置景德茶具,桌下铺有竹席软垫。另设一张黄花梨书案,放有乌木笔筒、徽州宣纸、花鳥石砚,笔架悬着五隻狼毫笔,压有麒麟镇纸。书桌后一整面缠枝葡萄紋樟木书柜,整齐摆放各类名作库书。两旁再立有两柜两箱放些家什细软。

      “阿满正说着大官小时候的事呢,好生可爱。”尚小书开口道。
      他换了一身行头,那张好看至极的脸上总带着笑。织金镶条飘带挽发,松松垂至脑后,平添几分慵懒随意。花罗四合云提花金线文曲刺绣圆领袍,腰间白玉革带,翘头黑面鞋,身姿挺拔,拱手而立。好一個风度翩翩,气宇不凡。

      尚大官心里又发起毛来,粗略回想了一下自己小时候干过的事......没一件是好事!
      不由心虚地转移话题,“嗐,好汉不提当年勇。小书啊,你这儿的布置太素了,一点也不朝气蓬勃,连个像样的陈设也没有,太寒碜了,明儿上街我给你挑些玩意儿回来放放。”

      “谢过公子好意,只是我这人一向主张宁缺勿滥,有一床一桌即可,何况东西放多了,就显得杂乱无章,还不易打扫,最后只是徒增烦恼罢了。”尚小书双眼弯弯,说辞一套一套的,“白、玄、赤、黄、紫五色,白为主色,整洁明朗。何陋之有?惟吾德馨啊。”

      从来都是如此,他不喜欢的东西,完美无瑕也能挑出毛病,他喜欢的,歪理也能振振有词。

      尚大官张着嘴半天憋不出一个字,生活这么清心寡欲那还有什么乐趣!华而不实的东西摆着让人赏心悦目就是它的价值了!

      客房许久未用,刚打扫一番后纤尘不染,净几明窗。可今儿好一只仙狐住进来了也不带点烟火气,唯一鲜活些的也只有被烛火映照着言笑晏晏俩少年。
      看着看着,让人徒增些生疏的愁绪。这么多生机盎然的五颜六色不选,偏要不上堂的冷色,干净清雅是事实,毫无生气也是事实。往房里一看,小小的尚小书就像白云糕上一颗小小的芝麻。不知为何而来,不知何时拂手一扫便消失。
      “尚先生真是通透聪慧,说的确实很有道理呢。”阿满毫不掩饰崇拜之情,仰慕的看着尚小书。
      本来他只是好奇这位日后将与他一起服侍公子的先生是个什么来头,跑来一瞧,先生一点架子也没有,和颜悦色,平易近人,还知识渊博,幽默风趣,聊了两句阿满就拜倒在尚小书的灰布衣下,奉若神明。
      于是尚大官气鼓鼓地冲阿满喊,“阿满,你尚先生还饿着肚子呢!”
      “对,对,晚饭!都怪我一直只顾聊天连正事都忘了,我现在就去拿来。”阿满恍然大悟,扭头跑出门。
      “不急,你也还没吃吧,一块端来吃!”尚小书忙在他身后喊。
      照规矩,仆人是不可能上桌跟客人一起吃饭的,而且谁会在意一个下人有没有吃饭呢,可尚小书......阿满被感动的热泪盈眶,他感激地应了声,“谢谢尚先生。”

      这饭无论吃不吃,这情他都铭记在心了。

      “我爹喊我带些东西来见客。”阿满一走,原本就空荡的房间显得更加空荡了,尚大官扭捏得眼神都不知道往哪放。

      “那你带了些什么来见我呀?”尚小书笑眯眯问。

      “就,八个铜板。” 尚大官两眼一闭,一个健步冲到尚小书面前扒开他的手掌一扣,八个铜板赫然出现在掌心里。“我就这么多了!再多没有了!”

      “哈哈哈哈哈!”一见铜板,尚小书却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尚大官紧紧瞪着那八个铜板,他的全副身家啊,正被人掂在手心晃悠悠地颠着。铜板上上下下地跳,他的心也跟着一松一紧。“是嫌少吗?”

      “是挺少的。”尚小书好不容易止住笑,“但买我就够了。”

      “原来买狐狸这么便宜啊。”尚大官不可置信地说。

      尚小书笑得更深了,“你觉得我有多贵?我考虑考虑涨点身价。”

      “应该是,千金难买,萬金不換,那样吧。”尚大官想了想,一瞬间浮现过爷爷说过的话,突然变得那么生动。“不不,生命不应该被买卖,人更不是一个可以衡量的数目。”

      这回轮到尚小书惊讶了,“那,你给我钱做什么呢?”

      “这个是,这个是,见面礼。”尚大官抓耳挠腮,半天憋了一句,“礼轻情意重!”

      “好,那我就收下了。”尚小书如获至宝似的,掏出手帕把铜板里三层外三层包好。

      嗯……尚大官看出来了,这大人可比小孩还苦啊。
      “大官是来找我拜师呢。”尚小书回头看向尚大官,重新续上热茶,把杯子往前一推,对着站在一旁的尚大官轻轻笑道,“来吧,我接受你这个学生。”
      怎么自己总是轻而易举就被尚小书猜透,这让尚大官更不安了,他看看茶杯又看看尚小书,试图能看出些什么,但尚小书的脸上什么特别表情也没有。
      这只狐狸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亦步亦趋,比糖人还黏糊。甩着佛珠不依不饶地说什么“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然后花言巧语,摇身一变就来当他的教书先生了,开玩笑,跟着一只狐狸能学什么东西?
      “为什么啊?”最后,他只能这样问。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回家?为什么要做我夫子?你有何目的?
      “拜师学艺天经地义,这岂是儿戏。正巧我需要一个安身之地,你也需要一位教书先生,各得其所。”尚小书一脸理所当然,亦真亦假,“我既然答应了你爹娘,就要把你教会了才行,我尚小书教你念书可是天下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若学不好,以后可别说我是你老师。”
      “这福分谁爱要谁要,我不要。”尚大官嘀咕,随手抽下一本书问,“你可这两字应当读什么?”
      尚小书眼角抽了抽,“这不就是《论语》?你能换个别的吗?”
      这年头连狐狸都识《论语》了!看来不读书不行啊。尚大官唉声叹气,做最后挣扎,“可是,我认识你还没半天呢,是不是,太快了?”
      从相遇到现在不过半天,一切都突如其来又顺顺利利,刚刚尚小书还是只狐狸,现在狐狸都快成自己老师了,事情一直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谁知道明天又会发生什么。
      “但我都认识你半辈子了,再不快点我就走不动了。”尚小书很郁闷,见尚大官还是稀里糊涂的,他又摆摆手笑着说,“来日方长。我是来讨债的,你来还,最合适了。”
      “什么债啊?难道我真的欠你三贯钱?”尚大官扁嘴,眼圈一下就红了,“别人家的狐仙都是来报恩的,就你是来讨债的。我没钱,还不清你的债,要杀要砍随便你,反正,反正你也干得出来。”
      “我若不向你讨些债,下次要怎么找借口回你身边呢?”尚小书听了哈哈大笑,把委委屈屈的人儿圈在怀里,“小傻瓜,我哪舍得动你半分,你一定要知道尚小书很爱你,真的很爱。”
      “我不信,只有家人才会爱我,像爹爹、阿娘、爷爷、阿满,你我无亲无故,你怎么会爱我?而且,爱我的人,怎会让我还债?你总骗我。”尚大官摇头晃脑,捧起尚小书的脸左看右看,看来看去,只看出了完美无瑕。
      尚小书戳戳他的小脸蛋,“那你知不知道这世上不止只有家人才会爱你。还有很多种爱的,对兄弟爱戴、对朋友爱护、对老师的敬爱、对国家的忠爱、对信仰的热爱、对万物的喜爱、对某人的挚爱,以及许多无以言表的伟大之爱,每个人都被偷偷爱着,你也正是如此。”
      “那,你对我的爱,是怎么样的?”尚大官被绕糊涂了。
      “是对子民一视同仁的关爱。”尚小书噗嗤一声笑了,那张散发着温暖光辉的脸一下子变得贱兮兮的。
      满怀期待的尚大官泄了气,轻轻锤了一下尚小书,“什么夫子嘛,为老不尊。”
      “第一课,兵不厌诈。那三贯钱啊,就当是你交的学费了。”尚小书边笑边挠他痒痒,尚大官也不服输,举着手反击,两人嘻嘻哈哈抱作一团。
      “尚小书,你到底是什么人呢?”此时尚大官最最不解的就是这个。
      “我到底是什么人呢?”他很受伤地重复了一遍,抬起眼睛,亮得像有光,十分真诚地对尚大官说,“大官,我现在说的,你肯定听不懂,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姓尚,名输,字常嬴。曾是九尾狐族狐子,青丘氏,九九一代,日字辈,别号无边。”
      “你又骗我,你不是叫尚小书吗?小书,又小、又爱看经书,字著心。九尾狐?你也只有一条尾巴呀。”尚大官一头雾水,这人怎么老爱说些让人捉摸不透的话?如果我长大了也变成这种人,一定要把我乱棍打死。
      尚小书轻轻叹了口气,“都是我,大官,都是我。尚输或者尚小书,这些行走人间时用来辨别身份的姓名,叫什么字号又有什么关系呢。”
      尚大官气他不肯多加解释的居高莫测,“罢了,英雄各有见,何必问出处。本公子好人做到底,留你到——你的房子重新建好。”
      尚小书很认真地想了想,“好,我就待到——传授完知识,你学业有成。到时候你想留我都留不住呢。”
      这不就是要在他家生根发芽了的意思嘛!学海无涯,他尚大官什么时候才能学有所成啊!他终于听懂了尚小书有恃无恐的言外之意。
      “我才不会留你,谁反悔谁乌龟。”尚大官凶巴巴的,可又不敢对他发脾气,只好学着他那风马牛不相及的调调,“总有些事情不了了之,就算是结果。”
      “故作高深。”尚小书一顺口把两人都笑了,但他很是得意,“不愧是我的学生!”
      天色愈深,是时候拜师了。
      尚大官暂时抛开乱七八糟的思绪,鬼使神差地端起拜师茶郑重跪下。
      尚小书从善如流接过,正掀盖喝上一口,只听面前的尚大官大喊一句:“狐仙在上,请受后人尚大官一拜。”
      说完,“砰砰砰”三个响头磕的干净利索。
      一向温文儒雅的尚小书闻言猛地呛了一下,很没风度的把那口敬师茶一滴不剩喷了出来,幸好在最后关头他用仅剩的理智把头别到了一边。
      端着食盘兴冲冲踏进门的阿满好巧不巧撞见了这一幕,他心目中神圣伟大的谦谦君子现在双眸泛红,半脸茶水,咳嗽不止,狼狈至极。
      尚大官麻溜的站起来一脸无辜,他兴高采烈跑出门,不忘拍拍立在门口石化了的阿满,“阿满,我正式拜师了噢!”

      当晚,又是酷暑难耐,尚大官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门被轻轻推开了,怕又是爹娘来查寝了,他连忙闭上眼睛装睡。
      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大官装睡呢。”
      一睁眼,尚小书站着床前笑眯眯地看着他。
      “师傅。”尚大官龇起一口小白牙喊道。
      “怎么还没睡呢?”尚小书在床沿坐下。
      “闷热,睡不着。”尚大官一把掀开被子来了精神。
      “暑气易解,乘风,流水,酪冰食。”尚小书吹灭了蜡烛,给他扇扇子纳凉,“为师也睡不着。”
      “师傅又为何难眠?”尚大官问。
      “思念,辗转反侧。”尚小书不紧不慢地扇风,“相思无解,长夜漫漫苦成疾。”
      “哦?我倒觉得思念好解。”尚大官立马翻身下床掏出一坛酒,他拍拍酒身大方地对尚小书说,“尽管喝,喝痛快了,什么烦恼都忘光了就高兴了,做梦都酣畅淋漓呢,你试试。”
      “哪来的酒?小孩子怎么能喝酒?谁教你的?”尚小书震惊地把酒夺走。
      尚大官挎着手说,“我出生那年爷爷在院里的树脚下埋了一坛‘状元红’,是要等到我金榜题名的那天拿来喝的,还没人喝过呢,我想了想,你是我第一个师傅,我以后中状元了也有你一份大功劳,所以让你先喝也是应该的嘛。”
      听罢,尚小书怜爱地把尚大官揽入怀里,“这酒好醇香,我记得这味道,喝过一次就不会忘的。”
      “你什么时候喝过啊?唔,你肚子怎么这么凉?小书,你冷吗?”他明明在跟尚小书聊天,困意却不断袭来,眼皮快粘成一条缝,说话都含糊。
      “这些说来话长。”尚小书哄着他睡,脸上微微失神,记忆里有发酵的米酒,有刺骨的寒冰,全都到过他的肚子里,而味蕾只咂起一份温热的辛辣。
      “那你日后跟我细细道来。”
      “好。”

      我对你的爱,是爱屋及乌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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