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相思》明草

62、束魔环（二）

　　未缇低着头，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开口。
　　顾洄央万分担忧，他向来话少，却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口拙。屈赫一边欣赏着他俩的挣扎，一边思量着如何进一步威逼利诱。
　　终于，他们听见未缇沙哑的声音：“所以……你早就知道了。”
　　那声音很小，带着小心翼翼的确认，既渴望知道真相，又害怕因此受伤。顾洄央听在耳中，心骤时揪成了一团，恨不能将他揽进怀中，然后紧紧护住他，管什么天帝玄昧，管什么六界非议，只要未缇无恙，只要未缇无忧，只要未缇……
　　但他只能回答“是”，他只能硬生生再给心爱的人添一道伤痕。
　　他甚至在说完这个字后，不敢再抬头看未缇一眼，他怕看见未缇绝望的眼神，那是比绝望更痛苦的事。
　　“呵。”未缇却突然笑了声，另外两人都有些不明所以。
　　“缇儿。”顾洄央忍不住唤了他一声。
　　“顾洄央。”未缇第一次用这么冷的声音叫他全名，连目光一同冷起来，“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我娘当时纯粹是出于一颗善心，换个人她照样会这样待他。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没想你以同等的代价来报答她，你报答不了，她也未必稀罕。何苦呢？”
　　顾洄央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未缇继续道：“她或许告诉过你一些秘密，或许嘱托过你一些事情，只是单纯的提醒，若能帮忙便帮，若不能也不必忙着送死，你可懂？”
　　听到这里，顾洄央几乎要苦笑了。他当然懂，自己的自作多情、不自量力。
　　“不过……”未缇话锋一转，“我不一样。你虽然蠢了这么多年，稀里糊涂揽了这么多麻烦，但于我来说却是最大的幸事。我和我娘不一样，换了你，不是别人，我就失了意义。”
　　顾洄央猛地抬起头，他发现未缇眼中竟然藏着笑意，满眸星辰丝毫没有黯淡的趋势，光芒反而愈演愈烈。
　　“所以你一厢情愿地报我娘的恩，不好意思讲出来也罢了。但涉及我的事，怎能不提前知会我一声？否则也太辜负我一腔情谊了，搞得我像个用力过猛的呆瓜，好没意思。”
　　“我……”
　　未缇一歪头，不顾屈赫逐渐变青的脸色，直勾勾盯着顾洄央：“所以……你爱我不爱？”
　　此话一出，顾洄央压根来不及过脑子，脱口道：“爱……”
　　“想不想和我花好月圆，生前同衾、死后同穴？”
　　“想……”
　　“那我们算不算是两情相悦？”
　　“当然……”
　　“那不就结了。”未缇长舒了一口气，仿佛他刚才不只是忽悠成功而已，而是完成了一项了不起的壮举，“人生在世，就图个眼前快活、身后潇洒，管那么多做什么？四白眼你想公诸于世便公吧，老子不怕，老子只要还能和洄央回倚葭温存些日子便行。”
　　屈赫瞠目结舌：这熊孩子真能疯，碧珧那么温婉一个人，是怎么把他生出来的？

　　“洄央，还发什么愣？带我回家了。”
　　顾洄央闻言，挥手就劈断了束缚未缇的锁链，伸臂勾住他的腰，揽到自己身边，未缇被绑了许久，骤然就有些四肢发软，整个人都赖在顾洄央身上了。
　　屈赫只觉自己双眼都要瞎了，他孤家寡人几千年，最见不得旁人在自己面前恩恩爱爱，加之威逼利诱不成，反从主动落为被动，怒火暴涨，怎能容他俩顺利离开。立刻拨弄手上的佛珠，念念有词起来，很快水牢四周的欲水大涨，汹涌灌入室内，瞬间就没过了脚踝，这些粘稠的液体落地后，即刻开始冒泡，四处外鼓，逐渐形成一个个扭曲的人形，向他们二人包围来。
　　未缇多日未进餐，站直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谈退敌了；顾洄央没了为伊剑，单凭仙气法力应对这么多东西，也未免有些捉襟见肘。
　　“那你之前怎么撕毁虚渊的？”
　　未缇虽是个拖后腿的，还有闲情质疑别人。
　　顾洄央一边半搂着他，一边用气剑劈断了一具欲望，还一边道：“正是撕毁虚渊耗力太多，此刻恐怕不敌。”
　　未缇了然：“那我们找空子快点逃走，回去养养精神。”
　　身处危机，还这么优哉游哉，世上奇葩，独此二位了。
　　连屈赫都有点佩服这俩。
　　不过佩服归佩服，并不妨碍他痛下毒手，欲水已过胸，找空子也找不出了，而妄欲还在增多，大有将他二人分而食之的趋势。
　　未缇叹息：“难道连温存的机会都没有了吗？虽然死在一起也不错，但我真的好想要一次师兄……”
　　话还没说完，就被顾洄央堵住了嘴。倚葭尊者的吻意外地并不温文尔雅，有种来势汹汹的窒息感，未缇还没回过神，没顶的欲水已经彻底没过了头顶。

　　被屈赫虐待的时候也并非没尝过这种滋味，可以说，天下最恶心之事莫过于此。
　　水中冰冷、黏腻，还时不时有刺耳的尖叫，四处拉扯的妄欲，苦涩的水堵住喉管，钻进胃里，能折磨得人几乎发疯。不过这次没有，他的嘴被顾洄央堵着，除了两人交缠在一起的舌头，和时不时舔过的牙齿，其他什么也感觉不到。在黑暗中看顾洄央，竟然别有一种幽谧的美感，可能是他太白了，像被囚禁在深渊中会发光的妖精一样。
　　一时不知该干什么，未缇索性睁着眼，鼻子抵鼻子，嘴巴贴嘴巴，一动不动地盯着顾洄央。
　　可惜的是，屈赫也进了水里，这只四白眼仗着自己手中的玲珑石，逼开周围的欲水，老远就能看见一圈迷迷蒙蒙的红光。其实未缇的脚环周围也有些光芒，但太微弱，并起不到什么作用，同为玲珑石，他的仿佛就只是个摆设。他满心疑惑，想问顾洄央，却没嘴问。
　　更令人疑惑的是，下一刻他的脑中竟然得到了顾洄央的回应：“因为你脚环上的玲珑石主要用来控制你体内的玄昧残魂，所以很难发挥其他作用。”
　　未缇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顾洄央偷偷用牙齿咬了咬他的舌尖，以证实此错觉的真实性。
　　“我可以用灵识和你说话。”
　　“哦……那现在该怎么办，我的脚环虽然没用，但毕竟会发光，屈赫很快就会找到我们。对了，你之前是怎么离开欲水池的？”
　　“回归原始。”
　　“原始？怎么回归？”
　　“就像这样。”
　　未缇还没反应过来，他眼前的顾洄央就消失了，四处张望已不见踪影，他忽而想起什么，低头一看，果见手上拿着一根蒹葭。瘦瘦长长、白白净净，还颇有几分仙气。
　　未缇：“……”
　　他又好气又好笑地抓住这苇草，在手上甩了甩。
　　同时，脑子里又冒出顾洄央的声音：“别闹。试着想你的过去，越早越好，屏除一切杂念，想象回到那时。”
　　过去，越早越好，那不就是出生吗？
　　未缇思忖着，闭上眼，在脑海中飞快回溯起来，无数的过往残片随之流过，或鲜明、或模糊，逐渐往前推移，漫漫两千年，竟然转瞬就将至尽头。但六界生灵初生时，都有块空白记忆，越接近，思绪仿佛漂浮起来，只剩一片模模糊糊的光，不强烈，却看不清其中影像。欲水的声音还在耳畔缭绕，未缇知道自己没成功，几度尝试，却只能在临界点徘徊，心中愈发焦躁。
　　屈赫已经发现了他的位置，正循着脚环上的光亮游过来，妄欲也锲而不舍地缠绕着他的四肢。未缇既要顾着外边，又要想着内里，登时显得有些力不从心。顾洄央此刻就是根蒹葭，就算不是，他也不好帮未缇回归原始。还好蒹葭还有些力气，引着未缇游得飞快，四处躲避，避免屈赫的追击。
　　未缇虽然不畏水，但欲水不是凡水，呛进喉管，能恶心得人□□，他好生委屈，但为了逃命，委屈也只能躲在心里矫情矫情。一个穷凶恶极的妄欲拽住他的一只脚，顿时牵制住了他的行动，然而顾洄央速度不减，未缇觉得自己几乎要被两股大力扯裂。但奇怪的是，随着脚环处一阵剧痛，那妄欲竟然松了手，未缇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随顾洄央游出去好远。
　　勉强脱险，未缇心中也暂时松了小半口气，继续追溯他的原始。
　　可惜他两百岁前都是混沌的，如何思索都想不……
　　等等。那碍人的光似乎消失了，变为了朦胧的迷雾，虽然仍有遮掩，但稍稍撩拨开，还是能看到内里的。未缇看到希望，立刻往雾中寻去。

　　仍是那片茫茫水泽。
　　这次他一眼就看见了碧珧，她手中正抱着一个婴儿，似乎才满月，奶猫似的蜷在襁褓里。未缇心中陡然一紧：那便是他的最初吗？
　　碧珧低着头，轻声哼着歌逗着婴儿，目光、歌声都如未缇无数次梦见的那般，温柔得让人想落泪。
　　忽而从白雾走出一个少年，十二三岁模样。碧珧闻声，抬起头朝少年笑道：“洄央。”

　　少年顾洄央的面容虽有种与世隔绝的清寒，但眼神中却隐隐藏着欢喜，然而又别扭着不想表现出来，抿着唇道：“你晚来了半个月。”
　　“因为要照顾缇儿呀，我也没想到生娃娃这么麻烦。”碧珧打趣道，“怎么？当初是谁信誓旦旦说，自己是小男子汉，耐得住寂寞的？”
　　小洄央不语，眼神却往她怀中瞟。
　　碧珧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好啦，别闹别扭了，我道歉。快来瞧瞧你弟弟，你看他一看见你就笑得多开心呀。”
　　那小婴儿果然真看着自己，一张小小软软的嘴巴正咧着，两双乌溜溜地大眼睛好奇打量着自己，眼中的星星几乎要溢出来。小洄央的一颗心登时软成了一团棉花，鬼使神差地就走过去，从碧珧手中接过了襁褓。
　　“缇儿。”小洄央轻声唤着，几乎耳语。
　　婴儿却似乎听懂了，“咯咯”地笑起来。
　　“缇儿。”他又唤。
　　婴儿继续笑。
　　小洄央被他笑到受宠若惊、手足无措，直眉楞眼地问碧珧：“我可以亲亲他吗？”
　　碧珧腰都乐弯了：“当然。”
　　于是，小洄央低下头，缓缓凑近婴儿软软的脸颊，却只敢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生怕弄疼了他似的，婴儿也不躲，还是用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亲完以后，小洄央喃喃自语：“好奇怪，为什么他这么可爱？”
　　“宝宝都这样啊。你刚化成人形时，虽然比缇儿大些，但也不过才三四岁光景。啥都不知道，话也不会说，像个小傻瓜，着实可爱得紧。”
　　小洄央被她说红了脸，转过身不理她，只管逗婴儿。

　　碧珧每隔几日就会带未缇来此处找洄央，时日渐久，未缇已经会说话了。
　　他会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娘”，而是“洄央”。
　　饶是好脾气的碧珧，也有些酸意：“这只小白眼儿狼，成日就只盯着你洄央哥哥看。”
　　小洄央虽然满心欢喜，但也觉得不好意思，绞尽脑汁找理由：“可能缇儿经常听你唤我名字，所以……”
　　然而，未缇说的第二句话仍旧不是“娘”，而是“哥哥”。
　　碧珧：“……”
　　洄央：“……”
　　旁观的未缇：“……”
　　原来自己的见色忘娘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

　　几日后六界混战出现危机，碧珧分身乏术，便将这小白眼狼托付给了洄央照顾。
　　“真怕听不到他叫‘娘’。”
　　临别时，碧珧苦笑道。
　　洄央神色一紧。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个人笨拙地照顾着未缇，喂饭食、换尿布、教说话、学走路，无微不至。小未缇成长得很快，又乖又甜，是他捧在手心里的珍宝。洄央很想让碧珧看看自己的成果，换来她一声满足虚荣心的夸奖。
　　然而碧珧迟迟未归。
　　归来那日，她面目憔悴，全然变了模样，手中是未碎的玲珑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