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若尽》白廿四

3、仓丘之战

　　此刻楼下，一个扫地小厮正与守卫闲聊。

　　“刚刚进去的是谁呀？好大的派头。”

　　“她啊，你可别招惹她，她就是祈安宫里住的那位。”

　　“她就是兆辛琼？”

　　“嘘，小点声！要是被人听到，你还想不想要脖子上的那个东西了？”

　　“是，是，多谢提醒。”

　　“楼上住的那位亓国世子也是个厉害角色，你也小心着点儿。”

　　“他是不是就是当年和王上一起打叶国的那位？你说他当年多风光，怎么现在……”

　　小厮提及的那场战役，是八年前的仓丘之战。仓丘，是叶国的都城。正是在这场战役中，姬羽仅用三天时间，便带兵攻下叶国，从此名闻四海。

　　当时，辛、亓、叶、符、奚五雄并立的局面已经维持了很久。其中，辛国军事实力最为雄厚，并时常进犯其他四国，其疆域版图得以日益扩张。

　　为求自保，其余四国形成合纵联盟，共同抵御辛国，倒是也安生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时日一久，大家便开始有些蠢蠢欲动，甚至曾趁辛国内乱之际，主动发起进攻。却不想，合四国之力，仍是敌不过辛国。各国因此都深受打击，自此消沉。

　　彼时，亓世子姬羽却向其父提出，四国联盟之败并非是因为敌我力量悬殊，而是因为大家各自为营，难成一体。各国心不在一处，都想以小博大，坐享其成，这样的联盟不过一盘散沙。若是想打破这个僵局，不如与辛国联盟，先瓜分其他国家，壮大自己的实力，再另做打算。

　　此计遭到了其长兄姬伯仁的强烈反对。他认为，合四国之力尚能与辛国相抗衡，若背弃四国盟约，与辛国同流，那么待其余各国被尽数兼并后，亓国便只能被辛国随意拿捏，最终也只剩下亡国的命运。

　　对此，姬羽认为，时易世变、终局难料，现在还不到下定论的时候，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一搏。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下，而亓王最终同意了姬羽的提议。或许，在如今的颓败之势下，亓国太需要一场胜利了。

　　叶国繁华富庶，是最有利可图的选择，因此成为了首选目标。

　　作为过去的盟友，亓国知道不少叶国的军事信息，而这些曾经为了一致抗辛的互通有无，如今却成为了亓国与辛国达成谈判的有力筹码。

　　姬羽秘密前往辛国，与兆征展开交涉。

　　此时的叶国还不知道，天下重归一统的进程已经缓缓拉开了序幕，而它，即将成为第一个献祭品。

　　三月廿二，在所有人都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辛亓联军突然向叶国展开袭击，专攻军防薄弱之处。边关失守，大军过境。

　　三月廿三，辛亓联军接连攻下多座城池，直向都城仓丘而去。事发之突然，进攻之迅猛，打击之精准，令叶国措手不及，毫无招架之力。

　　三月廿四，仓丘城破，叶国国君姜穆殉国。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阿琼回头看着离她越来越远的仓丘城，看着这个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恍惚间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仿佛过往一切皆是大梦一场，如今梦醒了，什么也没有了。

　　她昨日还和母亲撒着娇，看着母亲为她改制今天要穿的新衣，满怀期待，因为今日，原本是要庆祝她及笄的。

　　在那场大梦之中，温柔的夕阳透过窗棂照进房间，拂过她们的脸庞，她和母亲笑着、闹着，那是兆辛琼此生始终无法忘怀的美好画面。

　　可是后来，外头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还有低沉而严肃的交谈声。她走到窗边向外张望。宫里到处可见穿着盔甲的带刀侍卫，他们步履匆匆，神情凝重。

　　再后来，有人四处拍着门，在外面大声道：“王上召见！所有人立刻前往大殿！”于是，她们跟随人群来到大殿门口。门外早已聚集了不少人，人们面露忧色，低声窃窃私语。

　　夜幕降临，黑暗悄然无声地蔓延开来。这注定会是一个不眠之夜。风云突变，很多人的命运就此改变。

　　门内，姜穆坐在大殿中央的高座上，面对着台下的百官、殿外的宫人、和更远处的仓丘城百姓。

　　台下群臣神色各异，有人愤慨，有人担忧，有人惊慌。

　　一名老臣率先开口，急声劝道：“王上，依臣之见，应当立即调集城中所有兵力，并组织仓丘百姓中的能战之人，共同抵御敌军！”

　　“只靠仓丘的力量，如何抵挡得了辛亓联军？”另一名年轻的将领立刻反驳道，“明知败局已定，又何必做无谓牺牲？王上，臣以为，应当立即发函符国，请求避难。留得青山在，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说得轻巧，就这么把叶国拱手让人了？你该不会是他们派来的细作吧？”

　　“你别血口喷人！难道为了争一口气，就要让人去白白送死吗？”

　　“这话也过于绝对了吧。尚未较量，怎么就知道我们必输无疑？”又一位说道。

　　“别自欺欺人了！他们甚至不必出面交锋，只要断了我们物资供给，就可以把我们困死在城里。弃城吧，王上！”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这场争辩。

　　大殿内顿时炸开了锅。姜穆久久地看着他们，烛光在她的眼中跳动，闪烁不定。

　　是夜，全城百姓连夜迁移。

　　二十四日清晨，姜穆独自站在城楼之上。远处，辛亓联军正如汹涌的潮水般向仓丘城逼近。

　　昨夜，姜穆最终决定将所有人撤出避难，她不愿让她的子民枉死，这是她作为一国之君的职责。但同样的，她不会弃城，她要守好仓丘，直到最后一刻。

　　兵临城下。

　　“姜穆，不要做无谓挣扎了。快快打开城门，弃甲投戈，我可以饶你不死。”姬羽骑着马，一路来到队伍的最前面，向城楼上喊道。

　　“姬羽，你背叛盟约，出卖叶国，就不怕被天下人戳脊梁骨吗？就不怕有一天，辛国也这么对待你们吗？

　　“我叶国接济天下难民，而你却让他们再次流离失所，其中甚至还有你们亓国子民。身为上位者，你对得起天下万民吗？”

　　姜穆字字铿锵，姬羽却暗自冷笑，权当这些是她穷途末路之际的垂死挣扎罢了。

　　城楼上，狂风大作，从姜穆耳边呼啸而过，她心底涌起无限悲凉。

　　“天命如此，但叶国不降。”

　　说完，她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空城，然后决然地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鲜血如烟花般炸开。所有人都被眼前的这一幕震惊到了，久久不敢上前，时间仿佛在此刻凝滞，全场静默，安静得只剩下风声，像是在为她的离去哀悼。

　　姬羽目睹了这一切，心中没有感到丝毫快意，而是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

　　“愚蠢，但还算值得敬佩。我们走吧。”姬羽收回视线，翻身上马。几组士兵迅速出列，用云梯登城，然后从里面打开了城门，迎接它新的主人。

　　另一边，似乎是有所感应，阿琼突然心痛了一下。她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直觉告诉她，那个她出生、长大的地方，那个承载着她美好回忆的叶国王宫和仓丘城，她再也回不去了。

　　一旁的母亲轻轻握住阿琼的手，低声安慰：“琼儿，阿娘在呢，阿娘一直在。”

　　“嗯……”阿琼点了点头，努力扬起笑容，眼眶却已经微微泛红。

　　然而噩梦并没有结束。

　　就在此时，大地开始微微颤动，身后隐隐传来轰隆作响的声音，紧接着是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正狂奔而来。

　　“所有相干人等，一个也不要放过！”

　　大批人马已经穿过仓丘，从后城门一路追杀而来。他们是来执行兆征在大军出发前下达的最后一项指令——屠宫——凡叶国王宫中人，皆杀无赦。

　　见情况不妙，母亲立刻拉着阿琼往密林中跑。阿琼这辈子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死亡的恐惧让她的双腿已经感受不到疼痛和疲惫。

　　身后，是大批惊慌失措、四散奔逃的普通宫人。求救声、尖叫声、兵刃声、哀嚎声、倒地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令人胆战心惊。阿琼不敢回头，也不忍回头，只是跟着阿娘拼了命地往林子里跑。

　　渐渐地，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轻，又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已经完全听不到人群的动静了，她们才终于敢停下来，有了暂时喘息的机会。

　　紧绷的神经放松后，身体的感受也开始重新回来了。阿琼这时才发觉，双腿已经疼痛不已，不停打颤，快要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随时就要往前倒去。而同时，被恐惧压制住的悲伤，也在此刻重新奔涌而出。不知何时开始，眼泪不停地从她的脸上滑落，她伸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

　　她们随后找了一个隐蔽处，暂作休整。

　　母亲脸色有些苍白，她拉着阿琼的手，欲言又止。阿琼此刻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正望向远处发着呆。

　　“琼儿，你过来。阿娘帮你重新梳下头发。”

　　“不用了，阿娘。我头发不乱。”

　　“怎么不用？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到今天，你可就满十五了。”

　　她猛然回过神来——今日她该及笄了。原本她是很期盼的，但是现在……

　　阿琼坐到了母亲身前，任由母亲摆弄她的头发。母亲温柔地梳理着，将一头的青丝绾起，然后从自己的头发上取下一根发簪，插在她新束起的发髻上。

　　“这根发簪，还是你阿爹当年送给我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