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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花间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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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母亲主动提起那个男人,阿琼十分意外。
这似乎是一个不能触碰的秘密。阿琼小的时候还常常会缠着母亲问,为什么自己的父亲从来没有出现过、他是谁、去了哪里,但母亲总是含糊其辞。有一次实在拗不过她,就说那个人已经死了——这是用于回避不想提及之人的常用说辞,当阿琼渐渐意识到了这一点后,她便也不问了。
不去谈及那个话题,已经成为了她们心照不宣的默契。
但不知为何,母亲今天居然自己打破了这个默契。阿琼不知道该不该接这个话,有些局促。
母亲也不管阿琼会作何反应,继续自顾自地说道:“他当年被辛国当成质子送过来的时候,还只有七八岁,没有想到,如今他已经成为一国之君了。”
阿琼震惊地回头。
“你想的没错。他是兆征。”
阿琼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一时间还无法消化这个信息。她此刻心中有太多疑惑,但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阿琼,去辛国吧,想办法见到他。他可以保护你,也应该保护你。这根簪子可以作为信物,毕竟是他自己做的东西,总应该识得。”
“阿娘,我不想去,就我们两不好吗……”
“他走的时候还不知道我已经有了你,我也不知道。我原本想着,等他回来找我,我再告诉他这个消息,但是后来……不过你不一样,你是他的血脉,他如果知道你的存在,一定会来找你的!”
“可是我……”
“答应我!”
阿琼感觉母亲怪怪的,但还是同意了:“好吧,我跟阿娘去就是了。”
“不是跟我,抱歉,你可能要一个人去了,阿娘……不能……陪你了。”交代完一切后,母亲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向前倒去。
阿琼连忙伸手接住了母亲,肌肤相触的地方,是远低于常人的冰冷。她这才意识到,母亲的呼吸似乎异常急促且沉重,每一下都格外用力,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勉强吸入一点空气。
阿琼顿时僵住了,恐惧瞬间蔓延开来,如坠冰窟。她慌乱地想要将母亲抱起,却在手指触碰到母亲的后背时,感受到了一片湿润而温热的地方。她颤抖着把手伸回眼前——是血。
鲜血红得刺眼。阿琼的脑袋轰的一下,一片空白。四周的一切仿佛都在此刻失去了色彩,唯有那鲜艳的红色变得愈发浓郁。
无助的泪水在她的眼眶中打转,却不敢流下。为什么呀?为什么呀!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连阿娘都要从她身边夺走?
她一边努力按住伤口,妄图止住不断往外渗出的鲜血,一边嘴里不停地重复着“没事的没事的”,也不知是在对母亲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母亲靠在阿琼的怀里,眼睛快要睁不开来,意识已经变得逐渐模糊。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那些曾经的过往,如同走马灯一般,开始在她的脑海中一幕幕浮现。
她好像又重新变回了那个快乐的、生机勃勃的、爱管闲事的、小小的自己。而那个她用了半生都想努力抹去的人,此刻却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了面前。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你好,我叫上官令。”那一天,小小的她第一次见到了小小的他,她主动上前打招呼,但是他没有回应。他很瘦,神情阴郁,沉默寡言,完全不是一个比她还小一岁的孩子该有的样子。
真是个怪人。
没有人愿意靠近他。她也是,起码一开始是的。
见他水土不服、吃不下饭,她便额外做了一些开胃的山楂糕,对她来说,这只不过是在履行她作为医娘的职责罢了。
但她不知道,这件再平凡不过的事,对于向来不受重视、可以被随意舍弃的兆征来说,却是不一样的。
作为答谢,他抓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山雀,想送给她,这是她没有想到的。似乎,他也没有那么不通人情,虽然他言语上依旧冷冷的,但是掩盖不了他伪装之下的细腻和敏感。
“伸手。”
“你要给我吗?”
“嗯。”
“如果是给我的话,能不能放了它?”
兆征闻言,有些错愕。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很喜欢,真的,非常感谢你的心意,我很开心。我只是想着,它能够自由,应该也会很开心。”
小小公子的眼眸闪动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了下去,最后轻声说了句:“好。”
山雀重归自由,拍打着翅膀,带着圆滚滚的身体飞向了天际。兆征出神地看着它,直到它完全消失,才落寞地收回目光。
看到他的样子,上官令猜想他应该是想到自己的处境了。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安慰他说:“也许他们很快就会接你回去了。”
但是这个“很快”,过了整整十年才来。小小的他们,转眼少年。
十年间,兆征始终性格孤僻,独来独往。他不想融入这里,似乎只要不与这里建立联系,便随时可以离开,便可以不用面对自己被母国抛弃的现实。
在受困于笼的漫长岁月里,尽管条件艰难,他始终不曾放弃学业,终日苦读,且无论酷暑严寒,都能见到他晨起练习骑射的身影。
她心中不忍,但她也从不劝他休息,因为她明白他的恐惧、抱负与不甘。就像她一样,在钻研医术的道路上,总有着自己的执著。
好在所有的准备,没有白费,他总算等来了回国的机会,只不过,事情的发展并不是他期待的样子。
父亲终究没有来接他。老辛王猝然薨逝,在尚未立储之时。以宰相为首的党派势力想趁虚而入,但若直接自立为王,难免遭人话柄,于是,兆征这个从小被送走、在国内毫无根基的公子,便成了被他们选中的最佳傀儡。
“要回去了,你怎么看起来不太开心?”
少男看着远方,苦笑了一下。风把他的声音吹散在空中:“令娘,那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少女也是苦笑了一下,但依然强打起精神说道: “你可是辛国的新君诶。”
“你希望我回去吗?”少男没有接话,而是突然认真地问道。
少女一怔,然后也认真地答道:“我希望你遵从自己的想法。”
他们四目相对,直直地看着彼此。就这样看了很久之后,少女突然噗嗤一声笑出了声,随即少男也开始跟着笑。两人自己也不知道在笑些什么,但就是莫名其妙地笑起来,越笑越大声,笑得越来越夸张,前俯后仰,都快直不起腰,直到笑得快要没力气了,才终于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可以拖延,但他们终归还是要面对。
少女看了一眼身边人。尽管一想到即将到来的离别,便心痛不已,但她明白,这里不是他的归处:“回去吧。我知道你不想错失这个机会。”
少男低头不语,算是默认,也或许是不知该怎么面对她。
“你……还会回来看我吗?”
被她这么一问,他竟有些紧张起来,几番欲言又止后,最终还是鼓足勇气,将他早就准备好的一支凤头簪,塞进她的手里:“如果有一天,我成了国君,我是指——真正的国君,你愿意成为我的王后吗?”
说完,他便不敢再看她了。她从没见他这么紧张过,连声音都在颤抖。
“别让我等太久。”她笑盈盈地,但语气坚定,然后将象征着后位和他们爱情约定的簪子插进了头发里,“好看吗?”
爱人的眼中有胜过世间万物的光景。他们再也看不到旁的,身边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连星月都失了颜色。少年的爱总是无畏而纯粹。只要誓言在说出口的时候是真心的,那便够了。
那一夜,天地为媒,他们在花间犯了错。
……
“令娘,你最近是不太舒服吗?我帮你瞧瞧。”
“没事没事,不用了,我躺一会儿就好。”
……
“到底是哪个畜牲干的?你告诉我,我去扒了他的皮!”
……
“上官,你的事我都知道了。放心,你不想说的事,孤不会问的。你就安心养胎,宫里还不至于连个孩子都养不起。”
……
“用力,再用力!啊,出来了,出来了!恭喜啊,是个姑娘!”
……
“诶,你听说了吗?之前在咱这儿的那个辛国质子,回去以后居然成了新的国君了,连儿子都有了,好像还是跟你家阿琼同一天出生的呢。”
……
“阿娘,我想吃冰糖葫芦。”
……
“上官,我过两日要出宫采买,你看看宫里哪些草药快用完了,列张单子给我。”
……
“阿姊,您刚才说的这两种脉象,我还有一些不太清楚的地方,可以请教一下吗?”
……
“阿娘,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爹爹呀?”
……
走马灯转的越来越快,生命的光也越来越暗淡。
“好吧,我跟阿娘去就是了。”
“不是跟我,抱歉,你可能要一个人去了,阿娘……不能……陪你了。”
这是最后一幕。
重新回顾了这一生,总的来说还算不错,她觉得。虽然痛苦是真的,但幸福也是真的。她很知足,她不后悔。
而这些阿琼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走马灯灭了。上官令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阿琼抱着母亲,一边轻轻地摇晃,一边拍着她的背,就像母亲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
她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又好像没有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很奇怪,在这一刻真的到来的时候,她突然感受不到任何的情绪了,整个人像被全部抽空了一般,精疲力尽,然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