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如素》陈柑

6、禁苑

　　中秋已近，禁苑内秋草萋萋，石卧秋霜，金红的枫叶打着转从树上飘下，擦过人的头顶，落在地上。

　　除了被禁足的丽妃之外，三妃九嫔与二十七世妇全都来了禁苑，再加上宝林等较低位份的宫妃以及侍奉左右的宫婢和内侍，这次仅后宫出行的人就有两三百人之多。

　　展眉混在人群中，望向不远处的皇帝仪仗——国师正伴在皇帝身边，身穿一袭青袍，腰背挺得很直，有如秀逸的青竹。

　　皇帝身边还伴着一名略显清瘦的青年，俊秀的脸上有些苍白，看着不甚康健。
　　展眉听宫人们悄悄议论，知道这位就是皇帝的兄长敬王。

　　敬王五年前曾犯过一次大病，身子日渐消瘦，最终卧床不起。亏得他的贴身内侍精心照料，又在佛祖面前许愿，说愿以自己的性命换敬王一命。

　　某日那小内侍意外跌了一跤，头破血流而亡，后来敬王的病就渐渐好了，但身子从此变得虚弱。
　　敬王的这段经历颇有些传奇，宫人便议论说他毕竟是天潢贵胄，老天爷宁愿收一个下人的性命也不愿让他英年早逝。

　　皇帝的另一侧站着两名年纪略长、贵气十足的中年人，他们是皇帝的亲叔父，鲁王与汉王。
　　他们两位都十分富裕，汉王更可算是本朝最大的商贾，京城内就没有他不涉猎的行业。

　　未几，皇帝宣布围猎正式开始。

　　大周以武将开朝，朝中风气对女子骑射多有鼓励，所以这些出身良好的宫妃们至少有一半会骑马。

　　皇帝与众王爷去了位于苑内东北侧的猛兽区射猎，这群女子便留在南边赛马玩乐，若能猎得草丛中跳出的小兔或小鹿，也算是一件惊喜。

　　为了骑马方便，今日宫妃们大多身穿胡服。郭贵妃也不例外，短衫配玄色长裤，脚下是一对牛皮短靴，倒是比平日多了几分飒爽。

　　她把展眉叫到跟前：“眉娘，听闻你在家中就只学了几天的马？那你就跟着我罢，骑慢些，不怕的。”

　　作为一个习武之人，现实世界的展眉乐于参加每一项体育活动，其中马术更是练得不错。但听贵妃如此说，心里忍不住有些感激。

　　郭贵妃代掌凤印，在后宫地位超然，在狩猎当日，理应有不少宫人跟随左右，以保证她的安全。然而马儿跑起来却有些不受控制，再加上侍候贵妃的宫婢骑术不算佳，跑着跑着，展眉发现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而前面的贵妃一骑独闯，越跑越远。

　　禁苑草场的范围很大，兼又连着树林，跑散之后，短时间内很难找到人。
　　展眉担心前方的贵妃独自一人会发生意外，于是顾不得掩饰自己的骑术，一提缰绳，策马飞奔。

　　然而这匹马儿不知为什么，跑了一会儿就惊嘶跳跃，险些把展眉掀到地上。不管展眉如何勒绳，它就是不听话。

　　展眉无奈，只得弃马，顺着草丛倒伏的方向奔向前方。

　　转过一棵大树，展眉远远地看到，前方路上有一人倒在地上，马儿早就不知去向。
　　那人是贵妃！她竟然坠马了！

　　展眉加紧步伐，张嘴欲喊——
　　衣襟突地被人从后方捉住，紧接着嘴巴也被人捂上了。

　　展眉没有浪费时间回头查看，两肘一沉，用力向后猛击！
　　她的力道被轻轻卸去，身子一紧，不由自主地被带到了一棵树后。

　　她想要挣扎，却在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的时候停了动作。
　　“是我。”

　　展眉愣愣地抬眼。
　　林中有风，一缕乌发从他的玉冠旁泻下来，飘荡在脸颊旁，那对如清湖般沉静的眸子，望向她的时候似乎多了一些不明不白的意味。

　　在这一瞬间，展眉有些恍惚。
　　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指了指前方，对他做了个疑惑的神情。

　　国师点了点头。
　　展眉没将问题问出口，但列城看懂了，而且回答了。

　　——“贵妃有问题？”
　　——“是的。”

　　列城拉着展眉，两人悄没声息地从树丛中快速穿行，绕了一个弯，在离贵妃坠马不远处寻了一个略往地下陷的草窝，伏下了身子。

　　右前方的道上蹄声的的，然后便传来喝停马儿的声音。

　　“芳罗，你，你怎样了？”这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听着甚是惶急，明显是很担心。

　　芳罗，这应该是贵妃娘娘的名讳吧？宫中除了皇帝外，应该没有男人敢这样称呼郭贵妃。
　　然而此刻出现的男子却不是皇帝。

　　“无事。”郭贵妃娇弱地答了一声。
　　那男子便将她扶了起来，在道旁的树墩上坐着。

　　两人叙起话来。
　　展眉听了片刻，发现这名男子竟是皇帝的兄长敬王。

　　“芳罗，我一直记得那日你所跳的飞天舞，这世上没有女子能跳得比你更好……”

　　贵妃默然片刻，低叹了一声，婉转而又无奈：“如今我已入宫，这样的话就不必再说了。”

　　敬王变得激动起来：“怎地不说？当日若不是我突然染病，又岂会被皇上抢先一步，奏请先帝赐婚？芳罗，我只怪自己不争气……”

　　郭贵妃便又温言劝了他两句。

　　两人乘皇帝狩猎之机相聚片刻，也知时间不能太长久，于是伏在草窝中的展眉与列城便听到了郭贵妃最终说出的一句要紧的话——

　　“我在宫中，日子殊为不易，你若有办法……”
　　“芳罗，你需要我做什么？”

　　郭贵妃没有说话，展眉就只听到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她皱眉想了一想，却不得要领。

　　一只手突地被列城握住，他在展眉手心写了一个字：纸。
　　展眉恍然大悟。郭贵妃把自己的要求写在了纸上，方才应该是从自己身上取出了那张纸，再递给敬王。

　　听那声音，似乎还不止一张纸呢。

　　片刻后，贵妃与敬王走了。

　　展眉就想起身，却被列城按住。
　　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再等一会儿。

　　展眉不明所以，但见他坚持，便仍静默地呆在原地。

　　长风从树林的另一端吹来，草丛渐次弯腰，林子里一片寂静，间或听到远处鸟儿的啼鸣。
　　突然，距离草窝不远处传来“飒”一声轻响，有人从草丛中跃到道上，停了片刻，而后快速地离去了。

　　听那动静，应是个习武高手。

　　展眉这才明白，刚才那个应是贵妃或敬王的心腹，他藏在草丛暗中保护两人，若展眉刚才冒失地起身，就会被那人看见，招至杀身之祸。

　　列城又候了一会儿，见周围没有异动，便领着展眉起身，悄悄地出了树林。

　　不远处已能听到众人的喧哗，列城停下脚步，转过身去。

　　展眉心里仍在想贵妃与敬王之事，没提防他突然停顿，便直直地撞进了他的怀里。

　　怀中人肤如凝脂眉如黛，那双朦胧的眼中透着一种缱绻缠绵的意味。
　　因脸色素白，越发显得黛眉与乌发那般的黑，花的容，月的貌，偏生眉间却显出坚韧。

　　在这一刻，列城突然非常确定一件事：眼前的这个女子，她与自己是同一类人。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地，在这张芙颊上抚了一抚。

　　展眉怔怔地抬眼——
　　他的眼睛既深邃又明亮，当他带着专注的神情望过来的时候，世上只怕极少有女子能不动心。

　　似乎过了很久，似乎又只是一瞬。
　　待展眉回过神来的时候，身旁已经无人了。

　　不远处却站着郭贵妃。她斜倚在一块山石旁，笑盈盈地望着展眉。
　　如同第一次见面时那般，温婉如一朵茶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