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Dew_

19、第十八回

　　景舟跟着李真走了半里路，脸上烧燎般的烫感才退下去。一路李真似都在絮絮叨叨念着什么，他都没细听，直到那人忽然反问了他一句，才恍惚道：“什么？”

　　“……你小子别是见到师叔就开心傻了吧。”李真挑起一边眉看他，“你说，我刚刚说什么来着？”

　　景舟自知不对，诚实地摇了摇头。

　　“唉，没事，反正我也没说什么正经事。”李真道，假装没看见景舟脸上写着“我就知道”的神情。他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道：“现在说也不迟嘛——话说回来，你从前过不过上巳？”

　　先前被他滤过去的一长段话里似乎也曾提过这个字眼，想来这次叫他来也是要一同为此做准备。受道宗影响，近年人间也将这一日当做了值得大操大办的节庆，他曾目睹姨母早早便为这一日去作坊里裁订新衣，为的就是游春拔禊时不输了风头。他知人们会在此时外出踏青，顺道祈福消厄，但自己却对此印象不深。或许小时候娘亲也曾牵他去过几次，但到了薛府后，衣食住都差强人意，更不必提出行游玩了。

　　李真也没在等他的回答，径自说下去：“我们这和人间也差不多，明面上说是要祀王母，其实就是拜拜先祖，在水边玩上一天，图个乐呵。毕竟一年到头只有这一天薛先生那儿不行课，大家当然早就盼着了。”

　　别人景舟不知道，但看着眼前这人满脸的雀跃，就知他无疑是盼这一天很久了。景舟和李真住了小半年，早对他的花花肠子知之甚清：“怎么，这一日能让你见到清姐？”

　　李真对葛清的心思，早在宗门里闹了个无人不晓，他自己也从不藏着掖着，闻言便大方道：“机灵！不愧是阿景，深知我心。”

　　景舟哼了一声。李真兀自乐了半晌，又道：“但这一日的乐子可多了——你可知人间在此日是要佩香草的？”

　　不知他为何忽然提到此事，景舟点了点头。

　　“那你可知，凡人此日还是要‘会男女’的？”李真将声音一压，凑近了些。

　　“那又如何？”

　　“香草美人，从来最是相宜。叫我说，杜若兰草有什么好佩的？当然是要送给姑娘！”李真兴致勃勃地道，“‘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这算是我们这儿的常例了——摘朵花儿，送给你的心上人！”

　　他说得手舞足蹈，景舟却无动于衷，只瞥了他一眼：“我今年十三。”

　　“那又如何？小雨今年不也十三么？”李真满不在乎，“听说你是和他一块儿坠的崖，但你可知他是为什么要去崖边摘花？”

　　景舟想起那日骤雨听闻奇花后的神情，好像忽然懂了。果然，下一刻李真便自问自答道：”就像我说的，当然是要赠给心上人呗！你看看人家，早就知道偷偷谋划了；我在你这年纪，姑娘都已不知追过几位——你还比我们大一辈呢！”

　　“……追到了么？”

　　“……”李真一噎，随即语重心长地道，“这不重要。今天呢，主要就是来带你剪烛，以待巳日时用。活一完你就去殿后的莳花园子瞧瞧呗，不多时就能派上大用场。听我的，这种事还是要早点下手，把姑娘拴紧套牢了，要真等到加冠后再追，可就太迟了！”

　　景舟听了他这一番滔滔大论，心里半是好笑，半是不信。他心道，自己可不会像李真这般，整体想些有的没的，这样还怎么清心正意，怎么抱朴守真？

　　再说，又不是谁都要有道侣……我师兄也快加冠了，他看起来不也一点不急么？

　　但一想到那个名字，他心里便似有颗小石子滚过，突地“咯噔”了一下。

　　那人也会有道侣么？他想了想，实在想不出顾梦之和谁长相厮守的画面。就他那恼人脾气，谁……谁受得了？

　　但心里又没来由冒出一个念头——我就不嫌他。

　　干脆我们两人都别让道侣分心，一起勤勉修行，最后一同飞升……就这么一起过上百年千年，似乎也不会厌。

　　待回过神来，景舟立刻被自己的想法惊住了，连忙用手背贴了贴脸。好在李真没察觉他的异状，仍在论述他那套歪理。景舟闭了闭眼，忽地一捅他，问：“那个……”

　　“怎么？”李真一看他脸上绯绯红红，就知有戏，心道：哎哟，这肯定是要有求于我。”

　　“我就问一下。”景舟磨蹭半晌，小声道，“那什么……这花……可以不送给姑娘吗？”

　　李真没想到他要问的事这一茬，大惊：“你要追的是个兄弟？”

　　“不是！”景舟咬了咬牙，“是位……嗯，就是……敬重的人。”

　　“……”

　　敬重的人，就是长辈了，哪有人在上巳送花给长辈的？李真从上睨了他一眼，显然是不信。但他自认见多了这种假正经的小子，只当景舟是害羞，才用了这般托辞，也就顺着他的意思，鼓励道：““你想送就送呗，哪有那么多规矩。”

　　景舟得了这句话，心里安定许多。前头的活儿一做完，就急匆匆往莳花园里去了。

　　这是素宗培育药材之处，生洲天候终年如一，此地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教各季的花木都生得郁郁葱葱。有些是他勉强能认出的，有些则是从前他以为只存在于仙怪故事中的神花异草。方才落过一阵小雨，圃间萼蕊枝叶上均凝着清透水滴，每一株都是带了些楚楚的风致。景舟一路走走停停，竟有了乱花迷眼之感，倒不知挑那一株了。

　　他出来此地，不知有些奇花最是怕人，是近不得的。不知他走到了哪一出，蓦地有甜腻异香泛起，一阵阵氤氲着。人被笼在其中，不过片刻便像是醉了，眼前一阵阵地晃，竟是一步也迈不出去。

　　“怎地走到失心香边上来了？”

　　景舟正用力掐着掌心，试图以疼痛刺激自己，却听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有人在他肩井穴上拍了拍，周身的麻痹便霎时解了。景舟这几日来已对这声音不再陌生，一回头，果然正是顾问心：“你怎么在这？”

　　“这话该是我问你。”顾问心对此处似乎很是熟悉，引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到了处幽深隐秘的所在，“你对外丹术感兴趣？来采药？”

　　景舟迟疑片刻，将原委说了。顾问心哈哈笑了两声，道：“我都忘记宗门还有这事儿了。没想到你也会凑这热闹。”

　　他们在一处林荫下站定。顾问心道：“我这分身术一次至多只能持续两个时辰，不和你多话了。——先前提到那事，考虑得如何了？”

　　自今日他提出后，景舟便无时不在考量着。有一位道行非凡的能者愿授他剑技，换做他人，他自然是求之不得。可偏偏眼前人是顾问心，声名狼藉，似鬼似邪。他起初有些动心，但仍是犹疑不决，还是见过顾梦之后，才将心定了下来。

　　以他现在的修行之速，若是遇上了凶险，莫说要护着那人，就算自保也够呛。难得有这样的机遇，若不紧紧抓在手上，下一回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好。”他说。

　　倒是顾问心一时没料到他答应得这样干脆，眉一挑：“你确定？要知道旁人眼中我可算不得好人，若是真和我学剑，定是要避着人的。和我这样的魔头独处在一起，你不怕我实是居心叵测？”

　　景舟摇头：“不怕。”

　　“好。我也没教过什么人，头一位就是你。”顾问心叹了一声，“师兄教师弟，放在其他师门中是常事，到了我身上，却是件难得的稀奇。”

　　谈笑间，他袖中忽然有寒光闪落，下一刻指尖便渗出了血迹。随即，他又拿过景舟的手，同样在他指腹上轻轻一刺，又将两人流血的手覆在了一处。

　　“以此为誓，”他道，“我必不负你所托。此生，我绝不伤你一分，直至魂飞魄散。”