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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七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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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一身纯素道袍,玉冠巍然,行走时袍带微振,有仙人意。这一身服饰装扮,较寻常门生更为庄重繁琐,显然身份非常。顾梦之还从未见过素宗子弟这般穿着——而他唯一仍未蒙面的前辈,便只剩那位掌门了。
只是那人穿甚戴甚此刻都无关紧要。都是万万年间熟稔于心的面容,彼此目光一触,无需言语,心下已然明了。
“清衡。”他回礼道。
再抬眼时,彼此都已放松许多。
“我是万万没想到在这儿也能遇上故人。”顾梦之笑着示意他坐,“更没想到,这故人还是你——你还成了我的‘师父’。”
“我也未曾想,浮黎竟真能做出这等事。”那人摇头道,“竟让你免受锁神印,以真灵下界……若被发现,定是免不了一场裂骨雷刑。你也是心思太浅,怎就这样轻易答应了他?”
四目一对间,所有费心掩藏、不可道破的秘密便都在故人面前无所遁形。劫期时托生的躯体本就与原身相貌无二,若是旁的神官在下界遇上了他,着意掩瞒一番,或许那人亦不会看出异样,只当是凑巧碰上了历劫的仙君;而故友相见,只需对视半刻,便能看透内里的神魂,否认亦无用。
“你怎知是浮黎使的手段?”顾梦之奇道。
“劫期前,唯有他曾趁夜寻过你,不是他还有谁?”那人道,“他那仙童很是不禁用,稍一吓就招了。”
“通天晓地,居高处而知万事。”顾梦之抚掌,“不愧是紫微——如何,帝君可是要检举我们?”
“你说呢?”紫微苦笑。
早在清浊初分、混沌始解的鸿蒙岁月,他们便已朝夕相对。那时的他不过是大帝案上一柄玉尺,伴紫微帝君日夜审读文书,裁生定死。帝君贵列四御三垣,为万星之主,司御法度,统掌福劫,一支笔决断三界要事,一张案垒尽神人生灭。玉尺在他身侧受过这千万年的感召,终于化生灵智,蒙日月垂怜以证大道,是为清衡仙君。
纵是初具灵识后清衡已另有仙府,与他不再日日居在一处,两人仍不减亲近,足称挚友。每逢朔月,清衡府上洞冥莲开时,总有一坛酒是为他而温的。或是长年濡染所致,他们又诸多类同的习性,如不近人事、不问人情,久处清静也能自得其乐。只是不知为何,二人心性却截然不同——紫微是个端肃稳重的性子,清衡却散漫悠游,两人一庄一谐,虽志趣心性相差甚远,却是相反相成。
世人皆知,星主寡欲无私,言行均方正如尺。这样的他遇上清衡时,却曾再三破例,对那人犯下的种种跳脱行径视若无睹。天上如此,此时亦是,即使此刻两人双双不复仙身,情谊也不会变上一分。
“但你此次着实太不小心。”话虽如此,该管教的也不能省。紫微长袖一挥,静室四方便被设下默阵,教外人听不见此地交谈:“竟以真仙之身出手……你明知这具身体担不起重负,却还让神魂都移了位。若是我晚来一刻,便是三清都保不了你——也不想想,若你出了事,教天道发觉,这罪责可是他浮黎担得起的?”
“我知,我知。”顾梦之忙不迭地点头,随手向四周探去,想如过往一般以酒带开话题,“不提这些,我们喝酒——”
可此地不比玄天府上,除却一方空荡荡的药碗,别的是一概也无。顾梦之摸了个空,却半分也不窘,假装无事发生:“唉,可惜此处没有好酒,无以谢你了。所以——你是为何下界,又是怎么来了素宗?”
“你先说。”紫微不为他所动,“我知你先前开了天眼,可看到了什么?”
“真是什么也别想瞒过你。”顾梦之似真似假地叹了一句,正色道,“旁处无异,只有一地十分有趣。建木峰……名副其实。”
传闻上古有神树名曰“建木”,其高百仞,可通达天地,使神人相闻。其后三毒始生,诸邪肆虐,人欲渐不可足,竟欲攀天与神等坐,故三清诸圣挥剑断木,自此绝地天通。清衡启智时,硝烟纷争早已平息,是故他对此并不了解,只曾从他人口中听闻一二,想当然地便以为所谓“建木”真是株万丈神树。
谁曾想,那日他借大阵之力观遍生洲山心地脉,方知原来这山下百里处竟然直通酆都,往上望去,又发觉山势突兀,仔细看来,竟像是曾生生被人劈去过一截,此时的山峰不足原本高度之万一。思及从前见闻,方知原来建木非木,乃是一座绝高的山峰,在洪荒时曾触及云端,为天地之梁。
“所谓建木,枝及碧落,根通黄泉。我先前本是为探邪物而观之,故特意留心了峰下地底,才知原来所谓墓室不过是幌子,这宗门代代均将遗物葬于此地,非是为纪念先贤,而是为了镇住下方邪祟,不使鬼门洞开,祸及人间。”顾梦之缓缓道,“帝君,我所言如何?”
“不错。”紫微道,“上古时十洲未分,如今的生洲实是当时的天地中枢。素宗为上古仙人所传,子弟命中要务便是驻守此地,以备不测。上防凡人通天,下防黄泉鬼出。此事只有历代掌门得知,你且切莫走漏风声。”
“建木已断,难道还可通天?”顾梦之问。
“即便如此,此地仍世间最灵秀之处,如遇大能,便可再度自建天梯。”紫微沉声道,“百年之前,人间曾出过一位巫邪,我下界将他从人世拘来此处,本想借宗门道人之力度化,谁知他窥破了此处秘辛,想由此直捣天门。只差一点,便遂了他的意。”
“你出手了?”顾梦之了然。
他记得多年前曾有一次,人世战乱频仍,魔逢乱而生,不知怎么竟出了位非神官不能平的大魔,逼得紫微都不得不暂离了几日。如今想来,大约就是这位了。
果然,紫微点头道:“是。我附于当时的素宗掌门之身,将那魔头斩于剑下,将其残魂封在了山心大墓中。山心葬着素宗千年来掌门遗留的法器,如非意外,本不该镇不住他。但你出事之后,我再赶到山心查看,才知当年的法印早已破了。”
“好顽强的邪物。”顾梦之诧道。
“不知是我当年小觑了他,法印难为不了他,抑或是他命中有机缘,因缘巧合下得以逃出……”紫微凝眉道,“又或是,有人故意放出了他。”
顾梦之道:“依你看,这次……”
“颇像他的手法。”紫微肯定道,“这位妖人长于南疆,论巫蛊之术,怕是当今无二。虽不知他如何能潜入素宗,但此次的事端,恐怕就是此人所为。”
“我会多加留心。”顾梦之沉吟片刻,“你此番又是为何下界?”
这一回,紫微却没有立即作答。他微微一顿,似乎在思虑什么,良久才道:“多年前我曾算过那人斗数,知他有一日会东山再起,便以分身作了掌门,来日若须再战,也名正言顺一些。”
“若是不便,也不用都告诉我的,天机不可泄露,我知。”顾梦之看出他的踌躇,自然地摆手笑道,“难怪都说掌门长年闭关,恐怕不是在修行,而是借机回天庭理事了罢?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与他这般闲人不同,紫微执掌天经地纬,天上是一刻也缺不了他。紫微不语,算是默认了。顾梦之又道:“我下凡时还想过,司命安排得甚是妥帖,这具身体多年来一直长睡未醒,竟然还能被收入仙门。如今看来,不是他安排得好,是你早知道这是我渡劫用的,才早早收了罢?”
紫微点头,道:“我知你恰在此时渡劫,本想将你护在门下。只是那时未曾料到,竟会等到真正的你。”
福运劫数理应都由帝君安排,他预先知晓也不奇怪。顾梦之一手逗着鹦鹉,忽然又想起一件紧要事,笑道:“无论如何,我已来了——不如顺便给我透个底,这次到底是什么劫?也让我有点准备。”
他知这亦是天机,并不指望紫微回答,只是随口一提。未曾想,紫微面上忽然一滞,垂下了眼。
此前,他从未见过紫微这般模样。于那人而言,天上地下诸事万物都尽在掌心,何曾有过需要犹疑之事。顾梦之本不在意,见状不由得心神一凛,“咦”了一声,道:“怎么,是相当凶险么?”
半晌,紫微仍未答话。顾梦之知他为难,道:“无妨,反正我也避不开,不知道也没关系。不必勉强。”
仙人每渡一劫,便似越过一道魔障,修为自然会大涨;反之,若是迈不过去,道体便免不了受创。他倒是无所谓修为如何,活过这么久,早已将得失都看淡。只是看紫微现下的模样,仿佛他此次不是要渡劫,而是来受死的。
“我有些悔。”
顾梦之本以为紫微不会再答,却忽然听他低声开了口,不由侧过头去。老友的面色是少有的凝重,手搭在膝上,竟拧住了一角衣摆。
“从前,我应当多劝你到处走走,哪怕……只是来人间看看都好。”紫微缓缓道,“不沾红尘、屏外求内,我本以为这才是对的,如今看来,竟都错了。”
“若是授印后锁住神魂的你也罢了,与凡人无异,只是白纸一张——可你偏偏答应了浮黎。”
“……”顾梦之默然。
“有些东西,你较凡人知道得太多;有些东西,你却半分也不懂。”紫微道,“正是因此,这一劫于你而言,是——大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