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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又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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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间,期盼已久的甘霖雨露终于姗姗而来,消浇了苦痛难言的干旱暑热。
这一日大雨甫过,空气中的清新水气尚未散尽,疏束贵妃便晓谕后宫诸人,于御林苑侧近的镂月雕云水榭开晚宴欢庆。
镂月雕云榭筑于阔大深邃的沧子池之上,临着碧水白荷,映着斑斓秋山。纱窗珠帘闻风而起,月色清朗,一泓碧波,水光涟涟,数十盏红纱膏油宫灯一起点亮,远远望去,宛若一座剔透精致的水晶宫,实在是听风赏月的绝妙之处。
在座的妃嫔皆是后宫中位分颇高长宠不衰或出身世家的。满座花红柳绿,疏束贵妃端庄持重,众人敬服;仁妃珠圆玉润,观之可亲;恒嫔爽朗明快,使人顿生好感;舞顺徽鲜艳明丽,娇柔窈窕,让人不觉生出怜香之意惜玉之情。此外诸女,或以姿色制胜,或以神态出彩,各有动人心意之处。
唯有一向圣眷优渥的月绾依,无法融入这艳景中去。
一个月前,月绾依从太后宫中回到月照殿,按照太后意旨在殿中静养心神。当夜就发病了,但害怕太后猜疑,硬撑了下来,迟迟没有禀报贵妃召见太医。缠绵病榻数日,荷薏等人见月绾依实在是病得不行,若是有任何不测,他们这些奴才们都脱不了干系,心中不免惴惴。好不容易劝服了月绾依,求得贵妃找了太医来诊治。
这一瞧,就得了喜讯。月绾依再一次怀孕了,已经两个月余了。不过这一段日子,月绾依先是为了封妃大典忙个不停,接着又因母亲的事受到沉重打击,前几日又受到太后的苛责,症状也就不大显著,大家也没有留意,直到现在才瞧了出来。
月绾依第三次有妊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后宫。诸妃嫔莫不恨得咬牙切齿忿忿不平。
太后听了,只是淡淡一笑,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仪妃运气真的是太好了!”
运气!
仁妃舞顺徽等莫不细细咀嚼这个词,运气。不可否认,运气在宫廷生活中也是不可或缺了,有时候甚至会起决定性作用。但是,运气也是最最不可依靠的东西,随时随地有可能离开而去。
诸妃嫔见太后对此冷淡,都缄默不语,暗自观察。连一向与月绾依亲厚且得了她不少好处的初奉徽都借故避开了。宫廷中除了仪妃,竟找不出一个人为她的喜讯高兴,哪怕只是装模作样。
月绾依不免大喜,如今在如此艰难的时刻,她竟身怀有孕。哪怕太后再不喜欢她,眼下也总不能不顾忌孙儿!看来上天终究是眷顾她的!
虽然圣上处一直没有消息传来,但月绾依也能找到借口安慰自己――太后命她在月照殿“静养”,众人心知其实就是变相的软禁。圣上一贯是孝子,怎么会违背太后的谕令?等到太后气消了,圣上再美言几句,她就能重见天日了!
毕竟,她肚子里怀着真真切切的皇室骨肉!
月绾依等待了许久许久,夜铭总算来看她,这对月绾依而言也是最重要的。
夜铭来到月照殿的时候,但见到月绾依披头散发,立于窗前。只看得清侧脸,神情落寞,无限凄婉,叫人好不可怜。
夜铭玉面凝冰,星眸含霜,不由自主地唤了一声:“栗菀。”
月绾依的心刹那间凉了半截。她不知道栗菀是何人,只感到满腹辛酸苦楚无处可告无人可诉,也许夜铭对她并不完全真心实意,但她唯一的依靠就只剩下夜铭了!她连忙双手伏地,俯下身去,苦涩凄凉地唤道:“陛下!”似乎完全没听到“栗菀”。
夜铭扶了她起来,轻轻拂去泪水,方道:“你这是怎么了?有喜是好事,干嘛还这样。”只是动作僵硬生疏,完全不符从前的温柔亲昵。
只听得月绾依道:“陛下,臣妾有罪,让太后不快。”
夜铭道:“母后不过是关心你,说了你几句,不必如此介意。”
月绾依直起了腰,固执泣道:“圣上不用宽慰臣妾,臣妾自知有罪。只是现在臣妾身怀有妊,不得不担心孩子的前程。有臣妾这样的母亲,孩子还有前途可言吗?”
夜铭平静的声音缓缓而起:“仪妃多心了!”
月绾依沉浸在自身的伤感中,没有注意到圣上以位分来称呼自己,而不是一贯的“绾依”,更没有注意到夜铭看到她时流露出的阴冷,仍然自顾自地道:“但求圣上看在臣妾多年来尽心尽力伺候圣上的份上,善待臣妾的儿女。即便太后要臣妾的贱命,臣妾也心甘情愿。”
夜铭默不作声,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月绾依。他知道月绾依在赌,他也知道月绾依自以为能够赌赢。
月绾依明白自己已经深深得罪了太后,太后绝不会放过她。虽然现在看在她腹中骨肉的份上,暂时息事宁人。但十月怀胎,孩子总有一天会生出来。到那个时候,自己真真是回天乏术了。唯一的依靠只有圣上,这个一直宠爱自己的男人,也是宫廷中唯一可以和太后相抗衡的人。
夜铭缓缓放开扶住月绾依的手,月绾依心中大惊,反手握住夜铭,急切道:“圣上!”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朕不喜欢你说的话,仪妃的确需要静静心了。好好在月照殿闭门自省吧,顺便安心养胎。不要老想些有的没的。”然后毫不留情地离去,留下泪流满面完全呆愣的月绾依。
那一夜起,月绾依是真的失宠了。
她做的荷包,圣上毫不犹豫的丢弃;她送去的膳食,圣上断然拒绝••••••她用尽了一切她能想得到的法子,圣上还是没有回心转意,没再来月照殿看她一眼。如今月照殿虽然供奉依旧,但门庭冷落与冷宫相差无几。
月绾依的思绪飘忽,心思独独没放在她自进宫以来一直悬挂不已的夜铭身上。
忽然,只见舞顺徽轻摇孔雀羽扇,笑着对众人道:“一直听说仪妃姐姐的琴声犹如天籁,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不知今日姐姐能否赏脸让姐妹们听上一曲?夜色衬上灵乐,一定是有如仙境的了。”
恒嫔挑眉一笑,傲然道:“既然如此,月家妹妹就演奏一曲吧!”虽然月绾依位分高于恒嫔,恒嫔还是依旧无所顾忌,直言快语,以命令的语气对月绾依说话,甚至没有尊称月绾依一声“仪妃”。
夜铭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微笑。
月绾依白了脸,强压情绪,看了一圈众妃嫔,诸多表情尽收眼底。有看好戏的,也有担心展光的,当她的眼光拂过初奉徽时,只见初奉徽神色颇有几分慌张,匆匆避开。月绾依心下冷笑,遂颔首道:“臣妾献丑了。”
宫人奉上九天紫檀木云筝。月绾依的左手按在琴弦之上,“铮”的一声,宛如锐利的宝剑,一瞬间破开空气。凄婉缠绵的“望归”在月绾依的手下,一开始清越圆润的音符,慢慢变得喑哑残缺,接连破损苍凉的乐句从耳边流过,像是腊月里龙首山中的寒风,直吹进入人的骨髓深处,让人黯然神伤。突然咯嘣一声,一根弦竟断了!
看着断裂的琴弦,月绾依心中百感交集。这是她初次为夜铭献艺时用过的琴,也是夜铭赏赐给她的第一件礼物。如今琴断,是否表示她和夜铭的缘分也断了呢?不过瞬间,月绾依慌忙跪下谢罪:“臣妾失仪了。”
夜铭微笑道:“无妨,”他慢慢走下高台,轻抚着段弦道,“这非你之过。”他的目光柔和,似乎只注意到琴。月绾依心下自嘲,她还希冀些什么呢?
一众妃嫔还没回过神,舞顺徽率先含笑抚掌,夸奖道:“仪妃姐姐的琴真是一绝!今日听得仪妃姐姐的,方知从前听的‘望归’都是白听的了。”
月绾依淡淡瞥了她一眼,道:“舞顺徽过誉了。”的旁人只知她琴艺上佳,怎知幼时的苦练何其艰苦?她在这上面费了多大的功夫?为了能够成为皇帝的宠妃,她几乎失去了所有的童年乐趣,从前觉得一切都是以理所当然。如今却只是为了在一群不喜甚至憎恨她的女子面前保留最后的一点点尊严,她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就像是一场可悲的笑话罢了!
月绾依演奏过后,宴会很快也走向了终点。正当荷薏桂枝扶着月绾依走到林荫小道时,却听到有人唤住了他。
“姐姐请留步。”月绾依止住脚步,不解地望向舞顺徽,一贯清高自傲的舞顺徽竟唤住了自己?而且在如此荒芜的地方,月绾依的神色慢慢凝重起来。
舞顺徽微微笑一笑,认真道:“妹妹可否与姐姐说几句话。”
月绾依心下冷笑,以为舞顺徽如其她的妃嫔一般要来折辱自己,正要拒绝,就听得舞顺徽道:“仪妃姐姐可听到过‘栗菀’这个名字?”
记忆迅速回到那天,夜铭说着这个名字的冰冷神情,月绾依戒备的看着舞顺徽,没有表态。正在此时,仁妃娉婷的身影由远而近,笑盈盈地道:“两位妹妹再说什么呢?”
月绾依疏离地道:“没什么。”接着告了一声身子不适,转头就走。
却听见舞顺徽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仪妃姐姐有任何问题,随时可以来找妹妹。”月绾依的身子微滞了一瞬间,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仁妃温柔一笑:“舞妹妹和仪妃妹妹说什么呢?”
舞顺徽绽开一个魅惑的笑容,反问仁妃:“姐姐以为呢?”
仁妃一愣,舞顺徽随意拨弄着头饰上的流苏,缓缓道:“只是想和她说说栗菀罢了。”语气漫不经心,眼睛却紧紧盯着仁妃,深恐漏掉她的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好半晌,仁妃没说出一个字,始终温润慈和的目光变得阴冷锐利:“舞顺徽对仪妃妹妹还真是上心呀!”好不容易终于挤出一个尖刻的笑容,“你就不怕仪妃妹妹伤心?大家都是做姐妹的,舞顺徽何必如此,有什么结是解不开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