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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膏粱子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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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晨阿满来到东厢房喊尚大官起床,一推门便觉气氛不太对,他当是公子又耍什么小把戏,长叹一声,认命绕开钿贝珠禧鹤屏风往内室走去。
如果说尚小书提倡清雅疏朗,极具文人气息。那尚大官赞成的绝对是用花里胡哨诠释富家的财大气粗。可他虽好富丽,但华而复雅;虽求立异,但标新不俗。
于是乎这座雕梁画栋,做工精巧的房子以井口天花为顶,露明地方彩绘“萧何月下追韩信”的故事,地铺绀青底色藕莲花样羊绒织毯,屋墙以湘妃竹横斜钉之,四格出二。千拼板扉刻丹青,顶悬琉璃球灯。
榫卯置物架占尽西墙,大分两层,一层摆陈设观赏,放眼一望,灵芝如意一柄,鲤鱼元宝数两,龙龟冷玉暖玉各一对,还有翡翠文昌塔,紫晶洞祥鹿,象牙三青鸟,泰山石敢当......多得让人眼花缭乱的宝物在静静流光溢彩着。二层隔了数个用来装奇珍异宝的匣子,外层镂空两开扇门,是为机关箱。
东面开窗,薄娟为面,桦木做框。框架吊着白瓷小玲垂至窗口中央,正下方一只盛半碗清水的靛蓝冰裂纹碗里一群黑溜溜的倒霉蝌蚪。向外看去,一片白云悠悠,一丛鲜花斗艳,一切清闲自在。
向阳靠罗汉床,两三本被翻开的市话本子反扣在上,摆有小桌放着各式甜食糕点。墙角立三彩陶筒被卷轴塞得满满当当,全是尚大官淘来的字帖书画。
半方南墙做玄关又进一房,有砖筑浴室,铁锅盛水,放置铜镜、角梳、香料、皂荚、澡药、脂粉、口脂、发油、发箸、毛巾、插屏、壁炉、木桁,以为浴房。梳洗沐浴,整衣正冠,皆在里头完成。
刻着西番贡宝图的衣箱也朝南面,另放金漆几何纹拔步床,规格之大,几乎占去了房间的一半,乍一看,就是房里又放了一个房,虽说□□,实际从柜子,台阶到梳妆台和书桌,全都应有尽有,可谓是一座可移动的小房子,由里而外堂皇富丽,气派无比。内室中央束腰蛟底条案,一尊三脚铸玉博山炉燃着黑山茶,香气高扬。
透过层层幔帐,此时房中央的床上朦朦胧胧显着两道人影。
进贼了!这是阿满的第一反应。大官有危险!他急了,猛掀开薄纱,“公子——”
尚小书呈“大”字躺在床上占去了三分之二的位置,前胸衣裳微敞,发丝凌乱,睡得鼾甜。
尚大官蜷缩在仅剩的小角落里紧紧卷着被子,不安地扭来扭去,五官皱在一起仿佛受到什么惊吓。
阿满呆呆看着眼前的一幕,这可比来贼了还叫人害怕,“危险”解除了,危机加强了,无论有怎样戏剧性的转变都解释不了为人师表的尚小书为什么会和新生尚大官“同眠共枕”一晚!虽然看起来更像是“鸠占鹊巢”......他昨天刚树立起来的清心寡欲,正人君子形象正式崩塌了。
这时,尚小书转悠悠醒了过来,他半坐起身,茫然看着四周,直到对焦上床前瞪大双眼的阿满才记起昨天发生的一大串事。
“早呀阿满。”他不慌不忙冲阿满一笑,阳光照在脸庞,万物黯然失色。
阿满窘迫,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得低下头应道,“尚先生早,阿满来唤公子起身梳洗,待会和老爷、少爷、少夫人,一同用早膳。”
“你请。”他伸了个懒腰,“昨夜我来给大官讲故事,哪料我们听着听着便睡了过去。一觉天明,想必也是极乏了。”尚小书眼睛眨了眨,两句话就把事情交待清楚。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阿满恍然大悟的连忙点头表示理解,并拍起胸口表示绝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尚先生还是尚先生,一朵青莲冉冉升起。
“公子,公子,天明了,该起身了。”他凑上前哄爱赖床的小祖宗。
尚大官一向持着“敌动我不动”的精神,眼皮都不带抬一下。
尚小书也不搭理他们,自个大摇大摆走进浴室改头换面一翻。
浴室里换好的热水,用具齐全。他欢快地吹了一声口哨,秉奉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真理,空气中霎时弥漫开氤氲水气。
等他再出来时,身着交领白禅,帛绅玄裳,滚银直褙,一双踏月归履,墨发束得一丝不苟,别一支和田白玉钗和银环发冠,神采飞扬。月眉星眸,面如冠玉,朱唇点脂,左手捻珠,颇有仙风道骨之意。
这些都是尚府的人临时替他准备的新衣裳,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拿到了小公子的房里,看起来早有预谋。
“还没起床?”打扮好的尚小书有些诧异地看着床上紧闭双眼的尚大官和床下苦口婆心、好说歹说的阿满。
阿满无奈的摇摇头,一抬眸,满眼的哀怨瞬间被惊为天人充斥。
尚小书挑了挑眉,“看着我干嘛,脸上有花呢?”
阿满怔住了,忙点头,“尚先生长得真好看,春风满脸桃花正艳。”
“咯咯咯咯。”尚先生笑得像只偷了腥的老狐狸,上一次有人夸他好看还是在......好像突然就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他回过神停住了笑,“别这么见外,我把你看做弟弟,你就喊我哥吧。”
“尚,尚哥哥?”阿满小心翼翼地叫着。
“满弟弟。”尚小书乐呵呵应道。
“尚哥哥!”阿满雀跃起来,他很崇拜的那人成他兄弟了!
“诶!”
“尚哥哥尚哥哥。”
“满弟弟满弟弟。”
被窝里,尚大官硬是在六月的酷暑下被颤出一身鸡皮疙瘩。
还没等他的鸡皮起完,忽然被窝一凉,反应过来是尚小书把被子偷走了,他急得跃身去抓被角,被角没摸到,身子一歪往床外栽去。
说时迟那时快,阿满伸手一把捞住尚大官,一番天旋地转,等尚大官脑子清醒点时,阿满早已像偷猪仔一样把他抱去了浴室。两人无缝衔接的默契合作,行云流水般让尚大官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连逃脱都没开始就被精心安排得明明白白。仪式感极强的尚大官当然不会遗漏最后一个环节,他开始蹬手蹬腿,大喊大叫,强力宣泄被迫起床的不满。
阿满手上穿衣的动作不停,嘴里唠唠叨叨,“公子你都长大了,不能耍小孩子脾气了,别人会笑话你的!”
没有长大!还是小孩!尚大官悲愤地望向玄关处,尚小书正抱着被子看热闹呢,诶?他今儿穿的这身,可当真好看。
“你们这是,串通一气,狼狈为奸,乌合之众,以下犯上,同流合污......”他倔强地抗战到底,开始用尽七年所学胡诌起来。
梳洗完毕出来的尚大官焕然一新,完全不见刚刚的一点泼洒打滚,气急败坏之相。一身内炎外赤右襟,腰间妃色琥珀,一双步步生莲胭脂履,垂到胸前的一头黑发左右扎成两个小发髻,唇红齿白,寡鹄孤鸾,好一个翩翩男儿郎。
三人走去偏厅,阿满率先小跑进去拱手汇报,“老爷,少爷,少夫人,公子和尚先生来了。”
话音刚落,尚小书尚大官同时迈腿进屋。
“给爷爷请安,给父亲娘亲请安。大官今早又懒床了,让长辈久等,大官错了。”尚大官一进门就立刻跪安谢罪,让原本想责备他两句的父亲哑口无言。
爷爷轻笑起来,“真是个混世小魔王,明天还不是让人好等。”他又翘首道,“这位就是尚先生,尚著心了吧,幸会。”
“尚小书不敢当。”尚小书颌首低眉,作躬揖礼,“见过老爷,少爷,少夫人。尚某得幸教导公子,不胜感激,荣幸至极,还请大家多有指教。”
“不必多礼。”尚光细细打量这位新来的夫子,“怪哉,老夫一见先生便莫名有种熟悉感,可到底又是没有见过的,可谓是与君初相识,犹似故人归。”
尚小书微微抬头看到尚老爷嘴唇的位置,左颊酒窝一现,“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谋得老爷亲切,在下三生有幸,不怪哉。”
忽忆故人今总老。贪梦好,茫然忘了邯郸道。
“心意得投合,或恐是同乡。”尚老爷笑了,“著心先生文质彬彬,青年才俊,官哥儿拜你为师,老夫赞可。”
“承蒙老爷谬赞。尚小书如今能过上锦衣玉食,不再受奔波劳碌的日子,全因尚府菩萨心肠,我自当全力相报。”尚小书眼睛发亮,声调高昂,又开始了装腔作势的慷慨陈词。
尚老爷点头道善;尚少爷,少夫人交口称赞;阿满和管家也是满眼钦佩。
能伸能屈尚小书,宠辱不惊较锱铢。
尚大官站在一旁困得哈欠连连,开口打破太平宁静的气氛,“爷爷,爹,娘,我们上街去了。”
“官哥儿,先把早膳用了。”娘亲连忙唤住连蹦带跳的尚大官。
尚大官却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起来,“阿娘,这世间疾苦多如牛毛,岂能坐视不理。孩儿忧心忡忡如何吃得下早膳?还要赶着出府私访,体恤民情啊!”说完就横冲直撞的跑了出去。
尚小书和阿满看着十分“痛心疾首”的尚大官那欢快不已的背影,匆匆告退一声后连忙提步跟上。
爷爷叹息,万般无奈;爹爹扶额,无计可施;唯有阿娘被唬得一愣一愣。
临安御街。
以尚大官为首,尚小书、阿满为辅的“南宋三杰”浩浩荡荡的上街,美名其曰——探察民意,普度众生。
尚大官一身张扬红色,胸前佩戴金鹿锁牌,龙駨凤雏,足以窥见日后必定华封三祝。
尚小书一身白衣绝尘,青丝高束。明眸皓齿,面如傅粉,不知羡煞多少姑娘。
阿满腰间别着他爹的佩剑,鬓角滑落几缕头发,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浓眉大眼,眉间一派英气。
三人并肩而行,招摇过市,引得旁人纷纷侧目。尚大官踌躇满志,傲气十足,意气风发的昂首挺胸;阿满低眉垂眼,忸怩不安,走得健步如飞;尚小书双瞳剪水,顾盼生姿,梨颊微涡,一步三摇。少女们一个个霞飞双颊,翘首跂蹱,春心荡漾。
“公子,咱们去哪啊?”阿满小心翼翼地左顾右盼,像做了错事的可怜孩子。
“人生四字,吃喝玩乐!”尚大官搓着手垂涎三尺,又转头问道,“师傅啊,你是不是要吃斋念佛不得破戒?”
尚小书无语凝噎,头往天一甩厚脸皮道,“谁说我不能吃荤的,我又不是和尚。”
“哎哎哎,你昨儿不是说什么我佛慈悲,不可杀生......”
尚小书扯着阿满赶忙走,“满弟弟,你看前面是什么?我们快去瞧瞧。”
阿满开心的跟着新大哥跑,敢问公子是什么?
“你跑什么啊?敢说不敢认,非君子!”尚大官在后面气急败坏。
“梁上君子也是君子呢!”尚小书悠悠丢下一句,人影化成白点。
“就你歪理多!等等我啊!”尚大官一手晃着宽大的衣袖,一手提着碍事的衣摆欲哭无泪,他身子这么小,本来就撑不太起这些繁琐华服,但谁让他死要面子不肯穿便装呢。
街上人来人往,路过这个狼狈不堪的小公子都捂嘴偷笑了起来。
“别走这么快,慢点,慢点.....”尚大官有气无力地喊着。
尚小书耳不充闻,大步流星。他双腿修长,一步顶尚大官的小短腿两三步,一会功夫就隐入人海不见了。
“堂堂老师竟带着书童叛变啦——”
这条路留了上千年,在南宋时就曾有个七岁小孩站在古街中央气愤的仰天长啸。
这早,烈日炎炎骄阳似火,东市的海棠树上惊出六三雀鸟,直冲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